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錢一襲錦袍,站在那離開海面高達進三丈的主船船頭。凜冽的海風叫他的衣袂翩飛如同海燕搏濤,他覺得冷,可是冷風之下繃緊的肌肉叫他更有牢牢扼住狂龍咽喉的痛快淋漓。
極遠處的海岸,似乎若隱若現,彷彿一用力,他就可以跨越。然而他知道,最有可能找到少筠的遼東諸衛,他可望而不可即。
風雨安的船隊龐大而有序,首尾相連超過兩裡地,也正因爲規模驚人,所以不能明目張膽的進入渤海灣。畢竟是京畿重地,風雨安就是耀武揚威,也犯不着太歲頭上大動土。
萬錢素有分寸,一句異議都沒有提。可阿聯夜裡伺候,所以清楚的知道,爺常常睜眼睜過了長夜,原因就是過遼東門戶而不能入。有時候萬錢覺得難耐,可是多年的經歷叫他生生按捺住了把少筠找回來的念頭——他很清楚,此一時彼一時,眼下就是找到她了,她未必能放下所有慘痛,與她履行婚約——這彷彿是他的宿命。每一次,他都與長久的平靜安寧無緣;每一次他都與幸福快樂擦肩。可是他雖然難耐卻始終抱着希望,他始終相信,他與少筠不會就此無疾而終。只要活着,未必沒有希望。
不知不覺間,阿聯捧着一件貂裘上來,半踮着腳給他披上:“爺,合該保重!”
萬錢伸手攏了攏貂裘,也沒有回頭:“船隊往琉球去?”
海風冷而利,將人的話語割裂成隻言片語。阿聯捉住了幾個字,不免又靠得萬錢更近:“是往琉球地方去,聽風大哥手下的人說,風大哥在倭國還有買賣。”
倭國?舉武士刀、行忍術的倭人?萬錢轉過身來:“走,去看看大哥的沙盤。”
阿聯略頷首,落下萬錢半步,一同走回了船艙。
這一大早的,風雨安抱着娘們,還捨不得離開那溫柔鄉,風雨安的孩兒們也都各有消遣,因此那氣勢驚人的大堂就只剩下萬錢和阿聯。
萬錢同阿聯一道,細細看着大堂上手右側那風雨安精心打造的沙盤。
從福州月港出來,經過臺灣海峽,是富庶冠天下的兩浙、兩淮,然後就是供應京畿地區食鹽的長蘆。過長蘆之後是渤海灣,渤海頂上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負責供應帝國軍隊的食鹽。東邊整條海岸線,就是帝國龐大、遼闊的海鹽產區。這裡的鹽課,五分天下稅利,支撐着帝國全部的軍餉。渤海灣過後是朝鮮國,過了朝鮮國再往上,一側是漫長卻荒蠻的海西女真駐地,一側是倭國。相對於兩淮兩浙的繁華鼎盛,相對於漳州月港的匯通南北,倭國、海西女真,未免如同海角天涯般的偏遠荒蠻!
萬錢敲了敲那狹長的倭國,又摸了摸鬍子,徑自木訥沉思。
阿聯看見萬錢的動作,不禁說話道:“原來倭國這般狹長瘦小。”,說着又壓低聲音:“海上聽聞倭人剽悍,也不知道真假。”
萬錢掃了阿聯一眼,不以爲意的:“就是朝廷的地圖也未必比他的準。”
阿聯皺了皺眉。
“風大哥在倭國的根基,深不可測。”
“那爺……”
萬錢似乎知道阿聯想說什麼,只要搖頭:“倭國狹小,只怕地方貧瘠,是以民風剽悍。”,萬錢揮手指向對岸的海西女真駐地,畫了一個大大的圈:“這裡!了無聲息!”
阿聯皺眉搖頭。
萬錢縮手、負手,低聲道:“我曾戍邊。”
“爺,阿聯不明白。”
“帝國所有鹽產區,屬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最爲特殊。你看,地處渤海灣一側的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東臨大海,北有建州女真,西有兀良哈部,再遠就是韃靼,南接渤海灣。可謂咽喉的地緣、遼闊轄地。”,萬錢在渤海灣邊上一點,然後以之爲中心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娓娓道來:“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所轄遼東鹽區,主要靠軍衛鹽場煎鹽,而管轄、支配這些鹽斤的,實則就是軍士。”
阿聯聽到這兒輕輕點頭:“我明白爺的意思了!軍士管鹽,與其他鹽區大爲迥異!想來鹽課支撐帝國全部軍餉,鹽官素來就是肥缺。在其他鹽區,地方民政歸屬地方衙門。鹽官有錢,但不能管民政,更沒有軍權,到底還算是有一方民政可制約鹽官。諸如昔日康知府之與賀轉運使、樑同知。而此處,管鹽的就是軍事,這鹽政與軍政就幾乎重疊在一起……這一處,怕是銅牆鐵壁!”
萬錢又看了阿聯一眼,鬍子幾乎掩蓋了嘴角的淺笑,但眼裡的讚賞卻是明顯的:“分析得不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之下就是長蘆鹽區。長蘆鹽產量高居帝國各鹽產區的第三名。可長蘆鹽產區除了能供應京畿用鹽外,別無建樹,其背後,可見一斑。這一回,風大哥的船隊,規模驚人。但是我用區區一千斤殘鹽,就可投石問路。這裡頭,我看出兩件事。”
“哦?爺,請您示下。”
“第一,風雨安雖然船隊規模龐大,但礙於朝廷禁運私鹽,他未必就能收到足夠的鹽。第二,遼東軍鹽一事,必然是銅牆鐵壁的利益,但海上走私仍餘地,據我推測,最大的原因就在於遼東產鹽不足。”
阿聯“嗯”了一聲,又捏了捏下巴,然後指着沙盤中渤海灣的一處:“爺,遼東都司就在遼陽。你說……遼東都司與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會不會、有沒有什麼關係?”
萬錢皺了皺眉:“是個問題!但,應該……還沒有。據我所知,遼東都轉運鹽使司下轄的鹽場中負責煎鹽的,一部分是通曉煎鹽技術的兵衛,另一部分則常常是流刑犯或者犯了事的竈戶。這些人,看似竈戶,實則軍籍,兩頭都像,但兩頭不靠。既不是竈戶,也不是正經的軍人。正因爲這份特殊,遼東都司想要插手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事務,只怕也不容易。”
“可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出產的鹽是供應給遼東都司的!這兩個衙門,只怕也少不得多少明爭暗鬥了。”,阿聯搖頭。
萬錢聽了搖搖頭:“你說的是有的,但未必至於太過複雜。原因很簡單,遼東煎鹽的這些人,與兩淮兩浙世代煎鹽的竈戶,無法相提並論。何況遼東苦寒,鹽場並不比兩淮兩浙那般星羅棋佈。所以產鹽極其有限,這些鹽,能夠供應國中各路衛所已經極其勉強。這塊麪餅不夠大,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想像當初賀轉運使那樣大手筆的賺銀子,基本是不可能的。而遼東都司下轄軍士的食用鹽都得指望着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吃人嘴軟,自然也就掀不起什麼風浪。我料定,遼東都司靠着一點地緣便利,給海上走私商人通融那點私鹽,不敢真正觸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利益,所以不可能成大氣候,只是帝國邊境的疥癬之疾而已。”
“這纔是私鹽氾濫卻並未致命的原因!”,阿聯接話:“聽爺這番話,阿聯茅塞頓開啊!要是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產鹽充足了,再與遼東都司同氣連聲,以他們佔據的位置而言,南可出海、北可通兀良哈乃至韃靼。果真如此,不僅走私鹽商再無立錐之地,北面邊疆更加難以插手。”
萬錢點頭,眼睛隨即盯着沙盤中渤海灣的某一點。許久許久之後,他突然伸手一點天津三衛:“少筠在這裡下船……我敢斷定!”,萬錢的語氣突然鏗鏘起來,手指蜿蜒拂過沙盤,定點於遼陽的遼東都司:“她必定不畏危險,進京,經密雲衛北上出山海關,到遼東。”
阿聯暗吸一口氣:“爺……難道二小姐……”
“少筠出走,趙叔說過,榮叔要她往北邊她家的屯田裡去,盤活屯田。可是我曾戍邊,知道所謂開中鹽的屯田,早就毀得不成樣子。要盤活,除了自己有手腕,還得先指望邊防穩定。今非昔比,邊防就算無大事,也算不上穩定。就算榮叔不在,老柴在,這事他不會不懂,也必然會告訴少筠。少筠既然活着,卻不肯來找我,就是立志報仇的意思了。既然她一心報仇,就必定會想盡辦法來一步登天。盤活屯田,不是她眼下最迫切的,我料定,她這時不會做這件事。”
“所以她……”,阿聯嘆息:“爺,二小姐赤手空拳,能做什麼?”
就是因爲赤手空拳,才覺得可怕!想當初桑貴在河北河南也是赤手空拳,卻鬧得兩地人聲鼎沸、人心躁動。而最後桑貴的衣錦還鄉,成全了桑氏再一次穩坐帝國販鹽的頭一把交椅。桑貴尚且如此能耐,能叫桑貴心服口服的主人家、能一道拱手相讓就叫他知難而退的桑少筠,又該有怎樣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能耐?他真的不知道!
眼下看,遼東都司下轄各個衛所,駐守着各邊塞要隘。而遼東都轉運鹽使司所涉及的,正是少筠所最爲擅長的鹽事!這些地方與北方各部雜處,內部、外部情況都十分複雜。正因爲如此,走私鹽商從海上、路上運來的私鹽,必須打點好遼東都司及其下轄各衛所,並且小心避免衝擊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利益才能順利銷售出去。想要這裡面遊刃有餘,太過複雜!稍有差池,得罪的就是手中握有兵權的凶神惡煞!少筠手頭分文全無,她一個從未出過兩淮的姑娘,在千里之外更談不上什麼交情,能如何翻雲覆雨?萬錢想不明白,更擔心她亂闖,終於鬧得不可收拾!
萬錢心裡盤算了一番,全然沒有頭緒,只能暗自嘆氣着暫時擱下這千般心事,尋思另一件事情。他又回到海西女真處:“倭國太過狹小,倭人雖然稀罕中原天華物寶,但購買力有限。阿聯,海西女真如何?”
阿聯擰着眉頭想了想,搖搖頭:“海西女真蠻夷不開化,沒有當地人帶着,連風大哥都不敢在這裡靠岸。何況最強盛的建州女真拖兒帶女的也不過三兩萬人,海西女真能有多少人?只怕還不足揚州城裡的一個零頭!跟他們做生意,學風大哥的話,還不如跟倭人做生意呢!”
確實,北邊雖然廣袤,女真人雖然渴鹽,但是人數就擺在這兒了,賺錢,賺翻不了天!“看來,還是得老老實實的上岸拜拜遼東都司的碼頭!”,萬錢若有所思的。
阿聯笑開:“爺想辦的事兒,就沒有辦不成的。我這就傳信出去?”
萬錢聽了這話,先是點點頭,然後一擰眉毛,又搖了搖頭,看的阿聯很是糊塗:“爺,您想要如何?”
萬錢沒有說話,心裡是有點兒不甘心。上岸拜碼頭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就是用銀子打發的事情。可是這麼一來,他們饒是船隊規模驚人,也不過是個跑腿的。海上的風險自己擔着,陸上賺得銀子一大半就白白讓給了人家。爲了賺錢,他不怕花錢,但也得看他能賺多少,要擔多少風險。畢竟海上走私,朝廷不許,風浪也不是說能避免就能避免。尋思來去,萬錢揮揮手:“你先傳話,我要上岸。但是……上回你傳信給桑貴,他不是想要北上找人?讓他不忙找人,先來見我。”
阿聯想了想,忙回道:“不如就在岸上約個地點,讓他在哪兒候着爺?如此一來大家都便宜了。”
萬錢掃了一眼沙盤:“那就遼陽吧。”
阿聯一聲笑:“得,就算他今年不用跑開中鹽,還得來北面一趟!”
……
作者有話要說:遼陽……一個大舞臺。
此章基本上是總括遼東事宜,算是這一段的領子。請看的傢伙們,務必要看懂。
還是那個老問題,鹽政的官只能官鹽,就好像現在的地方政府和鐵路部門。但遼陽更加特殊一點,軍事重鎮,軍事爲先。其它不懂得可以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