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吳徵並沒有見過少筠幾面。不過每一次見面,都很有分量!

第一次,少筠初到,拿着自己的姐姐當人質,轉眼解了孫十三的困局,叫他暗歎此女幾乎壞了他的好事;第二次,孫十三闖禍,他看到了自己上位的機會,忍不住在少筠面前露了口風,少筠眸光一閃,眼角眉梢,全都是戲,他知道她已經洞若觀火;第三次,樑枝兒作弄鄭先兒,少筠親至鹽場,他一句話表明立場,少筠心領神會,立即給予試探。

此女,深到什麼程度,他不得而知,但是三次下來,他已經不敢小瞧她!

杜如鶴一走,少筠立即要見他,他知道,有些彷彿醞釀了許久的東西已經到了揭曉的時刻!

衙門後的小院,春天的時候新載了梅樹和竹子,如今果真在金州所這姥姥不疼爺爺不愛的地方紮下根來,活得枝繁葉茂,添了幾分好景緻。院子之中、屋檐之下,一襲淡藍半身男袍的少筠正俯着身子教導枝兒寫字。

吳徵走進去時,看見眼前女子,明慧無雙。一條靛藍的腰帶穩穩的託着她的腰肢,那長袍淡淡的藍色如同光暈纏繞,叫她那白皙的臉龐,如同明月般皎潔,如同溪水般淺柔生動。北方女人,每每當地一站就是一陣攝人心魄,而此姝,是秀雅之極!

“康娘子!”,吳徵拱手道。

少筠擡起頭來,微笑道:“吳軍爺!有請!”

檐下桌邊,吳徵與少筠相對而坐,一旁就是提筆練字的枝兒。

吳徵看見枝兒練着大字,不免先客氣一番:“幾日不見,這小姑娘寫字已經有模有樣了!”

少筠笑笑,摸了摸枝兒的頭,然後對吳徵說道:“吳軍爺想必念過書?我看你出手不凡。”

吳徵一愣,不免奇怪少筠如此直截了當。他笑了笑,說道:“窮人家的孩子,哪有唸書的福氣?我家裡兄弟三人,我排老二。奶奶疼大哥,母親愛幺兒,老二沒人在乎,家裡又窮,實在養不活,進了遼陽的靜安寺幾年。佛經唸了些,字麼,認得幾個罷了。”

少筠點點頭,看見硯臺裡的墨少了些,便添了點水,給枝兒磨墨:“想來你家裡頭還是軍籍,最後不得已還是還俗了?”

吳徵好笑:“是呀!和尚要有度牒,我家裡頭是軍籍,後來家鄉下了佈告,我就從廟裡出來了,討了老婆生了孩子,七八年前來到金州所,一呆就快十年了。”

“我上回聽你的家人都在最近的金州衛?想來是這兒太過偏僻了。”,少筠又問。

吳徵點頭,言辭裡有些感喟的意思:“金州所……康娘子是親見的。早前鄭先兒什麼女人不糟蹋?又加上孫軍爺的那婆娘實在惡毒,我實在不敢把他們都帶在身邊。也不必瞞着康娘子你,我們三兄弟,一人在遼陽,一人在金州衛,就屬我混得最不濟。不過我在靜安寺裡的那幾年,家裡正是最難的時候,我惦記他們,寧可自己餓肚子,也偷了廟裡的東西給他們,兄弟們講義氣,記得我的好,所以一直幫我照料着我婆娘。”

少筠點頭,誇到:“吳軍爺這夥子兄弟,親的不親的,都講義氣!”

吳徵笑開來,國字臉顯得十分英朗。他略帶自豪的拍拍胸脯說道:“我交下的兄弟,那是真叫兄弟!”

少筠放下墨杵,對枝兒指點了兩句,又擡頭笑道:“如今孫軍爺再也不能掣肘於你,想來吳軍爺已經準備挽起袖子大幹一場了?”

吳徵呵呵一笑,在少筠面前打了個轉兒:“康娘子要是不在,我也敢說我是挽起袖子大幹一場,康娘子往這兒一站,我這就成了小打小鬧。您是明白人,又何必叫我們這些粗漢子抓腮撓喉的不得安寧?但求老婆孩子們痛快一點兒罷了!”

少筠低頭掂量了一下,再擡頭起來,臉色依舊平靜:“吳軍爺,您是個心中有算盤的人。我只想問,你想發財,想發到什麼地步?又願意冒多大的風險?”

吳徵心中一震,暗道說了半天的話,此刻終於進正題!他多少有些狡猾心思,也是人之常情:“發財麼,誰都想的,發到什麼地步,自然是衣食無憂纔好,就是這事兒,看天看命,就是由不得我!”

少筠一笑,直接截斷吳徵的打哈哈:“吳軍爺,衣食無憂是個人都想。但是俗語也有說,富貴險中求,你想求什麼樣的富貴,你就得冒什麼樣的險。你若想一輩子安安分分,憑吳軍爺的能耐,肯定能比之前的孫軍爺更上一層樓,不過也就是如此而已。”

吳徵沒了話。他很清楚少筠說得句句屬實!他弟弟就在遼陽,所以清楚明白。鹽事在遼東不尷不尬,但要靠着這事兒發財,那也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計!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他也並不明白少筠還有什麼招,又能不能徹底相信!

吳徵眼中的閃爍,少筠看在眼裡,因此笑道:“吳軍爺,早前心領神會的機靈和膽魄到哪兒去了?大約我能告訴你,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杜如鶴大人來這兒所謂何事,你不知道也能聞出些味道,等杜大人廣寧右屯衛的大事一成,我與我姐姐沒準就離開金州所了,吳軍爺想發財,只怕是要白手起家了。”

吳徵心中一寒,立即明白少筠意思。果真如此,這一夥人一走,他還能做出什麼來呢?少筠早有評語,他能比孫十三管得好,但要說發財,他沒有這個把握!他立即有些着急起來,心中一橫,就對少筠說:“康娘子你說,我若要發財,得冒什麼風險?”

少筠一笑,正要說話,偏遇到鶯兒碰了托盤上來,置了一壺茶、一碟子竹葉糯米糕。

少筠一見那糯米糕淡淡綠色,襯在略微粗糙的白瓷碗裡,邊上還有幾片滴着露珠的新鮮竹葉,不由得笑道:“多少年沒吃這玩意,今日怎麼得閒做?也罷,請吳軍爺嚐嚐咱們的江南點心!”

吳徵方纔被少筠挑動了一腔熱血,被鶯兒這一打斷,不由得如坐鍼氈。可少筠彷彿視而不見,舉止溫柔的親自給他倒茶、佈置糕點,又極溫和的對枝兒說:“枝兒,練了半早晨了,歇一歇吧,吃點兒糕點。”

枝兒擡起頭來,又衝吳徵一笑,十分有禮的說道:“軍爺請吃!”

吳徵哎了一聲,拿了糕點,腆着笑,有些不耐,又有些欲言又止,十足的坐立不安。

鶯兒看見此況,揹着吳徵朝少筠一笑,忙退開了,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又說道:“枝兒,寫了半早晨了,歇着吧。進屋來,給我量量鞋底,好給你做過冬的鞋子。”

枝兒拿了一塊糕,看了吳徵一眼,一言不發的站起來,跟了鶯兒走。

此時吳徵立即說道:“康娘子!”

少筠淡淡一笑,放下手裡的茶杯:“殺頭連累家人的風險,住三進豪宅、穿金戴銀披綾羅、福澤子孫三代的富貴!”

吳徵一愣,咀嚼了半天終於咬出點味道來。福澤子孫三代!這是多大的富貴呀!

吳徵胸脯起伏兩下,想到自己年近四十,領着一幫有志氣的兄弟,可謂意氣沖天,可過着這日子,太窩囊!一時意氣上涌,吳徵一拍桌子,當即站起來道:“孃的!四十歲的人了,唯一見過的綢子,還是小時候主持和尚的袈裟!不闖一會,對不住老子娘!”

少筠好笑,也不說話,只慢慢吃着一塊竹葉糯米糕,直等到糯米糕吃完了,吳徵略平復了坐下了,少筠才繼續說道:“吳軍爺,富貴不是伸手就來,掉腦袋的風險,叫許多人,哪怕機會到了眼前也不敢伸手。您……彆着急惦記福澤子孫三代的富貴,且先想想前頭的掉腦袋連累家人。”

吳徵舒了一口氣,緩緩坐下,朝着少筠笑笑:“康娘子,甭說我一個大男人跟你叫窮!要是家裡頭女人揭得開鍋,我犯不着!四十歲的人了,沒見過好衣裳,沒吃過好飯,一屋子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我,我心裡難受啊!哥哥弟弟雖好些,但遼東的鹽,不比兩淮,就是鹽衙門裡的官老爺也沒有好日子過,何況我們?”,說到這兒,這個大個子男人猛然一握拳頭,彷彿下定決心:“餓死不如拼死!”

少筠點點頭,接話道:“吳軍爺,始作俑者,是我康家娘子。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我不比你們少做一點,既然如此,你也總該明白,我不會平白拿自己的性命、那這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性命開玩笑。你細想過,你肯,我們就能成事!”

吳徵想了想,心中略微安定。確實,真要鬧出人命來,這一夥子女人孩子就是首當其衝。至於他,他連老婆孩子都不在身邊,何況一家子人的境況也已經壞不到哪兒去了,因此心中反倒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不過,就在他正要說話時,少筠又再說道:“不過我這人喜歡先禮後兵。如今利害得失我已經全盤托出,吳軍爺要是點頭,那就是和舟共濟的事情了。一旦這艘船揚帆起航,就絕沒有中途退出的道理。若日後吳軍爺又打退堂鼓,我就不僅僅是不同意這麼個說法了!”

聞得少筠如此懷疑於他,吳徵揚眉怒目:“康娘子休要小瞧人!我要是反口復舌的人,也配當這一羣漢子的頭,承他們一聲大哥!”

少筠一笑:“吳軍爺慢急!我也說了是先禮後兵。咱們一諾千金,用不着歃血爲盟、擊掌爲誓。事情,就這麼說定了!”

吳徵鄭重一點頭,然後又有些疑惑:“可我究竟不明白康娘子打的什麼主意!”

少筠又給吳徵添上茶水,略沉了沉聲音說道:“從今日起,金州所外鬆內緊。吩咐你的兄弟們,我要這兒一個閒雜人等都穿不過去!”

“這個容易!”,吳徵一拍胸脯。

“鹽場背海處是一片荒地,略有些喬木遮掩,明日你帶着我進去,我要在那裡辦我們的大事。”

吳徵點頭,又湊近了一點。

“具體是什麼事,你且別問。我也是爲你好,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另外,你讓你的兄弟請幾位可靠的嘴巴嚴實的泥水匠回來。請前說好,事成之後方可回家,究竟多久,半年至一年,時間不定。在此期間,這些匠人必須留在金州所,不得離開半步,我們管吃管住,事成給工錢。你的兄弟,只挑你心腹的、嘴巴嚴實、辦事可靠的跟着我。除此以外,金州所一切事物務必如常進行!”

吳徵牢牢記下了,眉目間還是有些疑惑。

少筠瞭然一笑,悠然說道:“吳軍爺,請你聽我的!”

吳徵肅臉道:“我聽!但康娘子,好歹讓我心中有數!”

少筠仰頭,看見碧空了無白雲,只有明晃晃的日頭。她擡手遮陽,依舊悠揚:“我要曬鹽!”

作者有話要說:小竹子讓蘭菊兩人瞞住杜如鶴,是爲明修棧道,自己在金州所秘密煉製是爲暗度陳倉。一來一往,大家猜得到她要幹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