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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鬧劇,鬧了多少人的無眠之夜?

少筠看着宏泰的睡顏,淡笑。大約也只有宏泰,哭一場,哄一鬨,再大的傷痛都會遺忘。

侍菊陪伴在側,笑道:“這家裡有真心有誠意,也有黑了心肝的。你看靈兒,昔日陪着二太太,就盡心盡力,如今,桑家都散了,她還一直守着,連嫁人都耽擱了。”

少筠倚在榻上小憩:“還有你,還有蘭子。回來前蘭子哭成什麼樣,懷着身孕還硬是要跟回來,差不多連程老夫人都得罪了。”

“還有……梅子……”,侍菊坐在一側,微微仰頭,神情罕有的溫柔如水:“若是她還在,雖然會一個勁的問怎麼辦、怎麼辦……可是,她一定會守着我們……”,說到這兒,侍菊深嘆了一口氣,把滿腔的淚意都散開去。

少筠抿抿嘴,沒有接話。

這時康府的丫頭來報:“少奶奶,老爺夫人有請。”

侍菊聽聞了答應了一聲,不由得說道:“又爲什麼呢?青陽少爺的事不是已經都交代清楚了麼!”

少筠淡淡笑開。康文祥要說什麼,她早已經不在乎了。因爲她最在乎的,她已經留在了城郊的留碧軒。

款款來到康文祥和康夫人的起居室,發現三位還應該稱爲長輩的人都赫然在座。

少筠行禮:“見過康老爺、康夫人和姨太太。”

康文祥沉默着點頭,沒有計較少筠稱呼中的疏離。許久之後他緩緩說道:“你說弘治十四年七月,君素在京城失救致死?是、是爲什麼?”

少筠淡淡行禮:“青陽哥哥是爲康老爺您的案子奔波。康老爺在獄中交代哥哥,手中一份證據能爲他保住前程。可是哥哥孝順,爲償大人養育之恩,又怕宏泰被樑苑苑搶走,因此隻身帶着稚兒赴京。可是刑部官員並不顧念昔日交情,雖不得已答應了哥哥的請求,但還是將哥哥打得不成人形。彼時我方纔抵達京城,漫說身無分文,就是有……哥哥被打的腿都斷了,傷口甚至生蛆,人也高熱迷糊……”

“別說了!別說了!”,康文祥心痛難忍,捂着胸口制止少筠:“體恤你婆婆、你姨媽吧……別說了……”

兩廂無話……

康夫人哭了許久之後,忍淚對少筠說:“少筠……既然是青陽生前意願,我們這做父母的自當成全。日後你帶着宏泰,我康家上下,必不會虧待於你,只盼你安守婦人本分、上面孝敬公婆、下面教養宏泰……我們康家,多謝你這一路陪着青陽回家……”

聽到這兒,侍菊冷笑一聲,滿眼含淚,卻不肯說話。

少筠很平靜,又行禮:“多謝康夫人擡愛,少筠自知商賈之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只願成全與哥哥前面十年相伴成長的情意。”

康李氏看見少筠如此客氣冷淡,又想起昔日一番糾葛,不由得泣不成聲,拉過少筠:“筠兒……姨媽……對不住你……多謝你……帶着青陽回來……想到青陽到死都不能忘記你,我這做孃的……真慚愧……你不要恨姨媽……日後……我們孃兒兩相依爲命,我什麼都不爭、不搶,我們就守着宏泰過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姨媽到現在知道說一句不爭不搶麼?”,侍菊終於忍不住,哭道:“你要我們竹子守着你過一輩子麼?我們竹子方纔二十歲!原本就訂了親!你要她未婚守寡守一輩子麼!你們昔日害得你兒子家不成家、最後害得他被人打瘸了腿、傷口生了蛆,生生熬了十多天才客死異鄉!你們還不知道你們自己從頭到尾都那麼自私自利,如今你還指望着竹子重情重義來成全你們臨老有人送終!你們還想多害死一個人!虧你們自詡飽讀詩書,心裡連一點兒仁慈都沒有!”

挖心刺骨的話,比不上真實的殘酷,康李氏痛的彎了腰,隨後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康夫人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只有捂着臉嗚嗚的哭。康文祥深嘆了一口氣,緩緩擡頭看着少筠:“他們兩個女人家……一輩子只有指望丈夫兒子……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品性,只是經過這樣多波折,你原先定親的那人是否還會接納你?你若想安穩……”

少筠行禮:“多謝康老爺替少筠考慮周全,只是平地起波瀾的事少筠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有許多事情,我原本不願意提前計劃。還請康老爺與夫人早些歇息吧,明日靈堂之上只怕還有不少客人。”

康文祥嘆氣,沉默點頭,默許少筠離開。

出門之後,少筠問侍菊:“說吧,桑貴如今在哪裡?還有何文淵那裡,秦嫲嫲有什麼話說?”

“靈兒後來告訴我,桑家不少親戚聽聞了都想來弔唁。不用問,是看你的面子。還有很多參與開中的鹽商,也是慕名而來。其實無非是因爲竹子昔日的威風,都想來探探口風的。富安裡頭,靈兒立即派了小廝報給姑太太和桑貴了,桑貴帶着老楊叔和趙叔連夜往這裡趕,估摸一開城門他們就能進來。至於秦嫲嫲……何府眼下還沒有人敢歇息呢!樊清漪反而沒動胎氣,彩英躲在自己房裡,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少筠點頭,又想了想:“明日必然忙碌。你傳話小七,讓他帶着清明來,不必相認,湊個熱鬧就走。至於桑家的人,還有開中鹽商,阿菊,千萬沉住氣,只招徠目光,別的一句話都不要說。至於何文淵府上,樊清漪、彩英的一舉一動,你要全部報給我!”

“是,我知道!還有,三小姐扶靈不過三五天也要到了,除了老柴叔要看着海西暫時走不開,連容娘子都帶着慈恩和慈心一塊兒回來了。”

少筠點頭:“等枝兒回來,讓枝兒總管桑府的事務,讓桑貴和老楊叔從旁協助。”

“哎!”,侍菊嘆氣:“今日看見樑苑苑,恨不得把她剁成肉泥!我只心疼我們三小姐,才十歲的人……”

剁成肉泥就解恨麼!想到箬姐姐,少筠的心硬成了鐵塊!

少筠深吸一口氣,把恨意稍稍嚥下:“睡去吧,就算不痛快,也要睡覺吃飯!”

……

第二日,康府客人盈門。

一撥,是桑家已經散了卻還以開中鹽爲生的族人,藤連蔓的親戚關係,繞的人頭腦發昏,但關心的背後是什麼心思,少筠看都不用看就能明白!

一撥,是兩淮半大不小的開中鹽商。他們慕昔日小竹子的名聲,又想到桑少筠在開中鹽有恩令的時刻返回揚州,實在意味深長,因此無不聞風而動,藉着弔唁,實則刺探。這裡頭,自然有云小七和清明這對叫人哭笑不得的活寶。

另外一撥,是一直堅守在揚州西街仁和裡桑氏宅門的僕人。靈兒見過少筠之後,這些忠心耿耿的僕人紛紛趕來上香,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也要在少筠跟前一個磕頭,道一聲二小姐。

最後還有一撥,自然是富安來的。

桑貴和老楊一下馬一句話都沒說,從康府家僕手中扯過一條白布,紮在腰上,給康青陽上香後,跪在少筠面前。

少筠擡起頭來看兩人,淺笑:“楊叔、阿貴,來了!”

清清淡淡的話,如同昨日才見過。

老楊一個大男人,看見少筠形容清減,不由得淚灑當場:“小竹子!楊叔對不住你,沒能護着你!”

少筠搖搖頭,笑着說:“楊叔起來。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少筠捨不得你這一寶傷心難過。”

老楊偏開頭,不肯起來。

桑貴抿了抿嘴,掃了一眼一旁的康文祥夫妻,又不忍的看了一旁一同跪着的侍菊,然後揚聲說道:“二小姐,你重情重義也罷了,可也得看着什麼人家!過了這七七四十九日,成全了康少爺的意願,你已經是感天動地了!若還有人糾纏你,如同昔日那般沒有廉恥,還得先問準我桑貴!哼!咱也學一學那見高踩低的,橫豎不過是庶民一個,就是有幾個臭錢,未必我桑貴比不過!”

侍菊一下笑出來,又忍不住捂着臉哭。

少筠笑開:“阿貴!虧得當初把你搶回來!多謝你,這幾年這樣盡心!日後你當之無愧是我桑家的大管家。”

桑貴笑着點頭,一旁老楊也十分贊同的點頭。

就在此時,坐馬車稍晚一步的趙霖跟隨着桑氏少奶奶菁玉、並一個丫頭抱着一個小姑娘一同進門。

菁玉早已經哭花了臉,勉強上了香之後,拉着小姑娘走到少筠面前,哀哀喚到:“二小姐!你回來了!”

少筠擡起頭來,又朝小姑娘伸出手來:“嫂子,怎麼還喊我小姐呢?該跟哥哥一道喊我一聲筠妹妹!”

菁玉哭倒,抱着少筠足足的痛哭了一場,在侍菊的勸慰下方纔拉着小姑娘:“原本娘要來,可她身子不好,這幾年都極少管事了,你哥哥便說不讓來。你哥哥如今在鹽場,頂了榮叔總催的位置,也是脫不得身。好容易趙叔能抽個空來。我便帶着侄女兒,先來給你看看,等哪日回富安就好了……竹子……可想死我們了……”

少筠親自拿了帕子給菁玉擦眼淚,又逗那小姑娘,逗得那小姑娘甜甜的喊了一聲“姑姑”,她纔看向一側的趙霖——四年不見,鬚髮已然花白了!

少筠感喟:“趙叔……這幾年辛苦了……對不住你們,讓你們這樣爲我操心、憂心!”

趙霖呵呵的笑着,雙手搓着:“小竹子別這麼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少筠看着圍繞在自己周圍的這些親人,心中十分感動。若沒有他們,若沒有她自己;若沒有他們彼此相隔遠方,卻始終不渝的彼此守望,他們可能看得到今日重逢?可能體會得到這重逢的彌足珍貴和幸福?

有了這一天,中間再多的苦難都是值得翻越的!

作者有話要說:康家人…………不知道怎麼形容了,大家形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