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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年開始,商爺,我要你用你手中的人脈,替我籌糧、換鹽引。”

宏圖偉業穿喉過,杯酒沉浮定江山。

醇厚如此的女兒紅瀰漫在破敗的屋子中,桑少筠杯酒之間,一語定江山。

商天華揪着眉頭,眉心是深深的川字紋,那兩撇長長的眉毛好像有萬般疑問般上揚佇立。而小七則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知道侍菊抿着嘴,神情卻隱約有些清晰的感覺。她便不再解釋,繼續說道:“籌糧、換鹽引,商爺,你沒有聽錯!”

商天華身軀一震,回過神來的時候神情凝重:“竹子,開中鹽已經從根子裡爛了上來了,邊商並無例外,這一行當,就像我前面說的,水太深,要賺銀子,得黑心!”

少筠潤澤的嘴脣慢慢的一彎,彎出一抹狡猾的笑:“商爺,一輩子憑着良心行商,如今老了,你還敢黑心一回麼?”

商天華又是一震,狹長的眼睛微微上挑,裡頭滿是震驚。

“商爺,我要你帶小七出道!”,少筠繼續說道:“我暗中給你打本,你負責籌糧。無論是次等的糧食也好,從朝廷押糧官手中也好,我要的是,兩年之內,我要擠掉大部分邊商,成爲遼東最大的邊商。”

擠掉大部分邊商、成爲遼東最大的邊商!

商天華眼睛不由自主的瞪大,嘴脣半張,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一下小七和侍菊全都不明白了,侍菊直接就問:“竹子,做邊商,每一年都要往裡頭投幾萬兩甚至幾十萬兩的銀子,可這有什麼用呢?要是手裡的鹽引沒法賣出價錢,咱們這些銀子全成了廢紙!那咱們這兩年,可就白費功夫了!”

“可不是麼!”,小七立即就接話,神色着急:“竹子,這可不是小數目!就算咱們有這銀子,就算是往水裡砸着聽響聲玩兒,也犯不上再摻和開中鹽呀!商爺不是說了,開中鹽,已經從根子裡爛了上來了!”

少筠笑笑,拈起一杯酒,握在掌心慢慢把玩。

女兒紅色厚,一搖一晃之間,酒液流光溢彩。開中鹽……從根子裡爛出來了,她知道,可她不能看着開中鹽帶着桑家一塊兒陪葬!她要在開中鹽的廢墟上,拔地而起,建立桑氏萬世基業!所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徹底的把開中鹽踩在腳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阿菊、小七,就算日進斗金、能建一座金屋,也敵不過皇帝一句話。商賈之低賤,乃是下九流。我們桑家,曾在遼東兩淮叱吒風雲,前後也有百餘年,可是巡鹽御史一句話,結果如何,有目共睹。兜裡的銀子再多,它也並不屬於你!所以你們用不着沾沾自喜自己賺了多少銀子。”,少筠緩緩說道:“我要做的,是要我桑家明明白白賺一份屬於自己的辛苦錢,這並不爲過吧?”,說到這兒,少筠盯着商天華:“商爺,你說呢?”

商天華又是猛然一震,連兩道長眉都滿是不可置信。他忽然擡手,聲音裡都是震驚:“慢、慢着!日進斗金!你們……”

侍菊一聽商天華這樣說話,忽然一笑:“怎麼?不肯信短短兩三年功夫,我們竹子就有本事日進斗金、絕地反擊?”

商天華長眉一顫,又一顫,再一顫,然後擡起的手忽然揮了一下,卻在半空中停住。再下一刻,他嘆了一口氣:“弘治十四年春,桑家罰沒十萬兩白銀,族人抽回本錢共計八萬餘兩白銀。家主林志遠、桑少原罰至四川服流刑。桑家……一夕之間家散人亡!弘治十六年九月……你小竹子一張口就是幾十萬兩白銀,只爲成爲遼東第一邊商!究竟是我老了麼!一輩子做邊商,竟瞧不出你的念頭了!”

少筠微微笑開:“商爺,一年幾十萬兩銀子給你,你敢花麼?”

侍菊咯咯笑開:“商爺,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吧?拿在手裡會手軟麼?”

“呵!”,商天華聽聞侍菊如此擠兌他,少筠如此激將,他忍不住先喝了一杯酒壓驚,然後自嘲道:“什麼世道!被兩小丫頭擠兌了這兩句話!”

說完這句話,商天華沒有再說話,似乎在考慮可行性,只是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灌進喉嚨裡。大約一刻鐘後,他擡起頭來:“竹子,邊商不過是老本行,並沒有什麼爲難。只是你也知道兩淮一旦風吹草動,邊商必然知道。此時此刻,我們大舉行事,怕是要惹人矚目。”

少筠點點頭,心道這才真正入正題了!

“商爺顧慮的都有些什麼?”

商天華看了少筠一眼,然後分條晰縷:“如果你並不擔心鹽引積壓在手上無法回本,那我還擔心兩樣。第一,開中鹽的情形,朝廷上戶部的人是心中有數的,要是事情太過反常,反而叫人忌憚;第二,遼東的邊商多少是和衛所的人有來往的,你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兵痞子有份摻和的事,咱們得慎之又慎。”

少筠輕輕點頭,侍菊則看了少筠一眼,眼中笑意滿滿。連小七也說:“商爺,衛所的事情,你反倒不必擔心,至於這第一條……”

“至於這第一條!”,侍菊搶話,笑看着商天華:“商爺是遼東的老掌故了,做事的分寸,自然能拿捏。要不是這樣,咱們隨便找到~~的糧官,就能成爲邊商,不是麼?”

商天華眉頭一擡,看着侍菊的眼光就有點不可思議!這小姑娘,年紀不大,但是話語裡的挑釁,可真是不尋常!不過,不得不承認,侍菊所說,是事實。開中鹽難走,邊商願意正正經經運糧到糧倉,那是糧官求之不得的事情。少筠手中有錢,認真要兌換鹽引,不是難事,難得是如何大規模籌糧,卻又不會惹人生疑。這樣的事情,也只有他商天華有這個能耐!

商天華整了整情緒,正色說道:“既然把話都說開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竹子,你要辦這事兒,說易也容易,不怕得罪人就行,但只怕最多走得動一年。要說難,在兩處。一處是怎麼才能不惹人矚目。這事兒,我能辦,也只有我能辦,法子,就是化整爲零。等朝廷第三道開中召集令出來,一些邊商爲了與官府打好交道,多少會籌糧,我找人蔘與其中,在另外找人收集鹽引,積少成多,最後拿到的鹽引也頗爲可觀。第二處,”,說到這兒商天華看着少筠,有點兒深思的樣子:“第二處,是得和衛所打好交道,這裡頭有兩個原因。第一,可以避免同行的傾軋,第二,是裡頭好處巨大!”

好處巨大?少筠一挑眉,滿眼意味的看着商天華。商天華自然明白這個眼神的意思,因此笑道:“你問我還敢黑心一回麼,我告訴你,這行當,我做了幾十年了,什麼黑心的事情沒見過?不是不敢,是遵老祖宗的教訓,遵得習慣了。既然什麼都散光了,我也成老絕戶了,索性就丟開這鬼玩意,陪着你走一回,死不死的,無所謂了!只是,你要是聽了我講,可不要嚇着了!”

少筠笑笑沒有說話。小七則笑道:“商爺,咱們一路從兩淮進遼東,你當咱們是吃素的?快說來讓咱們開開眼吧!”

“只拿糧倉的糧食來說吧!要是你們留心,就會知道不管荒年還是豐年,大都督都會例行上摺子乞糧食。按理,要是兩淮鹽斤容易支取,邊商是會積極籌糧,反之則不會輕易籌糧,是這道理吧?”

其餘三人點頭。

商天華搖頭,又說道:“這就是你們不知道中間水深的原因了。我告訴你,無論年景如何,邊商籌糧,都是有條件的!要是豐年,邊商籌來等級不同的兩次,摻雜在一起,以次充好,以節省銀子,結果是大都督還得上折乞求糧食,只是相對少些。要是災年,就更好辦了,大都督上折乞求糧食,必然能得!可這一路糧食的押運,甚至可能就是邊商,你說,這裡頭能沒有中飽私囊的事情?最後,橫豎邊商有糧食入倉,就能拿到鹽引,就總會賺上一筆。”

說到這兒商天華停了一下,喝了一杯酒之後纔看着少筠說道:“要是想擠掉大多數邊商,竹子,你得先得到大都督的首肯,事情纔好辦。畢竟軍士飽肚子的事情,是大都督的頭等大事,咱們再賺銀子,也得保着大都督的祿位。”

聽到這兒,少筠心中有數了,她擡手壓着商天華,淡淡說道:“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裡頭的蹊蹺,商爺只怕能說上三天三夜來。這裡頭,我用不着清楚明白的知道,我要的是,邊商、鹽商看見雲小七,全都繞道而行!我要的是,兩年之內,我要把兩淮一年所產的一千多萬斤鹽的鹽引全部抓在手裡!”

一千多萬斤鹽,也就是五萬到六萬引鹽,相當於桑氏巔峰時候年販鹽量的三倍!

商天華眼睛一直,幾乎當場呆愣。小七指着自己的鼻子,嘴巴塞得進一個鴨蛋:“我!”

侍菊嗤笑:“繞道而行,小七,你威風啊!從此後,遼東也就只有你這位雲掌櫃了!”

少筠一笑,隨即站起來:“商爺,你一輩子被開中鹽拖累,今日開撥雲見月了!九月即將過去,朝廷第三道開中令很快下達,你並沒有多少時間來成全小七的威風,我等你的好消息。”

商天華深吸一口氣,也站起來:“你肯花這筆銀子,我替你花,又有什麼爲難。你只管籌錢,錢到,我放開手幹。”

少筠點點頭,又轉向小七:“行事低調,不要惹事,具體做法你與商爺商議,不能做的事與我商議,不要自己逞能。”

小七自然唯唯諾諾。

少筠既然定計,也不再羅嗦,囑咐小七好生照應商天華起居飲食,便與侍菊先行離開。

兩人才出門,就看見科林沁那眨眼的金錢鼠尾髮式在門邊晃盪,手邊雪歌神情乖戾,卻有一種獨特的精氣神在。

少筠眉頭一挑,笑着問科林沁:“怎麼來了?”

侍菊則面色不善的瞪着科林沁:“也不瞧瞧什麼時候!原本竹子不帶着你,就怕你扎眼,竟自己又跑來了!”

科林沁愣了愣,又忍不住搓手:“雪歌、雪歌回來了……那人回來、回來了,快進關了……”

少筠一愣,反應了半天,終於明白“那人”究竟是誰,“回來了”,又意味着什麼。喜悅好像是冰雪遇見了春陽,緩緩的一點一滴的融成一汪春水,身心舒緩的溫暖着……

侍菊則先是一臉責備,然後呆住,最後微張的嘴咧成了笑容。

萬錢、桑貴……七個月之後,你們即將進關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疑問麼?少筠是恨何文淵、樊清漪沒錯,可是大家不要忘記,少筠家的案子,在現有律法、甚至上諭中是明明白白犯了錯的。少筠覺得不服氣,要報仇,怎麼報?拿一把刀殺了樊清漪、何文淵兩人?殺了樊清漪沒問題,可殺了何文淵,這一夥人還能有好日子可過麼?更何況,害死了那麼多人,一刀殺了人,就能解恨麼?

似乎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