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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錦鯉戲水青花菱花茶盞裡頭徐徐冒出一點兒茶香,沁人心脾。

藍色松江府細布袍子中微微露出羊脂玉般的指尖,輕輕開啓茶盞,聞了一縷茶香,少筠嘴角掛了一縷若綢緞般的淺笑。

待茶香聞過,被蓋掀開,檀口輕輕啜了一口茶水,少筠方纔放下茶盞,微微垂眸說道:“眼下已然秋天,這茶還能保持如此新鮮,只怕是用地窖裡的冰塊冰出來的。餘大人,您好本事!”

餘明裕眉頭緊得像是上到了盡頭發條,這一盞茶的功夫還沒找到鬆解的法子。

少筠恍然不在意,悠然的打量着餘府書房的擺設。

餘明裕深吸一口氣,也放下茶盞,手拂過衣袖之餘,摸到了衣袖中那微微有點硬挺的燕子箋——那燕子箋上寫的,正是他不得不顧禮儀,在自家書房接待這個穿着男子衣裳的女人——三年前,他以爲這一切應該已經告一段落了!

心思百轉千回,想着各種各樣的解決之道。甚至……殺人滅口這樣的念頭已經不是一次閃過腦中!

許久之後,餘明裕淡淡說道:“你自稱康娘子,又拿着康青陽的官憑路引,那也應該知道,我已經仁至義盡!康娘子,你太年輕,不要怪老夫苦口婆心的勸告一句,人,不能貪心!”

仁至義盡?爲了泄憤將人打至傷殘乃至死!這就叫仁至義盡?大約餘明裕以爲留住一個舉人的身份、保住康家上下的性命,就足以彌補這一切!可惜他忘了,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少筠嘴角一勾,無盡嘲諷蘊於其中。她一言不發,眼光淡淡,看着餘明裕,一動不動。

餘明裕官場縱橫,官威十足,自然是不怕的,威嚴的目光立即壓了下來。足足一刻鐘,兩人彼此相望、一言不發,室內安靜的落針可聞!但是,時間越久,餘明裕漸漸不確定起來!眼前這個女人……恐怕不是善類!她一身素服、孤身前來!她不忌諱男女授受不親,盯着男人的眼睛,淡定之中帶着雷厲!她沉得住氣,官威之下紋絲不動!

遇到對手了!

當餘明裕意識到這一點,心漸漸虛了。他輕輕咳了一聲,偏了偏頭,頗爲威嚴的說道:“如今康文祥可好?若我所記不錯,他理應安分養老。”

少筠嘴角又一勾:“仕途憑空截斷,餘尚書,你覺得能好到哪裡去?”

餘明裕心中惱怒,但面上不露,直嘆氣道:“康娘子,並非老夫無情,但你須知道,當初文祥兄的案子,皇上已然知曉,我從中周旋,爲他求得這個結果,已經是黔驢技窮!若你已知道事情始末,總該明白,做一個庶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你有爲難之事,只要還在老伕力所能及之處,老夫也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少筠嘴角再一勾:“今日所求之事,自然是大人力所能及的!”,說着,又一張雪白如綢的燕子箋遞了出來。

餘明裕按捺着接過信箋,仔細看了起來。

“家姐的愛女命喪遼東,我爲了彌補她的喪女之痛,特意尋了個年紀、容貌相若的孩子伺候她。不料家姐與這孩子殊爲投緣,執意要收爲義妹,如此,請大人成全,將這孩子的戶籍落在揚州府桑氏正支下。這雲小七,就更簡單了,他要爲朝廷施行開中鹽盡力,以大人您的本事,在南京、京城的魚鱗冊上添上一筆,輕而易舉!”

餘明裕一聽少筠這話,心中赫然警醒!揚州桑氏……難道此姝是……他心中一跳,前因後果瞭然於心,各種惡毒的念頭旋即涌上心來。他緊接着又看了看燕子箋後兩項事宜,用話敷衍:“康娘子,戶籍一事,原是戶部主理之事,你是不是該往戶部裡託託人?”

少筠將餘明裕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心裡直髮笑!與魔鬼對弈,她桑少筠早已經身經百戰,相對於她這一盤傾天之棋局,餘明裕不過是魑魅魍魎,連坐到她對面的資格都還沒有,說什麼對弈!她輕輕扶着高几上的菱花茶盞,淡淡說道:“餘大人是景泰五年的進士,與當今的戶部尚書葉淇葉大人,是同窗、同屆之誼,二位大人高中之後又一同做過御史。坊間說葉大人官聲清廉,與你餘大人素無往來。但是這樣的話,我是不信的!我來找你辦,不僅僅是因爲當初一兩頓毒打,葬送我夫君的性命。還因爲,你的能耐到了那裡、能辦多大的事,我很清楚。而且,我更清楚在當初那場戲裡,你究竟扮演什麼角色!”

一番話說出來,餘明裕臉色鬆動!當初……康文祥的兒子因此送命?!他一直以爲那孩子是回鄉了!難怪眼前這個女子如此的不客氣啊!

“我並不知道那孩子……”,沉默許久後餘明裕低聲道:“康娘子……你能拿出這樣的東西,必然明白,這裡頭……”餘明裕說的困難:“這裡頭的事,不那麼簡單,你再糾纏我,也沒有什麼用處。”

少筠擡起頭來,仍舊安靜的、平靜的看着餘明裕,一言不發。

沉默而篤定的眼光……如同千鈞之鼎,牢牢壓在餘明裕頭頂之上。

許久之後,餘明裕漸漸平息了心中的震盪,恢復了神色,然後一咬牙,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說,你今日所求,前兩項,我便應允你。只是後兩項,你也知道,何文淵當初是奉命南下,他所行之事,皆得到陛下應允。這裡頭,所牽涉者大,恕我難以從命。”

少筠再笑,慢悠悠道:“大人,您至今以爲我來,是賭你良知未泯,是來求你、來拜託你的?”

餘明裕一愕,心道不妙!

“三年前我丈夫從刑部衙門出來後,就在京城南邊一處破敗窩棚去世,前兩日我方纔拜祭過。有些事情,我忘不了,我也不會讓始作俑者忘了。”,少筠仍是慢悠悠的語調:“燕子箋上四條,大人您樂意做,也得做,不樂意做,只怕也由不得你不做!”

餘明裕微微張了口。爲官數十年,官至正二品的尚書,今日竟被一個女子要挾!火氣,一瞬間怒吼而出,他一拍八仙桌、震落茶盞之餘,喝道:“你敢要挾朝廷命官?!”

少筠冷冷一笑,站起來,撫平素服,斜睨着餘明裕:“餘大人,我要挾你,你要挾誰?你拿朝廷的江山要挾民生,纔是天底下最大的僭越!若按大明律,你理當千刀萬剮!”

餘明裕終於忍不住,臉黑過包公,手指着少筠,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

少筠再度冷笑:“餘大人,我身上爲什麼會有康青陽的官憑路引,又爲什麼會來到你的面前,恐怕你稍一靜心就能明白。不過我丈夫慘死三年,我方纔上門,你也就更加應該猜得到,我憑什麼敢來這裡。你想安享這幾年的高官厚祿,我勸你識時務者爲俊傑,安心辦好我想辦的事情,不該說的話一句都不要說。否則!我敢把那文書上的東西一字不漏的刻成墓誌銘,立在你的祖墳一側,等待你命喪黃泉!”

刻成墓誌銘等他命喪黃泉?!是告訴他若不從命,就將昔日之事公諸於衆,叫他死於非命、遺臭萬年麼?不對!不止!還是警告他,要他從命之餘,還必須三緘其口!如此看來,此人不僅僅是心有不平,更不僅僅是求三兩個戶籍這麼簡單了!她上門之前已經做好周全預計,並不畏懼他背後籌謀預算!若他輕舉妄動,她會如何?餘明裕心思轉過數轉,心涼了大半截,臉色也青白交加。

少筠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就在即將打開書房門時,少筠轉頭,淡淡行禮,說道:“方纔大人說後面兩事爲難,我卻不覺得多爲難。畢竟金鑾殿上的皇帝陛下並沒有明令恩旨,這也許只是何文淵大人的僭越罷了!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有些事情,打自你決定做的那天開始,就該預料到有一天要還。而我,不過是要回該我的東西。大人,大約長不過十天,我就該等到你的好消息了!”

少筠行禮,溫文爾雅,與教養良好的閨秀無異。看在餘明裕的眼裡,只覺得自己如墜雲霧之中!這女子方纔所說的,莫非都只是夢中囈語?

……

才上馬車,侍菊有些着急:“怎麼樣?那狗官答應了麼?”

少筠橫了侍菊一眼:“敢不答應麼?”

侍菊點點頭:“話雖如此,我和蘭子商議,還是悄悄讓科林沁找了些人過來,就怕狗急跳牆!”

“多餘!”,少筠不以爲然:“不過科林沁既然能進京,就說明穆大人派的使者已經到了。”

“穩妥爲上麼!”,侍菊笑道:“不僅僅穆薩沙跟了他哥哥來了,就連程大都督!今天也已經上了金鑾殿面聖了!竹子,戶部的大戲,差不多該出場了!”

少筠點點頭:“讓小七細細囑咐清明,把朝廷的律令學好了。進戶部金科衙門後,由着清明的性子來,不要犯了大規矩就行。另外,知會明叔,讓他心裡有數別聲張。”

“知道了!”,侍菊掩嘴而笑:“清明那大嗓門兒,咱們領教過了,叫戶部金科的堂官們領教領教吧!”

“這個丫頭麼!”,少筠有些安慰:“真真正正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且看看她辦得好不好,日後留着還有大用處。對了,鬼六那邊有消息了麼?”

“剛剛纔到的消息!”,侍菊笑道:“咱們八月裡進的京城,今日重陽,正好就來了!小七越發歷練出來了!約了鬼六在豐財見面!正要問問你的意思,是讓我或者蘭子誰去見呢?”

“眼下蘭子要替咱們盯着京城的變動,加之她這一走,遼東曬鹽的事情仍是找她的多,她已經夠忙了。”,少筠沉吟一番,說道:“何況鬼六這事,事關重大,還是我親自跑這一趟。你留在這裡,打點張英正的事情,等我回來,我見見張御史。”

侍菊一面聽一面記下了,又擔心道:“舊日是粗瓦不怕細瓷,但今日不同舊日,你的出入,多少總讓我和蘭子擔憂。這一回去豐財,還是把科林沁帶上,另外,依我看也把小七帶着,畢竟他是個男人,而且鬼六是他聯絡的。”

少筠想了想,點頭應允:“小七一塊兒去也罷了,但是你得想個法子暗度陳倉。畢竟小七已經聲名鵲起,這時候憑空不見了人,怕是惹人懷疑。”

侍菊眨眨眼,笑道:“這你就放心吧!”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該說什麼。哦,少筠要餘明裕辦的事一共四件,桑枝兒一,雲小七二,彩英三,樊清漪四。後面會具體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