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悲涼處,一時間兩廂無話。
小七一路來是深知少筠的甘苦,又因是男子,許多話想安慰,都無從開口。許久之後,他靦靦腆腆的張口道:“竹子……二小姐……咱們這一路走下來,你把我當弟弟看,我心裡……這些日子在揚州,還常聽人提起竹子來,沒有不惋惜的。我看那康家也實在不是什麼厚道人家,姐姐……哎……總之,小七一準兒陪着小姐的!”
幾句話,黑白分明的人心,界限模糊的是非,氣氛,總有點低垂。
少筠沒有接話,許久之後方纔緩緩呼出一口氣,淺笑道:“你辦好南京戶部的堪合了麼?鹽斤支取不到,這些個文書手續總是該齊全的。”
小七點頭:“這個自然辦好的,但是因爲只是在遼東地方上捏造的戶籍,我就不敢堂而皇之的進南京,是拿清明的戶籍辦的堪合。若這一回能正經在戶部落了戶籍,這就好辦了。不然在兩淮賣鹽,只能用清明的名字堪合。”
少筠搖頭:“你與清明,誰能有都沒有關係,要緊的是日後能順利支取鹽斤。清明是正經蓋州人,戶籍什麼的連辦都不必再辦。不過這一次上京城,你和清明,還有我們,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我要在這兒辦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辦成了,明年我們堂堂正正回兩淮!我要兩淮鹽衙門、布政使司衙門的官員們,看見你雲小七,就如同看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一般!”
在場數人,都是當初一起經歷血與火的,一聽回兩淮,渾身熱血沸騰。
小七當場就問:“竹子你說,要怎麼做!我要給榮叔和梅姐姐報仇!”
少筠緩緩一笑,胸有成竹卻引而不發,只問:“商爺在遼陽的時候就說過,兩淮兩浙今年風聲鶴唳,你先說說南邊的事情吧。”
小七臉色一暗,有些沮喪的說道:“還能有什麼?北邊打仗,程大都督的一頓萬炮齊轟,生生轟掉幾百萬兩的白銀。朝廷原本就因爲開中商人不願意開中頭疼,這一下更加火燒眉毛。那鳥官何文淵還不是又拜了個巡鹽御史下江南麼!就爲搜刮銀子去的。庫銀自然是都上繳了,兩淮兩浙這些地方,桑農、稻農、竈戶,沒有不加稅的!以往咱們竈戶,正鹽丁一年鹽課十六引,一共三千兩百斤,今年不行嘍!三千五百斤,多了一大引鹽!多些鹽課也罷了!徭役也添了!還有鹽場子裡的盤鐵、草蕩,都沒有人維護了。再有竈戶餘鹽官府收了,但遲遲不發還銀子。這一來一去,不就是逼死人的做法麼!竹子,說出來你別擔心,咱們家也有這樣的事,盤鐵壞了,草蕩被人佔了一塊,趙叔不服氣去理論,差點打壞了!咱們家煎鹽上的活計,算是一天天看着就不濟了!少嘉少爺就爲這個,愁出了個少年白頭喲!”
少筠聽聞了心中一刺。當初她當家的時候,五位老掌故,何等樣的意氣風發,籌謀着要大幹一場。可短短四年時間,說不行、就不行了。人世滄桑,莫過於此!可是……忍得住這陣劇痛,就一定能夠換來新生!少筠穩住心緒,捏緊拳頭,說道:“哥哥辛苦,掌故們不得志,原是我預料中事。桑貴這幾年跟着萬錢東奔西跑,只怕就是爲了接濟家裡。雖然蒼涼些,只要能熬過這一關,一定都會好的。”
小七點頭:“還是桑大總管有情有義!揚州府上沒人不誇的。我在揚州聽聞,他跟着萬爺賺了銀子,也不在揚州花銷,一應都進了富安。若非有他,咱們桑家不僅僅敗落,而且,只怕不得不做那些偷雞摸狗的營生了!”
“怎麼說的?”侍菊侍蘭同聲問道。
小七看了兩人一眼,嘆道:“兩位姐姐想想呀,官府收餘鹽又不付銀子,誰樂意呢!竈戶全指望收了銀子度日的。收不來銀子,索性就不賣給官府了,直接給海盜!何況,咱們都知道兩淮兩浙的海盜,多得跟乞丐身上的蝨子似的。雖然也掀不起大風浪,但也叫官府好生頭疼了!”
侍蘭侍菊聞言對望一眼,都是搖頭。
小七說到這兒,兀得想起什麼,又好笑起來:“說到這兒,我想起一件事兒來!竹子,你們猜猜,我在博茶遇到過誰了?!”
少筠微微皺眉,侍蘭搖了搖頭,侍菊則靈機一動:“必定是熟人!博茶……莫不是那鬼破浪號上的鬼六吧!”
小七哈哈一笑,豎着大拇指說道:“師傅總說菊姐姐最靈了,果然的!我在那兒真碰着他了!奇了怪了,當初看他鬼氣森森的,嚇人着呢,可大白天裡看,就一糟老頭!他呀,知道我手上有大把的鹽引,鬼鬼祟祟的想逗我跟他合夥做私鹽的生意呢!”
“哼~”,侍蘭笑哼:“這也是能做的事?他那破爛船一條,能做什麼生意?竟是些見不得光的!”
少筠聽到這兒,心中兀然一動,旋即蹙眉:“小七,你如今長大了,面貌也變化了,並不怕他認出你來。你去想法子和他聯繫上,我要借他查一些事情。”
侍菊不明白了,問道:“竹子,爲什麼?”
少筠搖頭:“當初漁村那件案子!”
“漁村那案子結了啊!郝老四都伏誅了!”,侍菊不明。
侍蘭想想也有些不對,卻不知從何說起,只看着少筠。少筠搖頭:“漁村之內,連你我七八個人在內,一共有五六十口人。郝老四就算天生神力,也不能一天夜裡殺個精光!那天夜裡咱們在船上,只有郝老四帶着三個人。”
小七一個激靈,低叫道:“沒錯!若是隻有這四個人,只怕梅姐姐不至於歿了性命!千刀殺的禽獸!”
侍蘭也回過神來:“沒錯了!當初咱們人心惶惶的,也沒琢磨出個味道來。今日竹子這一提,就覺得這案子確實有點不對。當初漁村的景象,咱們親眼見過,明明是一大隊帶着火把的彪悍人物。而且單憑這四個人,怕是做不出這樣的大案來。若真有這一夥子人,出事之後,他們必定是四散而逃,躲避官府追蹤的!咱們船上遇到的,恐怕只是其中一小股。”
侍蘭的分析,少筠深以爲然,緊接着說道:“蘭子說的很對!樊清漪來咱們家的時候已經十三四歲,雖然沒有明說,看樣子牢房是免不了的,只怕青樓也呆過。能認識一些不入流的匪類,也是情理之中。小七,這件事情你來辦,把鬼六找出來,咱們借他的本事查一查這背後的蹊蹺。”
侍菊點頭:“鬼六常年在海上,而且又是海盜,找他查,不惹眼,也有用!”
小七趕忙答應了,自己消化了一番,又問:“眼下在京城,難道叫鬼六進京麼?他能肯?再說了,當初郝老四的性命就折在他手裡,讓他查,他肯麼?”
少筠嘴角輕輕勾着:“用不着擔心,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呵呵”,侍菊立即接口:“小七,你用不着擔心這個,海盜如今是見縫就鑽,何況鬼六這樣的一條破船?你只消告訴他,你有鹽肯賣給他,他一定北上聽從你的調遣。”
小七頻頻點頭,接着又問:“這是一件事兒,可我料想着二小姐帶着兩位姐姐進京不止這一件事兒。南邊好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比如我手上三萬多引鹽,一斤都支取不到,天天花銀子打發官老爺,都不知道怎麼辦呢!”
“鬼六是一事,”,少筠開始吩咐:“必要時,我也可以見見他,你且先聯絡着。第二件事,我聽商爺說,你是跟着幾個大鹽商進京的?”
“是,不敢小了排場,住在來福客棧呢!”
“這些商人,自然通官府的。尤其今年開中岌岌可危、國庫又空虛,商賈們一定要想法子應對。小七,你們在一處商議,大家心裡想怎麼辦呢?”
小七想了一下,說道:“因爲開中法是太祖爺的規矩,大傢伙七嘴八舌的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說來說去,無非就是國難當頭,還是請戶部主事的堂官們向陛下進言,別再拿着鹽引做人情了,只要鹽商能支取到鹽斤,開中好辦了,邊商好辦了,鹽商也好辦了。”
“抱薪救火!”,少筠搖頭,心裡冷笑。眼下形勢,就是她苦心孤詣謀劃的結果,她豈能讓三兩個商賈和一般不明形勢的堂官得勢?!“小七,你身爲遼東最大的邊商,手上又拿着這樣多的鹽引,一定要想法子出言建策!法子,我已經想好,你只需靈機一動,向商賈們建議即可!”
小七瞪大了眼睛:“竹子,你真有法子?”
少筠一笑:“小七,眼下盤鐵沒有人維護,是麼?”
“是。”
“草蕩日漸被人侵佔是麼?”
“是。”
“竈戶的餘鹽收了也沒有銀子付,是麼?”
“是。”
“那好!”,少筠淺笑,清淡,但是傾天:“朝廷既然沒有,就讓商賈出銀子!”
小七張了嘴,不可置信。侍菊十分不明,侍蘭則罕有的按捺不住:“朝廷憑什麼呢?商賈又爲什麼願意呢?國庫空了,就找商賈要銀子。國庫不空了,朝廷就把商賈一腳踢開麼?!”
“哪家商賈這麼笨?”,少筠反問侍蘭:“我出銀子,自然要我有好處了!小七,你就這麼向商賈提,他們能找出自己不吃虧的法子來。諸如,我出銀子、我維護盤鐵,那麼上繳朝廷的鹽課中,就必須有一部分鹽是不入鹽倉,直接分給我商賈,任由我商賈買賣的。”
出錢維護盤鐵草蕩,繞過朝廷鹽倉直接取鹽!
“對呀!”,侍菊又驚又喜的低呼道:“我怎麼沒有想到呢!諸如咱們桑家,煎鹽也賣鹽。若是自家的盤鐵自己養護着,一則保證竈戶有活幹,二則本家也不擔心皇帝把鹽都給了皇親國戚,橫豎我總能分一點兒飽肚子呀!”
侍蘭則有些顧慮:“這事兒,似乎和太祖的定的規矩有些出入,恐怕不是小事,也不是一年半載能定下來的事情。就怕久拖不決,惹了麻煩。”
少筠淡淡一笑,話鋒一轉,又吩咐小七第三件事:“小七,方纔那個建議,你用法子讓人家去提,你不要提。今年朝廷開中令下的極早,可見朝廷頭疼國庫空虛之餘,還是希望開中鹽能支撐遼東軍餉。既然如此,咱們做一回好人,你領着清明進戶部,以繼續進遼東換鹽引爲條件,求他們保證,讓你能在兩淮支取鹽斤。”
“可是,這有用麼?”,小七十分遲疑:“這一鬧,等於告狀了。兩淮的鹽官老爺還不得恨死我呀。”
“恨你?”,少筠笑容裡有一絲嘲諷:“小七,你放心,我會讓他們壓根沒有功夫和心思來恨你。辦完這一件事,你的戶籍也落實了,你立即北上,跟商爺演一出大龍鳳,把商爺手上換好的鹽引全部接手過來!”
小七一一記下了,又詢問了一些細節,少筠都一一細細解釋了。
直至此時,侍蘭有點兒擔憂:“竹子,如此動作,怕不怕朝野矚目?”
少筠扯了扯嘴角,淡淡說道:“姐姐費銀八萬兩,造一座和田日暖玉生煙不過爲一個道貌岸然的狗官風流快活。可是你我辛苦賺錢,豈能說風流快活過了,銀子就打水漂了?他既風流快活過,也該爲此付出代價。我進京,要麼不鬧,要鬧,就鬧他個驚天動地!”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能不能看出這一章的蹊蹺?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