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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織金鳳女衣紗裁的右衽大袖羅衣,織金妝花絹的裙子,羊脂玉鏤空雕刻的豐果首飾,昔日的侍女侍蘭,而今的程夫人,此刻正擼起了衣袖,對着鏡摘鐲子、金釵。

少筠斜倚在榻上,看着侍蘭這般,不由得笑道:“一回孃家就把我的丫頭都趕出門去,又是解衣裳,又是摘耳環的,你要幹什麼呢?”

侍蘭對着鏡子中的少筠笑了笑,正要說話,侍菊掀了門簾進來。侍菊一看侍蘭身上穿的,眼睛都疼了,趕忙拉着侍蘭,上下細細看了,撇嘴:“哎喲喲!程夫人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喲!您趕緊的坐呀,可仔細着這屋子裡頭的傢什物品粗糙,勾了您這一身衣裳!”

侍蘭聽了氣不過,丟下一支極爲油潤瑩白的玉鐲子,一根手指頭戳了過來:“死丫頭!桑貴不在,你沒人擠兌,就擠兌我!你有本事擠兌我,怎麼沒本事把竹子照料的好些?才一回來,這屋子裡頭,水是涼的,窗戶是關着的,小紫那死丫頭湊在外邊做針線,也不說陪着說說話!你也敢在我跟前牙尖嘴利!”

侍菊吐了吐舌頭,朝少筠擠眉弄眼的:“看看!才一個月的功夫呢,咱們蘭子可正經變了管家夫人了,這架勢!難怪要穿着一身衣裳壓陣喲!”

少筠禁不住笑了,又咳了起來。

侍蘭忙坐到榻邊去伺候着,雖然穿的金碧輝煌,但那種細緻,跟往日一般無二致。

侍菊看見這樣子,微微笑着,然後轉出門去讓小廝搬進來一個冰盒,又親手用仿宋月白冰片菱花素碗給侍蘭盛了一碗銀耳蓮子羹:“歇一歇吧,侍蘭少奶奶!這點伺候人的功夫還真等着你來做麼?”

說着另外盛了一碗略略泛綠的銀耳羹,遞給少筠,然後笑道:“依我看,蘭子這哪是出閣喲,也沒見過誰出嫁了三天兩頭往孃家跑的!”

侍蘭嗔了侍菊一眼,又問少筠:“我瞧你這月白碗裡頭微微有些綠色,是什麼緣故?”

少筠沒有回答侍蘭,只噙了一口銀耳羹,慢慢吃了,如此又吃了好幾口,放下了菱花碗,用帕子擦了擦嘴,才說道:“是蓮心,去心火的。單單泡水喝,又苦又太過寒涼。阿菊想的法子,做蓮子羹時,獨獨我的這一玩不去蓮心。”

侍蘭聽聞了看了看侍菊,又略略點點頭,然後安靜吃了自己的一碗,又問道:“如今長夏,可好些了?我也問過那位方太醫,我卻不如阿菊這樣知道這一面的事,竟不大聽得懂他說的那些個脈案。”

少筠緩緩笑開,伸出手來摸了摸那沉香織金鳳女紗:“這也是極好的料子了,只是大夏天的,未免覺得顏色重了,不夠清爽。可我也瞧出來了,黑子將軍是真疼你。”

侍蘭微微紅了臉,半低着頭,嗔怨的語氣道:“誰樂意穿這個!外頭那樣大的日頭,我瞧見了只覺得熱!只是家裡老太太瞧見我一回就說我一回,說什麼人這樣單薄,一陣風兒就能刮跑了,要再穿那些月白呀天青呀的衣裳,落在丫頭堆裡,就瞧不出來了。偏偏程峰大字也不識幾個,一味覺得穿金戴銀的好看。”

少筠覺得好笑,侍菊則感嘆道:“這是人家待你好的緣故,人家老太太說的對!你如今正經是少奶奶的人物,再穿這樣小家子氣的東西,丫頭僕人們豈不是要小瞧你?蘭子,素來你比我沉得住氣,這一回我卻看你有些糊塗。再扭捏,你也嫁過去了,你若心裡還小瞧你相公,又覺得人家老太太俗氣什麼的,這可不大對的。”

侍蘭咬着嘴脣瞪了侍菊一眼,想反駁,又覺得有些泄氣。少筠都看在眼裡,因此說道:“蘭子,你該細細尋思阿菊的話,她也是爲你好。你成婚月餘,回家已經好幾回了,咱們都看在眼裡。早前爲程大都督外間的事,你跑得勤些,你家裡婆母、妯娌知道箇中緣由,也不會多說什麼。可如今御史大人和鎮撫司的官差都已經回京覆命了,你還這樣,可不是什麼好事。再不願意,也是你自己點頭下嫁的,怨不得旁人。往後的日子還很長,都得你自己過,你可不許從心眼裡瞧不起你相公,不然日後怎麼過日子?”

少筠這番話有些重,侍蘭被說得低下頭來。侍菊拉着她,慢慢說道:“竹子的話,是良藥苦口!自家人才這樣說你呢!你纔去人家家裡,也該想想昔日在桑宅裡如何小心謹慎的做人的。再說了,在我和竹子心裡,就算你嫁到天邊那麼遠,也還是我們的姐妹。見面了,該說的,不會顧忌不說。該疼你想着你的,夜裡夢裡也沒少惦記這一分半分。你聽我們的話,好好跟黑子過日子!”

侍蘭半晌不說話,再擡起頭來,眼圈都紅了:“我知道你們是真爲我好,只是我……”

少筠摟過侍蘭,讓她趴在自己的膝頭:“蘭子,這些日子,我總想起盛唐李季蘭的‘八至’來。‘至遠至近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從兩淮到這兒,這一路,還有時時在我們心裡的人,大約可謂至遠至近東西;想想害得你我家散人亡的那些人、那些事,難道不是至深至淺清溪?若論我、青陽哥哥、樑苑苑、萬錢、你、容娘子……我們這些人,再想想這首詩的最末兩句,難道你讀不出另外一番滋味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都不曾用心,豈能知道你枕邊的那人究竟是日月還是陌路人?”

侍蘭靜靜聽着,許久都沒有說話。等她再擡起頭來,一抹淺笑綻放的從容了許多:“知道了,究竟連我自己也沒念幾本書,李季蘭是誰還不知道呢,哪裡敢嫌棄誰!”

少筠笑開,侍菊也笑開。

侍蘭整了整神色,坐直了,再說話時,前事已過:“我也不是平白回來,出來前已經向老太太請過安了,而且是真有事。”

“能有什麼事?”,侍菊問道。

侍蘭笑笑:“曬鹽的事唄!也不是背後編排自己的大伯,只是這一回打仗,連大都督自己都填進去不少。他也不放心曬鹽的事都交給遼東鹽使司都轉運使廖志遠大人,昨夜裡當着嫂子的面向我提了,說是橫豎我家裡那位要戍邊也不能時時呆在遼陽,還不如我隔三差五的跑一回金州所那邊呢。”

少筠笑笑,侍菊也是心照不宣:“當日就知道程大都督爲什麼打你的主意,橫豎如今黑子待你好,也罷了。認真說起來,廖志遠也不過是陪襯的玩家,我們同程大都督纔是頭一份。如今你正式嫁了過去,人家用你覺得放心,咱們也就讓人家放這個心吧。”

少筠點點頭,想了想又問:“前一段姐姐從不讓我多問一句,我只不知道朝廷來的御史大人和鎮撫司的官差,究竟是如何應付過去的?”

侍蘭一聽這個,滿臉的驚詫神色,又好笑的:“說出來……又叫人臉紅,又叫人……驚歎!這事兒……是事後黑、黑子悄悄告訴我的!我成親的那天,程大都督不是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戲曲從未停過?那可不是爲了我面子,認真就是爲了招呼這位大人的,不過這位大人聽的戲,認真別緻!”

侍蘭停了停,侍菊迫不及待,忙推她:“自小最見不得你吊人胃口了!快說呀!”

侍蘭橫了侍菊一眼,有微微臉紅的強作鎮定:“說出來你可別說我下流!這事兒,據說是我們家葉子的主意!你猜怎麼招?葉子早就打聽好了來的那位御史的嗜好。那人是崑山地方的人,最好西廂記上樓下樓那一出,又愛極好的羊脂玉。那天他聽的戲,可只有他一位觀衆,不過這齣戲,認真了不得!戲臺子,是小山子一般大小的和田玉雕成了裡三層外三層花園子,燭火下那真是極溫潤的光彩,這已經是富貴到極點的景緻了吧?可這還不算!一崔鶯鶯、一紅娘,皆是字正腔圓、容貌卓絕的戲伶,滿頭的珠翠,卻不着片縷的躺在和田美玉上唱曲兒!那兩個姑娘真是膚如凝脂,又襯在盈盈發光的玉石上……”

少筠和侍菊同時張大了嘴巴!

侍蘭看着兩人的樣子,捂嘴笑道:“當初黑子告訴我的時候,我也這般傻模樣!咱們也就是聽聽就驚訝成這樣,你想想那位大人!我也不說中間這位大人的言行舉止了,橫豎這齣戲,唱了足足三天!也就這三天工夫,北邊那場戰事,也不過是豆丁點大的事情罷了!”

侍菊一口氣硬是勻不過來,等知道大喘一口氣的時候,她才認真懂得驚歎:“我的老天爺!葉子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這樣霸氣,難怪你大伯要你趕緊的去賺銀子去了!玉山子!容貌卓絕的戲伶!難怪我一回來,葉子就讓我從賬上預備八萬兩銀子給她,原來是這麼回事!”

少筠想了想,卻笑了:“雖然是花了不少銀子,但到底還是姐姐辦事老道。想來她原是官家夫人,這些事情遠比你我駕輕就熟。只要能辦妥當,就是好事一樁。”

侍蘭點頭:“我聽家裡大伯也是這個意思。舊日他雖有些故交在京城,但身爲邊將,不十分好相交。如今御史說好話了,他進京,反而少人說三道四了。加上這一次海西女真吃了大虧、知道想着咱們大明朝了,只怕是認真想上貢朝廷。我掂量着,這些大老爺們是商議着要進京一回,一則是爲了程大都督的位置更穩固,二則海西女真上貢,朝廷有面子,大都督就算不領功勞,也不至於還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少筠也點頭:“姐姐這銀子雖然花的山崩海嘯一般,卻也是瞧準了才花的,眼下這一回認真是省事了!就是爲了打這一仗,耽誤了不少掙錢的功夫,怕是賬上不濟事了?商爺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這個麼,見了商爺,您親自問他吧!”,侍菊笑道:“葉子已經擇好日子了,就定在中元節後,要給枝兒辦過繼,商爺就是見證人!”

少筠一愣,枝兒過繼?箬姐姐當真了?

……

作者有話要說:側寫少箬一筆,也是個花銀子豪氣萬千的主兒!當然,也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