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錢回京的消息不是太多人關注,但,該關注的人都關注了,其中自然包括何文淵。
十一月十七,何文淵下朝之後,留在寧悅房裡吃飯,樊清漪一反常態,也不怕寧悅房裡的丫頭僕人不給好臉色,親自伺候兩人——像一個真真正正的妾。
原本一頓飯吃得鴉雀無聲,但漱口之後何文淵接到小廝送來的一張字條,上面寫着萬錢答應在錦春樓見他,何文淵看了之後就立即要了淨手的棉巾。擦了擦手之後,他就笑着對寧悅說:“夜間有事需要出門,勞煩夫人準備。”
寧悅轉出笑臉來:“爺往哪兒去?若是老爺夫人問起該怎麼回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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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淵想了想,說道:“有位故人回京了,事關明年朝廷的大事,我還是得去見見。”
樊清漪心裡一個咯噔,早不知道又是幾回顛簸!故人、大事?什麼故人、什麼大事?!可她不敢說話,因爲上次爲一個香囊,何文淵頭一回給了她冷眼。
寧悅則點頭:“既如此,我備一頂小轎吧。只是爺要去哪兒?今天北風緊,若是去的遠,還得帶件大衣裳。”
“錦春樓!”
何文淵說罷,就招呼丫頭過來伺候衣裳。樊清漪心中一動,忙接過丫頭手上的衣裳,細細替何文淵打理好,隨後溫柔乖巧的跟着寧悅送走何文淵。
可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樊清漪臉色立即變了。
彩英看着她的臉色,不免嘆氣,揮退屋裡別的丫頭之餘,走到她身邊:“這段日子你也奇怪,怎麼動不動就擺了臉色?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屋裡多少總還是有夫人的人呢。”
樊清漪很是不耐煩,有些煩躁道:“你知道什麼!”
彩英又嘆:“我是不如你清楚明白,可是不忍也忍了這許多年了,何況你眼下還懷着孩子……”
“就是因爲這許多年!”,樊清漪眯了眯眼:“我在這家裡,一句話也說不上,今日這樣的穿衣飲食,全靠爺心裡頭有我。不然,爺不理我,你以爲會過什麼日子?這段日子,他隔三差五的就往錦春樓裡去,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是寧悅,不知道擔心,我男人的心都被那下賤的勾走了,還能穩如泰山!”
彩英沒了話,她知道樊清漪說的對!雖然樊清漪生了兩個兒子,但是遲遲無法坐實姨娘的身份,而且從府中兩老的神情來看,這樣的可能似乎也不大。若非這幾年何文淵一直保持來她房中,她樊清漪沒準已經不見蹤影了。身爲女人,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卑賤得如同牆角的雜草!
樊清漪看彩英的神情也猜得出她想些什麼,心中難免不平!她好的時候,她伺候的殷勤,她不好的時候,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知道怎麼說!樊清漪冷笑一聲,轉開話題:“上一次那個香囊,讓你查,你究竟查出什麼東西來了?”
彩英又是嘆氣,十分苦惱的模樣:“這個麼,倒是查出些蹊蹺來了!爺那天夜裡去了錦春樓,樓裡的老鴇都說爺是同都察院的張老爺一塊兒在那個叫憶茵的姑娘房裡聽戲。聽聞聽的是西廂記。我猜呀,那個香囊應該是從哪兒來的。”
樊清漪不耐的偏頭:“這些誰都猜得到!”
彩英抿了抿嘴,彷彿有些慍怒之色:“話雖如此,但認真要查可真是不容易!我連身上最好的那支同心釵都當了,才籌了足夠的銀子託人!”
樊清漪不動聲色,卻直接從妝奩裡取了一支金累絲佛手釵遞給彩英:“沒有簪子綰髮麼?先用這個吧。”
彩英一抿嘴,又似有些笑意的接過金釵,方纔說道:“大約你也猜不着裡頭的緣故!那香囊真真的就是那憶茵姑娘的!”
樊清漪閉眼握拳!那香囊的味道,她絕無可能記錯!當初侍菊調製,她不止一次在一旁幫忙!那個時候開始,梨花香中的每一味香料她都刻骨銘心!對她而言,那不是香,是令人作嘔的味道!對她而言,那香無法安神,只是一味毒藥!所以當何文淵身上出現這樣的香味、這樣的香囊,她頭一回在何文淵面前扯破了臉皮!而何文淵的迴應……也當真令她大吃一驚——他竟然連解釋都不屑於解釋,直接拂袖而去!
她慌了手腳,一是怕何文淵不再寵她,二是怕昔日的桑少筠做鬼也沒有放過她——儘管她心裡明白的告訴自己,小竹子桑少筠絕無可能還活在人世!
彩英看見樊清漪不辨喜怒的神情,想到她昔日的本事,也不敢太過,因此輕聲說道:“那憶茵的名字也有講究呢!清漪,你還記得昔日兩淮上鹽官大老爺的千金叫什麼麼?”
清漪心中一動,忙睜開眼睛:“賀芷茵、憶茵?!”
彩英一下笑開:“就是了!問回來的話,這位姑娘正正是賀芷茵!當年她爹被抄家,她就罰沒爲奴,如今學了戲,唱紅了京城了。”
“若真是她……”,樊清漪若有所思:“倒也理所當然了!”
當年桑少筠與這位賀小姐相交甚篤,賀小姐有這梨花香的配方,情理之中。樊清漪當即放下心來,吩咐道:“知道也罷了,不要往外張揚,恐怕那賀小姐也不願意旁人提及此事。”
彩英笑着答應了,又張口揣測何文淵的行蹤:“這段日子爺總往那憶茵房裡去,究竟是爲什麼?難道也是爲了這個香囊麼?不然他從不帶香囊的人會把這東西帶回家來?”
這話……太過刺耳!樊清漪臉色一沉:“胡說什麼?!叫老爺夫人聽見了成何體統?再說,你都能查明白的事情,爺心裡會沒有數麼?他去,不過就是因爲當年那個案子是他主理的,如今重逢,有些感慨罷了!”
彩英噎住,無話可說,但心裡不免奇怪。就是有些感慨,以當年的情形,想起來也不見得是什麼叫人痛快的事情,他去了又有什麼意思、又何必叫那賀芷茵不痛快、也叫自己不痛快呢!這不是有病呢嗎!
但彩英沒有說出來,橫豎說道理說人情,她趕不過斷文識字的樊清漪。
而樊清漪,爲了活着,從來沒有回頭想一想,她的那些篤定、她的那些猜測,究竟是不是水中月、鏡中花。
……
初更天,月兒懸,
想當初,夫敬妻賢。
二更天,月兒正中間,
記當時,雲鬢滿螺鈿。
三更天,月兒偏,
又記起,子幼女兒妍。
四更天,月兒沉,
慶餘年,相見看淚眼。
五更天,月不見,
無限嗟,一生夢難圓……
少筠從未想過,家鄉的軟語襯着遼東的凜冽寒風,這樣的悲切……
遼陽隱竹居中,正堂之內,一具棺木裹着白素。居所中,所有的老媽子、丫頭、僕人、小廝,跪了滿滿一地,人多的連地上的雪花都蓋住了。
手中的馬鞭緩緩的滑出手掌,然後跌落在地。衝進少箬房中,看見鶯兒抱着少箬,淺吟輕唱。這一生一世,不過是短短的五更天,五更天后,月兒不見,人,亦不復相見!
緩緩的靠着門,少筠跌坐在門檻之上。
身後的枝兒擠了過去,撲在牀邊哀嚎:“娘!”
奄奄一息的少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枝兒,眼神一亮,復又黯淡;困難的轉過頭去,看到少筠,眼中哀切更甚,但嘴角卻緩緩沁出一抹微笑來。看到隨後而來、痛呼着她名字的侍菊侍蘭,少箬動了動嘴脣,手上緩緩捏了捏鶯兒。
鶯兒十分平靜,慢慢說道:“六月上,姑爺的消息就到了,竹子病得重,她不能聲張,什麼都扛住了。忍痛辦了枝兒的過繼,就再也沒有遺憾了。她知道,竹子一定會如同她一般愛惜枝兒、教導枝兒。那五更天,是她唱的,竹子離開的這幾個月,她每日都唱。她說昔日姑爺在她耳邊唱過,日後黃泉路上,她唱着這歌兒,一定能再見到姑爺。竹子,來看看葉子吧,她爲了等你,幾天幾夜不肯閤眼。你回來了,看了,這輩子的緣分,也就到這兒了……”
枝兒大哭:“娘!別丟下枝兒、別丟下枝兒!你走了,枝兒孤伶伶一個人,怎麼辦啊?娘!枝兒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娘……”
少箬說不出話來,眼神中的慈愛,言語難道萬分之一。鶯兒又說道:“小姐,你記得你爹爹親自教導你的話麼?”
枝兒撕心裂肺,但淚眼朦朧中看見少箬眼中的慈愛、不捨和期盼,心中痛極,卻還是跪得筆挺,看着她母親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存心有天知、篤行神明在。”
少箬十分寬慰,嘴脣一張,眼光隨即渙散,頭,偏到一側。
從此後,撒手人寰。
月兒升起月兒偏,月兒正中間,月兒看不見。這一生也曾經螺鈿滿頭、金碧輝煌,這一生也曾兒女成雙、丈夫美滿,這一生也曾姊妹情深、甘苦與共。到頭來,不過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生生世世的輪迴,輪迴背後的哀痛與張揚,全都遠去了,如同一縷煙嵐,如同一抹微雲,如同一陣細雨。
五更天唱完了,這一生,也唱完了。
弘治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樑師道的繼夫人、昔日兩淮名著的“竹葉子”桑少箬,歿於遼陽。死後,罪籍撤銷。
十二月初,桑少箬的名字隨同其它罹難的流刑犯一起,附在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奏摺裡上報給了戶部。兩天後,仍在京城的萬錢收到消息。
摸着宣紙上寫着的那個名字,萬錢突然意識到,曾經那樣鮮活的生命,最終不過就是一個名字而已。但是,活着的人,又會如何?桑少箬之後,在這個世界之上,再不會有任何一個有分量的長輩,能給少筠一句忠告!那一瞬間,他罔顧周邊哀切喟嘆的明叔阿聯,突然站起:
“回兩淮!回揚州!”
作者有話要說:少箬沒能熬到最後,寫五更天的時候,蚊子心裡很難受。
這兩章的內容挺多,前面那章,之前落筆過的紫鳶浮頭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啊。還有萬錢評論小竹子處心積慮的那個方法——這裡面大有蹊蹺,我還沒有寫得很明白,就是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明白這裡面的東西,我只能說,博弈雙方都很刁毒,小竹子尤甚。
第二章……少箬不在了,還有樊清漪……不是說她不夠聰明,只是她也沒有辦法面對了——如果桑少筠還活着,她能怎麼辦?她不能怎麼辦,只好堅定說服自己相信,桑少筠已經死了,永遠不能威脅她的日子了。
請大家兩章都留言,謝謝。
下一章,兩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