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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江南好時節!

三月十二日一大早,揚州城的東城守城官兵一開城門,城門邊立即涌進來一大羣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這羣素服之人一進城,也不等官兵們反應過來,當地裡搭了一個道場、一個佛場,然後一個個道士、一個個和尚魚貫而出,堵在東城門邊擺開陣仗,開始招魂儀式!

鑼鈸銅鼓、木魚帝鍾、引磬搖鈴,佛家的法器道家的法器交替響起,各種符籙、各種經書、各種銘文,各種金銀衣紙,焚燒的整個東門烏煙瘴氣!

官兵目瞪口呆,路人紛紛駐足,橫豎先聲奪人!

許久後,官兵終於反應過來,四處尋找儀式的主事人,又出動官兵驅趕人羣。不料這羣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似乎極有組織,嚎喪之餘,團團圍住兩個道場,又一面哭一面唱起歌謠:

“哀兮!死異鄉;

“痛兮!魂不安;

“思兮!我故鄉;

“念兮!我父母;

“憐兮!我稚子;

“恨兮!兵似狼;

“忿兮!官如虎;

“歸來兮!康青陽!”

康青陽……

一遍又一遍的歌謠,終於令人羣炸響!原來是康青陽!那消失了四年、人們談論了四年的康青陽!他終於有消息了麼!這一羣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果真是爲康青陽招魂?!

或許應該怪當初樑苑苑鬧得太過沸沸揚揚!人們再健忘,也總被不時瘋癲的康李氏提醒:康青陽,原是前任知府康文祥之子,原是一個頗具才情、前途遠大的高門公子!再者一句兵似狼、官如虎叫官兵實在爲難,揚州名士客死異鄉,怎好再砸了人家招魂的道場。

投鼠忌器之時,城門擁堵,越來越多的人擠在一處看熱鬧。

城門一鍋亂粥之時,東門外一個素服夫人拉着一個素服蒙童,指着揚州城頭的幾個大字,問道:“泰兒,念出來。”

蒙童仰頭眯眼,認了許久,有些靦腆的說道:“娘,是揚州府!”

婦人蹲了下來,摸了摸蒙童的臉蛋:“泰兒,記得今日要做什麼麼?”

蒙童點頭:“泰兒扶爹爹的靈回家。”

婦人點頭,復又站起來,招來身後丫頭。隨後兩母子,子在前,捧着牌位,母在後,捧着一隻纏枝蓮青花瓷罐,兩人徐徐走近揚州東門。

此時招魂不曾過半,氣氛變得沉重,圍觀者的議論開始降低聲調。

突然間披麻戴孝之人同時散到兩側,讓出道路來,這對母子便在中間行出至最前面。

圍觀者倒吸一口涼氣,便有人高聲呼道:

“天吶!這不是!這不是桑家的小竹子、桑少筠麼!”

“哎呀!不是燒死了!”

“你瞧真些!有影子的,不是鬼!真是小竹子!”

“怎麼不是!那年桑家代表鹽商去南京,我親眼見過這姑娘家!一模一樣的形容啊!”

“果真沒有死麼!天吶!老天開眼呢吧!”

“怎麼會呢!當初官老爺不是判死了?!聽聞桑家都散盡了!”

“要真說起來,也未必吶!當初那場大火燒得人都面目全非了!”

“要真說起來……這姑娘命苦啊……”

……

桑少筠沒死,扶着康青陽的亡靈回來了!這條消息太過爆炸,不消半個時辰,傳遍揚州大街小巷!

何文淵原本在揚州鹽使司,匯同轉運使肖全安、同知錢藝林商議盤鐵維護方略。正爲細節爭論不休時,一名小衙役衝進來氣喘吁吁的稟報說:“大、大人!見、見鬼了!那小竹子連一道疤都沒有的跑回來了,還在城門邊替康青陽招魂!”

肖全安是個頗爲正派的人,一聽這話就不由得斥責:“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是何人!休要在公堂之上胡言亂語!”

何文淵一聽“小竹子”這三個字,人呆立當場!

另一位同知錢藝林原先一直在揚州鹽衙門,十分清楚本地的竈戶商戶,因此急急的站起來:“你說什麼?小竹子?四年前燒死的桑氏二姑娘小竹子?”

“正是!大傢伙看得真真的!那小竹子一身素服,在揚州東城門開了道場,堵了東門,爲康家的少爺康青陽招魂呢!”

肖全安疑惑的看着錢藝林。錢藝林則肅着臉朝他拱手,回道:“大人是弘治十四年之後到任本地,想必不一定知道這位小竹子!但如今富安鹽場裡有大部分皆是桑氏的竈戶,這位桑二姑娘在竈戶裡頭、在開中鹽商裡頭,可是很有些名聲的!”

肖全安收起了不悅的神情,不由得看向何文淵。何文淵卻一臉僵硬的緩緩落座於身後的椅子:“少筠……果真沒死……”

“何大人!”,錢藝林說道:“記得弘治十四年桑氏的案子便是由您主理,如今這位二姑娘這般大張旗鼓的回來。她熟悉我們兩淮鹽政,又是這個當口,怕是來者不善啊!”

何文淵麻木的點頭,耳邊炸響昔日萬錢的話:“若少筠未死,她歸來之日,你何文淵鞍前馬後不得消停之時!”

少筠,你果真此意?

“既如此,是否要去看看?”

“不可!”,肖全安一口回絕了錢藝林:“就算堵塞了東門,也是揚州知府的職責,你我主理鹽務,地方衙門的事務,瓜田李下,不方便插手!”

可肖全安話音才落,何文淵已經一腳踢開了身後的椅子飛奔而去!

而巡鹽御史官邸之中,寧悅方纔帶着一碗安神養血的湯藥來到清漪房中,正要勸清漪喝下時,寧悅的丫頭也匆匆的來到清漪房中稟報:

“夫人,您聽聞外頭穿的紛紛揚揚的怪事了麼?昔日夫人招待過的桑家二姑娘沒死、回來了!”

“哐當”一聲!

一瞬之間,樊清漪一張臉白過白紙!而手裡的湯藥,滾燙滾燙的,全都灑在了襟前懷中!

“你說什麼!哎呀!”,寧悅大吃一驚,正要問個明白,轉眼就被清漪嚇了老大一跳,幾乎是跳起來叫道:“清漪,你有沒有燙着?快起來看看呀,趕緊的把衣裳換了!”

一旁丫頭婆子都搶上來想要解開清漪的衣裳,但也不知道清漪哪裡來的力氣,一手揮開衆人,只捏着寧悅的手,朝那個丫頭喝道:“你說什麼!”

寧悅一震!衆人皆一震!

那丫頭皺了皺眉,想到素日樊清漪暗裡諸多叫人不齒的心機伎倆,不由得故意說道:“李娘子聽不明白麼?就是昔日兩淮名著的‘小竹子’、桑少筠回來了!如今就在揚州東門邊上替康家的少爺招魂呢,滿揚州府都傳開了!都說這小竹子是天上竹仙投胎的,只要火燒不死,那就沒什麼熬不過去了!”

火燒不死的竹仙!樊清漪猛的又掐緊了寧悅的手,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脣猛的大呼兩口氣,整個人突然往後倒去,竟然是翻着白眼就昏死了過去!

聞訊而至的彩英見狀尖叫一聲,癱倒在門邊!

一屋子,登時亂成一團!

但何府上的人都不知道,此刻東門外是怎樣精彩的劇情,又是怎樣慘絕人寰的鬧劇!

何文淵領着兩位鹽官來了,揚州知府孫方興來了,原揚州知府康文祥拄着柺杖來了,康夫人扶着康李氏哭着來了!

康李氏一看見少筠立即甩開康夫人,撲上來捏着少筠的肩膀,哭喊道:“筠兒!是你!真是你!你還活着!你娘枉死了!枉死了啊!”

少筠一動不動,目光寒冷,穿過人羣,投向遠方。

不一會,悲喜交加的康李氏顯然是看到了少筠手上捧着的青花瓷罐。她兀然住了哭聲,顫着雙手碰了碰,又立即像碰到燒紅的烙鐵一般收了手。她帶着希冀、帶着些許的迷惑,擡頭看着少筠:“筠兒……你招魂……是爲誰……”

少筠笑笑,平淡的聲音穿破所有議論紛紛,極其平靜極其清晰的說道:“我帶着我的兒子,給我的丈夫、昔日揚州知府康文祥之子,康青陽招魂!姨媽,是青陽哥哥,您的兒子!”

康李氏渾身一震,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康文祥和康夫人,似乎帶着一些求救的意思,下一刻人已經癱倒在地上。

康文祥拄着柺杖,當地嗚嗚的哭了出來。康夫人雙眼一閉,嘴角一跨,眼淚如同河流:“君素!君素!我的兒!”

康府的僕人丫頭都上來勸解三人,康文祥便強撐着問少筠:“如今……君素的屍身……他是因何故……”

少筠笑笑,稍稍舉了舉手中的瓷罐:“弘治十四年七月,在京城城南一所破敗窩棚內,我見到他時,他已然藥石無靈。哥哥生前曾囑咐我,要我一路陪着他,直至回家。那時天熱,又身無分文,怕他暴屍荒野,從此後都不能享人間煙火,因此焚化,留下骨灰,一路相陪。”

康文祥倒退一大步,半句話都不再說的出來!

癱倒在地的康李氏聽聞此言,錐心刺骨,痛不可當,當場抱着少筠的腿嚎啕大哭。

圍觀路人,欷歔不已。

許久之後,現任揚州知府孫方興擠過人羣,在康文祥面前拱手:“康先生,令郎慘事,本不應打擾,只是此處乃進出城之要道,不知可否……”

“法事當中、豈能中斷!”,少筠身側的侍菊拉過幾乎被人擠倒的宏泰,又攙扶着少筠,高聲說道:“你是揚州知府孫方興?禮法說死者爲大,難道你要擾得死者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麼!”

孫方興當即黑臉:“大膽刁民!本官乃揚州父母官,你身爲揚州子民,也敢在這兒這般稱呼本官?!”

“哼!”,侍菊冷笑一聲針鋒相對:“慢不說你只是個正四品的區區知府,就是比四品再大些,我也不怕!你要敢來找我,我還怕你不來!”

“你!”,孫方興:“好大的膽!來人!給我強行驅散!”

“譁!”,四周噓聲四起!

少筠嘴角一牽,慢語輕言:“阿菊~”

侍菊眉頭挑起,斜睨着孫方興,壓了壓語調:“孫方興、大人!當着你的子民,你還是顧着些體面好!人做官你做官,官場之上,調通眼眉這樣的事,也該清楚明白吧,不然事情鬧得不可迴轉,你這官只怕也該做到頭了!”

孫方興眉頭跳了兩跳,生生壓住了怒火,轉而向康文祥拱手:“康先生,還請不要令下官爲難。”

康文祥消化了好一會,強忍着悲痛應酬孫方興:“孫大人……犬兒招魂之後,一定離開……請大人體恤我白髮人送黑髮人……”,說着眼淚又忍不住的流了出來。

孫方興想了想,一句話都沒說,就退到一邊。

大致又過了一刻鐘,主持招魂的和尚和道士一前一後的上來向少筠致禮,表示招魂結束。少筠點頭,拉着宏泰走到康文祥面前:“老爺,少筠請您示下,夫君是否發喪、供人弔唁?”

康文祥一手擡起,一頓,然後拍在那隻青花瓷罐上,偏頭流淚道:“回家、回家!”

……

作者有話要說:呃~,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