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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柴和小七爲青陽斂葬,侍蘭與容娘子則把青陽的孩子解開查看。侍菊扶着少筠、抱着寶寶斜倚在門檻上,看着悄悄而逝的斜陽。

殘陽如血,張狂而泣。

半晌後容娘子和侍蘭抱着孩子上來:“竹子……”

少筠轉頭去看,襁褓中還墊着一方絹繡,頗有些殘破,但那顏色、那紋理……少筠倒吸一口氣,悲痛排山倒海而來,她伸手摸了摸那方絹繡:“百鳥朝鳳圖……昔日我用他恭祝哥哥新婚之喜……”

侍菊一手伸來,握着少筠,低聲道:“竹子……別看了!阿菊不忍心,你別看了……”

少筠看了看一旁了無聲息的青陽,終是接過孩子,把那副百鳥朝鳳雙面繡取了出來,細細看着。

大約……鑲嵌的玻璃砸碎了,絹繡也殘破了,可大致的模樣兒還在,那份玲瓏的心思,那份張揚的美麗,都還在。想是青陽當初就知道她爲了避嫌把自己的落款挑去了,所以在那落款處,用筆墨以蠅頭小楷恭整的寫着:“百鳥朝鳳賀新禧,有鳳來儀宅安寧。”,兩句七言之後,落款是:“青陽攜子宏泰盼筠歸”。

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侍蘭將孩子交給容娘子:“容娘子,你給宏泰小公子討些奶吧。”,說着同時伸手扶着少筠:“小公子名叫宏泰麼?我與容娘子看過,小公子餓得面黃肌瘦,連哭都小小聲。爲難他了,這一路,一個公子哥,又當爹又當孃的。”

容娘子接過孩子,苦着臉笑了笑,一言不發的轉到一旁去。少筠看着她的背影,淡淡笑開:“宏泰,寬大而安定。哥哥大約吃透了人世苦頭,終於立地成佛……”

侍蘭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眼淚滾了下來:“襁褓裡分文沒有。剛纔小七按着公子的話去找小公子,那人死活不肯交還公子託付的銀子,只說沒有。公子雖然安排妥當,無奈人心叵測……”

少筠轉頭看着青陽,只覺得每吸一口氣,都痛得五臟六腑都糾在一起。可是,還能怎麼樣呢?人死如燈滅,再也管不到世途的風究竟如何吹着:“大約生死太過輕易,我們都太過無能爲力。我只覺得安慰,還能見上一面,還能有所託付,想來他也這樣想,所以捨得我和孩子,就這樣去了。”

侍菊陪着抽泣:“竹子,別犯傻呀!你與萬爺已經有了婚約……”

萬錢……若是你在場,你會如何?你會怎麼做?少筠搖搖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況我與他十年情意?昔日他對我諸多要求,實在只是被這世上的諸多規矩、諸多人情道理所刁難。而今他醒過來,其實一心爲我打算。我便是喚他一聲相公,同他的靈位拜堂,又有什麼委屈的?父母恩義、夫妻情分,他已然吃苦太多,他都看透了,才張口喚我一聲娘子,我還有什麼看不透?”

侍菊沒了話,侍蘭便把一小個包袱遞過來:“孩子身上還有公子的官憑路引,另有一張當票。那受了囑託的人黑心,收了公子的銀子不得已,看見當票還起了異心,已經取了當回來,發現不過是一些瞧不懂的文書,就塞在柴房裡,想當柴火燒了。小七威嚇了一番,纔拿了回來。我看了,是康知府素日與布政使以及朝中大人的通信,還有一些文書對證,想來……”

少筠點點頭,想了想,吩咐道:“蘭子,你同小七一塊兒跑一趟。把這幅絹繡裹着這些文書寄當起來,只把官憑路引留下即可。”

“竹子是想……”,侍菊疑惑出聲:“這東西頗爲緊要,你是想留着日後……”

少筠抹乾眼淚,定定看着不遠處的青陽:“兩淮衙門,你以爲康知府有多少能耐,敢這樣逼着竈戶服役?你以爲賀轉運使又有多大膽量,敢這樣大手買賣殘鹽、折色納銀以及縱容私鹽?何文淵手段雖然厲害,但是康梁桑賀,我們這幾家人,不過就是過河的卒子!青陽能用這些東西爲他爹爹求得活命,就足夠說明,何文淵他什麼都不是!我留着這東西,因爲這上頭染的都是我們四家人的熱血,有一天,我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侍蘭侍菊都沒了話,但對望的眼睛裡,都有了內容:這份東西,將來必定有用!

侍蘭沒有在說話,放開少筠,招呼了小七,趁着還沒有宵禁,又趕緊出去。

侍菊這時候才問:“竹子,宏泰小公子……咱們也帶着麼?”

“自然,”,少筠臉上一片冷淡,已經沒有了任何淚痕:“宏泰……是我的兒子。”

侍菊十分不忍:“竹子何必……”

“不是何必。”,少筠說得十分平靜:“我並不覺得委屈。青陽臨死前說的話,我知道他已經明白過來了。他這時候要我做他的妻子,是明明白白這一切後,真心實意的爲我們打算。他中了舉人,我身爲他的妻子,日後無論去哪兒,都不再是一般的竈籍。有了這層身份,就算樑苑苑也好、何文淵樊清漪也好,都不能說打就打說拿就拿。”

侍菊點頭:“我只心疼你,難道你要一輩子給他守活寡麼!”

少筠笑笑:“守活寡?阿菊,要是我們活着,卻不能報仇,你能找個男人嫁了,就過這一輩子麼?守與不守,你覺得有什麼不同麼?”

“是!”,侍菊沉默許久後,突然摧金折鐵的聲調:“我看着他們一個一個的枉死,我會拿我的命來爲她們討一個公道!”

少筠沒有接話,心裡對自己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隨意哭泣!何文淵樊清漪,你們等着,天涯海角,我必叫你們血債血償!

……

老柴最後交給少筠一隻纏枝蓮花青花瓷罐,最後交代了康青陽這一輩子。

少筠接過這一隻瓷罐,輕輕摸着上面的青色花紋,心裡感慨萬千。纏枝蓮,纏綿又連綿,難道不是他們前半生這諸多的糾葛麼?自他成婚,她以爲他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可是,她跨越萬丈波濤、他跋涉山河大川,終究只是爲了彼此這一場相遇、彼此這一場諒解、彼此這一場成全。

青陽,謝謝你陪着我。我一定會帶着你、帶着宏泰,回家去的!

此後的少筠,似乎全然忘記了以往種種慘痛,只如同昔日竹園時光一般,淺淺的笑着、輕輕的說着,從容而自若,沒有了半分的悲傷。大約幾人都感染了這樣的心緒,無論侍蘭還是侍菊,甚至容娘子,都不再動不動的就怔忪悲傷、流淚哭泣。

有一些東西在眼皮底下緩緩的醞釀着,如同一罈血淚埋進了幽深寒潭裡,面上平靜無波,底下的冰冷深邃發酵着某些東西。看着少筠眸子裡的光芒漸漸收斂成平靜無波,那抹淡笑卻還是昔日一般,老柴開始明白,雖然他想像父親一般包容、保護她,她卻不可阻止的走向了成長。此後,他漸漸衰老,她則漸漸強大。他彷彿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他卻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做。他想開口勸兩句,最終仍是無從開口。

弘治十四年七月初九,康青陽客死異鄉的第十二日,少筠吩咐給她梳頭的侍菊:“從此後綰髮梳婦人的髮髻。”

侍菊看了看屋裡給宏泰餵奶的容娘子,眼淚往肚子裡流,只笑着說:“好,綰個髮髻。”

鬢角都梳了起來,腦後一個婦人髮髻,髻上一根銀簪挽住一把青絲一段千里相隨,鬢邊一朵白木蘭輕輕傾訴生死離別。少筠自知,從今往後,她便是康少夫人了。

她轉過身來,朝容娘子招招手,淺笑道:“把宏泰抱來瞧瞧。初初見他時,聽他哭着,貓叫似地聲音,可憐見的。養了這是來日,總該有些起色。”

容娘子心裡悲傷,看見少筠一副年輕少婦卻十分自然的模樣,面上笑開,豎着抱起宏泰,輕輕拍着他的背:“好了,宏泰吃飽了,讓孃親看看小模樣兒像誰。”

少筠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看見他眉清目秀,尤其眉眼,像極青陽,唯獨嘴巴和下頜隱約生母模樣,不禁笑開:“哥哥的一雙眼睛生來溫和,宏泰只怕也跟他一般善良仁厚。”

容娘子湊趣道:“是呀,那瞳仁十分淡,必是溫和善良的小公子。說起來初初抱上手時,真是好生黃瘦,如今漸漸的也藕節一般的小手小腳。”

侍菊收拾好梳子,伸頭過來看了一眼:“呀,嘴巴到長得像他娘。將來見了面,還不知道要打多少饑荒呢。”

少筠淡淡而笑:“上一輩的事,小孩兒們就別摻和了。我記着哥哥的話,只要小宏泰平安健康,不似他生母那般爲人處事,就知足。”

侍菊從後邊扶着少筠的雙肩,湊近一些看着宏泰,看見他囁嚅着小嘴巴,一臉純真之餘有十分的滿足,心裡不禁軟到了十分:“是,有什麼事情,菊姨通通都擔着,不叫你再過你爹爹那樣的日子。”

容娘子聽見這話萬分忍不住,轉身在一旁抖着肩膀抽泣。

侍菊看見了,又說她:“早說了不再哭着,你怎麼還哭?一會小七帶着寶寶回來看見了,又呆子似地發呆。”

容娘子狠狠喘了幾口氣,擠出笑來:“說到底,還是青陽少爺福氣薄了些……宏泰纔多大……我只傷心竹子和阿菊這樣仁善……”

少筠笑開:“他才吃飽,你抱着他去睡吧,明日要啓程了,只怕他睡不夠,路上只管哭。”

容娘子忙擦了眼淚,抱走了宏泰,口裡唱些嘉興地方的歌謠,軟軟的十分動聽……

作者有話要說:嗯,是不是應該說一說那一聲“相公”的含義?

到了這一章可能大家會覺得更加妥當一點吧?叫一聲“相公”確實不是三書六禮那樣衆所周知和明白證明,不過這些禮節上的象徵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他是康青陽臨終的遺願,死者爲大,就是他父母都不能否定的;二,證明康青陽身份的官憑路引,最後拿在了少筠手上,可以爲之證明。這不僅僅是青陽自己的執着,也是他終於明白了世情以後做出的安排——無論這樣的安排最後是不是會給萬錢造成傷害,眼下,卻是少筠萬里奔走的最大保護。

至於大家認可不認可——說到底是康家宅門裡的事情。在經歷了樑苑苑一事之後,難道他們面對青陽的死亡和執着,還能漠視麼?就爲這一點,哪怕沒有媒人,沒有三書六禮,康家也會接納少筠的,何況,康家老爺只怕對樑苑苑恨之入骨,那麼少筠自然地位無憂了,至於爲什麼,到時候大家就能知道。

一句話,這句話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少筠心裡認可不認可,還想要藉着這層身份做什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