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小少爺仍舊往東街請安問好,可也不知道康老爺哪兒來的興致,拉着小少爺說好半車子的話,又拿着許多稀罕玩意哄着小少爺。大約也是這些日子見得多了,小少爺也不十分吵鬧,竟乖乖的呆到了午飯時分。康太太見狀十分高興,親自張羅了好些揚州府上出名的菜餚,要留小少爺午飯。”
“跟着小少爺的原本有咱們家裡的一位趕車老師傅,還有奶媽和兩個小廝。因咱們家裡事情多,一時間沒有多餘的小廝候着,趕車的老師傅惦記着下午容娘子要出門辦事兒,就駕着馬車領着小廝先回來了。康府也答應下午歇過中覺再把小少爺送回來。”
“誰知道才吃了午飯不久,康府就慌里慌張的來報,說小少爺不見了,被人綁了去!”
小紫一面說,一面引着少筠侍菊和桑貴等人往外走。
“別又是那什麼樑苑苑搞的鬼吧!”,侍菊一下子義憤填膺的:“宏泰原就不姓樑,她究竟有什麼可爭的?當日是她自己連孩子也不要都要做下堂妻的!”
“不奇怪!”,桑貴接口道:“她什麼都沒有了,連名聲也壞了,還能如何!總得想法活下去吧,宏泰小少爺養的這樣白淨可愛,她能不動心?!”
話到這兒,衆人已經到側門準備上車。少筠上馬車之前,忽然回頭:“恍惚聽聞早兩日孫知府判了枝兒狀告的案子,沒收了樑苑苑全部財產的,可眼下樑苑苑怎麼還能有本事把宏泰綁了?她一個小腳女人,又身無分文。”
說到這兒,桑該咳了一聲:“昨兒萬爺在,我還跟他說了呢。是二小姐你病着,我能擋的事兒,就不想讓你這樣操心!樑苑苑告了咱們家了,告三小姐是冒名頂替、私自逃出流放地,這是死也要糾纏咱們的意思了。她哪來那個銀子和念頭?無非是有人撐腰罷了!我早打聽清楚了,何文淵聽聞樑苑苑連活下去的銀子都沒有了,就打發何夫人送了不少銀子給她的!至於教唆去告的,恐怕也脫不了干係。”
少筠聽聞這話,嘴角一勾,笑得端得是傾城傾國。
桑貴一愣,正要說話時,侍菊心領神會,立即說:“桑管家,小少爺不見了,還不趕緊的報去給孫知府?要真出了什麼事,康府還不得拉扯咱們家呀!”
桑貴眉頭一擡,想想也是!康家就剩下這麼一根獨苗了,真要出事兒,康府上下非比現在瘋了十倍不止!他一面上馬,一面對少筠說:“既如此,二小姐,我跑一趟知府衙門。那樑苑苑一雙小腳,必定跑不遠,咱們就到她家去。”
少筠點頭,轉身扶着侍菊上了馬車。
……
弘治十四年後,樑苑苑一直住在東街羊兒巷尾的一所小院子裡,此刻,小院子雞飛狗走。
少筠纔到小院子門口,尖利的哭聲立即衝進耳朵!
宏泰!宏泰自小從未這般淒厲的哭聲!少筠心疼,不由得扶着侍菊走快了兩步。
才進門,侍菊、小紫都倒吸一口涼氣!少筠也不例外。
樑苑苑死死夾着宏泰,康李氏則硬要把手擠進去,要把宏泰抱出來,宏泰被夾得動彈不得,只有拼命哭喊尖叫。一旁康夫人則撕扯着樑苑苑,耳光一個一個的抽着,而樑苑苑的奶媽顧嫲嫲這哭喊着想攔住康夫人……
四個大人,焦點是丁點大的宏泰,爭搶之餘又要打罵對方,卻誰也沒有留意到,他們的爭奪傷害了無辜的宏泰。
侍菊登時大怒,衝上去,抓住顧嫲嫲,一扯一推,當即把顧嫲嫲摔到地上。侍菊連停也沒有停,緊接着就一把就把康夫人揮了個踉蹌,最後駕着康李氏喝道:“住手!瞧你們把宏泰揉成什麼樣子了!”
四個人一頓,方纔發現宏泰滿臉紫漲,哭聲尖利,雙腳雙手不斷亂揮,顯是嚇壞了!
少筠小紫連忙趕上來,趁着侍菊分開樑苑苑和康李氏的片刻,趕忙把宏泰抱出來。
宏泰看見是少筠,連話也不會說了,尖利的哭聲稍稍散去,豆大的眼淚“譁”一聲涌了出來,只剩下嚎啕大哭,雙手又緊緊揪着少筠不放。
少筠心疼不已,打橫抱住宏泰。小紫則扶正了一張圈椅讓她坐着,自己則氣憤道:“也不知道你們是人不是!宏泰小少爺從小脾氣多好,從沒這樣哭過!大人便要打架罵人,背了孩子,怎麼打怎麼罵不行?瞧把咱們小少爺嚇成什麼樣子了!”
少筠一面輕輕拍着宏泰,一面吩咐小紫:“哭得一頭一身的汗、衣裳都溼了,小紫,快些找兩件衣裳來換上。”
小紫哎了一聲,纔要出門,就看見宏泰的奶媽縮在牆角里瑟瑟發抖。小紫不由得杏目圓瞪,趕過去扯着她:“你帶着小少爺出門的,肯定包袱裡還有衣裳,怎麼連吭也不吭一聲?”
侍菊在那邊冷笑一聲,瞪着眼前的樑苑苑:“小紫,到這時候了還指望別人?自己找去!真要把宏泰嚇出一身病來,我看這些人還該去怨誰!”
康李氏喘過一口氣,聽聞宏泰哭得幾近喘不過氣來,不由得淚流滿面,忙衝過去要看宏泰。不了宏泰才一見她,當即又尖叫起來,哭聲比方纔還大兩分。少筠無法,轉了個身子,勸道:“姨媽!你們這般爭搶,真嚇着他了!你們且消停一會吧!宏泰真要出什麼事,你們再搶又有什麼意思?他是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無辜單純!”
康李氏哭倒在桌邊,哀慼道:“我疼他,你不知道我心裡該有多疼他!他要星星,我就恨不得自己能摘下來給他!是我對不住青陽!是我!當初要是我肯爲他爭,他娶得人是你,他不會賠了性命,宏泰也用不着這般遭罪!”
直到此時,康夫人長嘆一口氣,才緩過氣來爬起來,想看宏泰,又不敢太靠近,只好雙手扶着康李氏:“你我鬥了一輩子,這個結果……不是我對不起你,也不是你對不起我,是你我都對不起青陽。那孩子……雖不是我親生,卻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我……是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宏泰。”
樑苑苑一直坐在地上,呆楞的看着少筠懷中的宏泰,一句話也不說。顧嫲嫲哭着爬上來摟着她:“小姐、小姐……算了、算了……嫲嫲日後陪着你過日子。”
樑苑苑搖搖頭,看着宏泰眼淚徐徐而下,痛心疾首:“嫲嫲……他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我……我是他親孃啊!”
顧嫲嫲痛,痛徹心扉,她放開樑苑苑,爬到少筠腳邊,哭求道:“二姑娘,你不是尋常女人家,這會兒……我只求你可憐可憐我們小姐吧!宏泰小少爺是她的命啊!盼了這四年,就剩下這點盼頭了,你要拿走了,便是拿走了她的命啊!”
侍菊厭惡,一腳擠開顧嫲嫲。三下五除二的同小紫給宏泰換了身衣裳,又說道:“可憐她,誰可憐我們?她生的就該是她的?那我們家姑爺還生了她呢,怎麼不見她知道孝敬、可憐這些字?”
顧嫲嫲一愕,想起昔日,心中一陣鈍痛,不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在此時,桑貴引着孫方興並兩個衙役匆匆走了進來。兩人一眼環顧,看見一屋子的人無不披頭散髮、面容狼狽,不由得嘆氣。
桑貴悄悄拉過侍菊來詢問,孫方興則當即冷笑一聲。而未待桑貴說話,門口熙熙攘攘,又傳來了人聲。
屋內衆人轉頭去看,赫然發現幾個灰色短衣打扮的僕人手捧着瓷器擺設、箱籠妝奩魚貫而入!緊跟着他們後面的,則是何夫人寧悅扶着小丫頭!
“哼、哼!”,孫方興嘴巴歪了,也不避諱男女大防,冷冷的盯着一路走進來的寧悅。
寧悅不曾料想小院子內一衆人,驚訝之餘還能保持大家風範。她不疾不徐向孫方興致禮之後,微微皺眉看了看樑苑苑,然後走向少筠,略帶些責備的神色:“少筠,縱是苑苑有過,也罪不至死,你何妨得饒人處且饒人?”
少筠擡頭看了寧悅一眼,復又低頭看着宏泰,輕輕哄他:“泰兒,咱們別哭了,夜裡娘給你說故事,可好?”
宏泰抽抽噎噎,好生委屈的模樣:“娘……泰兒不要在這兒、這兒有瘋婆子……”
少筠心酸,輕輕拍着宏泰的背:“孃的寶貝兒,別害怕。娘在這兒呢,娘最疼泰兒了!”
宏泰揉揉眼睛,又緊緊埋進少筠懷中,一會哭一會嘟囔着。旁人聽不清,但樑苑苑卻聽清了。那孩子……嘟嘟囔囔,說的都是瘋婆子,都是撒嬌!心如刀割,已經無法形容那種痛;啼笑皆非,也已經無法形容那種滑稽糾葛!樑苑苑緩緩站起來,走了兩步,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帶着一種大義凜然、一種英勇就義的態度,對少筠說:“今日我跪在你面前,你贏了、你該滿意了!我只求你,把宏泰還給我吧!你從我這兒,搶走我爹,我不覺得我輸了;搶走我丈夫,我仍不覺得你贏了;可是,你不能再搶走我兒子!他是我的命、我的命!”
真難得,孤高到不惹凡塵的樑苑苑,終究膝蓋一彎!
可是,究竟誰贏了?!
一屋子的人,沒有人說話,因爲事已至此,評論,多餘。可究竟還是有憫人悲天的!寧悅隱隱含淚,上前半步,又對少筠說:“四年前在揚州府上認識小竹子,一塊兒盪舟,多愜意!事情怎麼回到了這地步?少筠,你細心想想,你姐姐確實犯有過錯。苑苑雖然缺了一些人情,但到底佔着道理,你叫她母子生生分離,豈不是生生絕她?如此任由惡事變得更惡,何不放開心懷?若能冰釋前嫌,豈非美事?少筠,你便原諒苑苑吧!”
“弘治十四年七月,我娘屍骨未寒,我不能守在她身旁送她一程,我原以爲那已經是這一輩子最痛的事。”,少筠低着頭、看着宏泰,輕輕拍着宏泰的背,輕輕的述說,宛如述說一個溫情脈脈的故事:“可惜那不是。京城最炎熱的天氣,我在京城南城的一處破敗窩棚見到了青陽哥哥……不到五歲,我就認識哥哥。舊日姑姑苛刻我的時候,一直是哥哥安慰我。後面的十年,我一直以爲,我與青陽哥哥會舉案齊眉……最後那一天,哥哥問我,若我不是商賈之女,他不是官家之子,我與他,會不會是世上最美滿的夫妻。我那時候想,若我不是商賈之女,他不是官家之子,大約我們這一輩子用不着經歷這些。我不用面對他隻身帶着稚兒千里赴京營救父親的悲涼,我不必面對他折腿失救致死的殘酷,我不必……未婚先守寡,不必對不起我原先定親的人。”
“樑苑苑,”,少筠沒有流淚,只淡淡的轉頭,看着樑苑苑:“你可曾知道,在你之前,我與哥哥曾傾心相許?你不知道,所以你會爲了與我姐姐置氣而堅決要嫁給哥哥;你更不會知道,你風光大嫁的背後,是我和哥哥各自撒手、彼此祝福。其實,不是我搶走你的丈夫,而是你搶走了我的哥哥。你與哥哥成婚之後,自私、無情、任性,害得哥哥痛苦煎熬,無法開釋,纔會幾次三番攀扯旁人來尋求解脫。如果說我姐姐姐夫總有自己的過錯,可是,青陽哥哥又有什麼大過錯?爲何最後搭上自己的性命,連宏泰都幾乎夭折?原諒?這一句原諒,我說不出口!因爲我知道,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害得宏泰從小就沒有了爹爹。”
兩行熱淚徐徐而下——四年來,她所有的眼淚都只有冰冷,最終,眼淚熱了,可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那一瞬間,樑苑苑突然想起新婚的那一日。那一日,紅蓋頭掀開,她看見他,溫潤如玉,這四個字,太過貼切!那一刻……大約是她這一生距離幸福最近的時刻吧、近的唾手可得!可是爲何到了最後,參商相離,死生不復相見?
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裙襬上,樑苑苑這麼多年來頭一回擡起頭來認真看少筠。她長得很好看,臉色白皙得幾乎蒼白,她抱着宏泰的姿態那麼溫柔……痛、無從無盡的痛!彷彿這些年本應覺得痛卻又被忽略掉的一下子全部發作了!而那些忿恨、羞辱和不甘顯得那麼不值得一提!
一旁的康李氏聽聞少筠這番剖白,不禁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捂着胸口,泣不成聲。康夫人扶着康李氏,哭着對樑苑苑說:“罷了!罷了!這四年,爲了青陽,我累了、累了!當日我對不住君素的,今日我必細心維護宏泰來還。你不要再來糾纏泰兒,只當給他積積陰德吧!只要你撒手,我寧願忘記還有你!忘記是你叫君素這般難受!”
寧悅聽得少筠一番話,萬分黯然。只是她看見樑苑苑搖搖欲墜的模樣,又萬分不忍,因向康夫人勸道:“夫人既肯如此,何妨大度一些?苑苑……着實可憐……”
“她可憐!”,康夫人聽見了寧悅的話,滿臉淚水的盯着寧悅,幾乎是惡狠狠的說道:“那何文淵何大人應該是可恨麼?是誰挑唆她做了不容於家室的惡婦的?今日我的兒子、孫兒遭罪,何夫人你好意思裝得這般賢良淑德麼?何夫人您請!您是鹽官夫人,漫說管不到我康家的家務事,連揚州府上的事情,也不方便插手吧!”
寧悅噎住,滿臉通紅!
一直冷眼旁觀的孫方興則又冷笑兩聲:“康太太說得好!連我這父母官都得嘆一句‘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始作俑者?!”
寧悅大愕!孫方興品級方纔四品,居然如此不客氣?!
孫方興毫不在意寧悅的驚愕,又冷冷的對樑苑苑說道:“不安於室的女子人家沒有好福氣,本官從未見過任性頑固之人能贏得衆人疼愛的。樑苑苑,你雖是朝廷節婦,但本官也勸你,睜大了眼睛看人,好好體會這世上的人情世故,別叫人把你當槍使了,你還多謝人家!”,說着孫方興又意味深長的看了寧悅一眼,加了意味深長的一句:“不要以爲升官升得快就是好事,更不要以爲拿着一個朝廷嘉獎的詔書,就能順順當當過一輩子!”
說到這兒,孫方興鼻腔裡重重哼出一聲來,拂袖、轉身、走人!
寧悅幾乎目瞪口呆!
少筠半垂着頭,是故誰也看不見,她脣畔那一抹弧度,刁鑽的似笑非笑、似狠毒似殘酷!
……
作者有話要說:何家……確實會有報應吧……
這兩天jj又抽風了……這一章基本決定樑苑苑的結局,大家發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