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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八年四月初一,擾攘了大半年的招商令終於在兩淮首先推出了方略細則。

第一,抵押銀兩。兩淮鹽商首先需要拿出一定比例的銀兩抵押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作爲維護盤鐵的准入資格;

第二,意欲參與招商維護盤鐵的開中商人在繳納抵押銀兩之後,可投書報名。在書中,商人們必須列明意欲維護哪處哪些盤鐵,數量是多少,維護細則如何。兩淮鹽使司衙門覈准之後上報朝廷戶部批准,最後視商人維護數量、維護細則、維護難易定出商人兌換鹽斤的比例及銷售區域。

方略一經張榜公告,兩淮沸騰。

桑貴第一時間找到少筠,卻不是徵詢意見,而是抱怨牢騷!

“先抵押一筆銀子!一些同行去打聽過了,單單這筆銀子就十分要緊!竈戶這幾年積壓下來的餘鹽銀子,估摸着鹽衙門都指望從這筆抵押款項你應付過去了!這銀子還沒指望賺上,就先得把家底都給掏空了!孃的!”

侍菊也搖頭:“何文淵商討這月餘,就商討出這麼個倒黴法子來?依我看鹽商哪裡會這麼笨,索性一個人都別動,急死那班狗官纔好!”

少筠輕笑一聲,看了一旁有些懵懂的枝兒一眼,輕聲說道:“枝兒,能聽明白麼?”

枝兒蹙着眉毛,搖了搖頭:“半懂半不懂的,不十分明白。”

少筠點頭,細細得給枝兒分析:“這裡頭的前因後果恐怕一時三刻也分不清來,總歸你得記着,鹽課本應是國家賦稅,主要用於大明朝的軍餉。可皇帝家天下,隨意拿着鹽課分賞給自己得寵臣,這就導致大明朝沒有軍餉、沒有銀子來維護盤鐵和收竈戶的餘鹽。眼下鹽使司想盡法子應對,就是希望從商人口袋裡掏出銀子來。一則維護盤鐵,二則維護竈戶的穩定。只有這樣,來年鹽課才能源源不絕。”

枝兒蹙着眉聽完了少筠的話,最後還是有點迷糊,不由得揉着太陽穴,苦惱道:“姐姐……實在繁難了些!”

少筠一笑,把手邊的《鹽務會典》遞出去:“這本書,是五年前在你家裡拿來的,正經是你爹爹的遺物了,你拿去念。雖說不急於一時三刻,但也務必通讀,日後桑家,竈戶上有少嘉哥哥,裡面管事便是你。”

枝兒捧着那本書,心裡感慨,面上也難以掩飾。

侍菊心裡喟嘆,只能站起來,輕言軟語的把她送出門去。

桑貴看着兩人背影,不由得感嘆:“三小姐也聰明也敢爭,可是性子還是着急了一些,不如二小姐你穩重從容。我只心疼她,才那麼點大,就經了那麼多的事情。”

少筠輕輕一笑:“看見她,就如同看見昔日箬姐姐同姑姑鬥法那般,她這脾氣真是像足了。阿貴你既然知道她的毛病,日後少不得提點。”

桑貴頷首:“竹子你還是少操些心吧!既信得過我,便交給我與阿菊。”

少筠抿嘴,端起一旁鬥彩頑童嬉戲小碗,拈着銀勺慢慢攪着桂圓銀耳蓮子羹:“說說你的想法,不日就要拿出應對的法子來了。”

“這個方略,實在不公道!”,桑貴無可奈何,頻頻搖頭:“簡直是壓榨咱們鹽商的血汗!先行抵押,抵押款要基本與鹽場子裡虧欠的餘鹽銀子相當,這明擺了就是要從鹽商口袋裡掏銀子麼!原本咱們家就不多的銀子,就算勉強能熬過第一關,後邊也維護不了幾個盤鐵,若是維護的盤鐵數不足,能拿到的專營的鹽斤必然就少,這餓不死、飽不了的,頭疼啊!”

少筠口中噙着一口銀耳羹,她徐徐研碎了蓮子,嚥下,才笑道:“這就是朝廷的如意算盤麼!開中鹽商還有用,也還有銀子,朝廷定不會叫你們餓死的,只是他也沒打算你叫大富大貴的,把你們養得腰桿子都硬了來和他作對。”

“是這話!”,桑貴點頭:“真要細看,這兩條方略裡頭,蹊蹺多着呢!維護數量、維護細則、維護難易,這些可都是別人說了算的,到時候你做了五分功夫,人家只給你三分功夫的鹽斤,這還不得虧死了!”

少筠輕笑,不緊不慢的:“這些,我心裡有數了。阿貴,維護盤鐵,只怕沒有人比咱們家裡的人更熟悉了,尤其咱們家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富安團竈的團長,就算過去四年遭了難,也不例外。眼下這個當口,你要做兩件事,第一,親勤跑些鹽使司,跟官老爺打打交道,說說咱們的難處,爭取在抵押上有些寬限。諸如,銀子實在不夠,咱們的家宅、額外的田地是不是都可以充當抵押?第二,你得把團竈重新組織起來。你也知道,維護盤鐵,若是單由官府說了算,恐怕不公道,這時候團竈能說一句半句,比商家們單打獨鬥好得多!”

“嘿!”,桑貴哼了一聲:“二小姐聖明!”

“去吧!”,少筠回了一聲。

桑貴站起來,行禮,轉身出門的時候正巧遇着纔回來的侍菊。桑貴看見侍菊穿了一身葛麻的素服,偏生嘴脣紅勝櫻桃,不由得心情盪漾,便故意堵在侍菊的去路,一手拉着侍菊,一手摸了一把她的脣,臉上卻十分正經的淺笑:“你用的什麼胭脂?今兒出門我給你帶一盒回來!”

侍菊幾乎跳起來,臉蛋立即紅得如同晚霞一般。她原本張嘴就要喊,可一想到他與她原本有婚約,便不由得按捺住,只只咬着嘴脣低聲道:“快些撒手!叫人看了……”

“我不怕被人看見!”,桑貴張口就截住:“阿菊,我不怕。你瞧瞧萬爺和竹子,他們誰怕了?何況也沒做什麼,我就想你若不能穿紅着綠的,便抹一抹胭脂,襯着你的脾氣,十分好看!”

侍菊沒了話,手也任由桑貴拉着,半天后才反應過來,低聲道:“也不用買什麼……我自己會調製那些東西。你有銀子,省着點花,日後……給咱娘翻新翻新屋子……”

桑貴嘿嘿一樂,猛地湊到侍菊耳旁:“那我就留着!”,然後“啵”的一聲,狠狠的啃了侍菊一口。

“呀!”,侍菊驚叫,再要說話,卻發現桑貴早已經一溜煙的跑開了。侍菊跺跺腳,嘴裡埋汰着桑貴,眼睛卻追着他的影子,直至不見了自己才轉身回屋。

屋裡少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侍菊,偏偏一句話也不說。小紫嘰裡咕嚕的在一旁笑着,十分暢快。侍菊羞惱,一巴掌拍在小紫翹臀上,笑罵道:“小蹄子,還不快去準備午飯!回了揚州,越發懶了!”

小紫吐吐舌頭:“菊姐姐不好收拾桑大管家,就來拿我撒氣!二小姐,您的幫着我!”

少筠笑開,想了想又正顏道:“你快去備飯吧。還有讓容娘子特別給穆薩沙和科林沁他們準備北邊的飲食,昨兒穆薩沙都抱怨到我這裡來了。另外也告訴靈兒一聲,別叫她犯思量。”

小紫淺淺行了一禮,笑道:“我早就聽容娘子說過了,說是小阿哥雖也喜歡這兒繁華,可總覺得跟咱們不一樣,要不是捨不得三小姐,早就回北邊去了。”

少筠點點頭,又說了一聲“你去吧”,就打發了小紫。

侍菊這才赧然走過來,收了吃剩下一半的銀耳羹,然後問道:“家裡六萬兩銀子,怕是遠遠不夠,要不要從那邊撥過來?”

少筠纖細的手指點了點桌子,復站起來,來回走了兩步,然後又在榻邊臥下,一面把玩着那把沉香的“稱心如意”,一面吩咐道:“我們自己的銀子,不必告訴桑貴,他若來問,你就說沒有。只管讓他在前面奔波着,別叫官老爺知道咱們後面還有一把算盤。第二件,阿貴必然拿着他的鹽引勘合參與這一回的招商,你想個法子,把他投給官府的文書換出來。”

“換出來?”,侍菊有點兒吃驚:“是爲什麼?”

少筠緩緩一笑,手上反覆揉着那金稱砣:“換出來之後,把上面抵押的款項改成五十萬兩。”

侍菊大驚:“五十萬兩!就算蘭子今年有本事拿得出來給咱們,那還不把咱們給掏空了!咱們拿什麼本事來維護後邊的盤鐵呀?”

少筠徹徹底底的笑開:“這一層,你不需要懂。朝廷這麼做,其實並無十分誠意,無非是想過河拆橋而已。既然如此,怕什麼呢!五日之後,鹽使司衙門就會公佈招商結果,你讓小七帶着清明,大鬧一場!記得,我要讓全揚州的人都知道,我桑家,不僅僅是團竈的領頭羊、製鹽的頭把交椅,還是鼎力支撐國難的功臣!”

侍菊皺眉,最後還是答應了,然後又說道:“小七陸陸續續換了至少有兩萬引鹽在手上了,看着堆積如山的鹽斤,這小子有點兒腳軟了,三天兩頭悄悄來問我你究竟是什麼心思,這一大筆鹽,也不賣也不動,但是倉儲的費用就十分高昂。”

“我是他的姐姐,正經掌管這些東西的,我還沒有慌,他慌什麼?讓他別擔心,只管放開手腳、張大了嘴巴問鹽使司衙門要鹽斤!”

“我也是這麼對他說的,”,侍菊笑道:“這小子……雖然也不笨,但是就不如桑貴那般厚臉皮、豁得出去。”

“難爲他了!”,少筠搖頭:“若不是要保住阿貴這一面大旗,其實換阿貴來做更加合適。”

侍菊笑笑,隱隱的有些擔心。隨後她又轉身出了門,令竹園裡的嫲嫲守住園門,自己又關了門窗,纔在少筠耳邊低語道:“小七帶話,除了鹽引的事,還有鬼六來的消息。”

少筠眉毛一挑,渾然覺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她定了定神:“都快大半年了!他怎麼說?”

“你看!”,侍菊從懷中掏摸一張有些發黑的紙,遞給少筠:“這張紙裡頭畫的是誰?!”

少筠展開一看,紙上墨跡有些暈染了,但大致還看得出一個頗爲漂亮的女人模樣。少筠驚訝,擡頭來看侍菊:“這隱約是……我娘房裡的彩英啊!”

侍菊冷哼一聲:“竹子知道怎麼來的?揚州府上南城邊的客雲來茶館兒,專做那窮人的生意,裡頭的掌櫃舊日怕是跑過私鹽的,竟是黑白通吃的主兒。四年前年後的一日,畫中這姑娘找到客雲來的掌櫃,把一封信交給了掌櫃的,又留下一錠十兩銀子,說是要借掌櫃的黑道兒把信寄出去,事成之後再付十兩銀子。”

少筠捏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侍菊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有些有能耐大膽的竈戶也會通過這掌櫃的賣些私鹽,他不拘多少,來者不拒的收,這也是集腋成裘的意思。等量夠了,就賣給海上的海盜。因爲這個途徑,人面極廣,所以漸漸也有人託他傳信。彩英託的這封信,原先那掌櫃的也不放在心上。等送信的人回來了,大致說了收信人的情形,還奇怪這麼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怎麼認識那樣的江洋大盜,這位掌櫃才起了疑心。後來沒兩個月,小漁村的案子就出來了,揚州府上風聲鶴唳,這掌櫃的回想前後,不由得害怕,也不敢聲張,只悄悄憑藉記憶把彩英的相貌繪出來,也是一樁保命的憑證。”

彩英……少筠心中盤算,前後立馬聯繫了起來:“弘治十四年過年之後!那年我才掌管家業,桑貴換了兩萬引鹽回來,年後我就領着你們一同去了南京!”

“讓人鑽了空子!”侍菊聲音也冷了:“可見樊清漪是早有預謀!如今可算是證據確鑿了!”

少筠眼睛一眯,復又問道:“鬼六怎麼查到這兒的?查到這兒,那彩英樊清漪接頭的人也應該查明白了吧?”

“鬼六大約是摸到了咱們究竟想要查些什麼了!”,侍菊接着說:“他是順藤摸瓜下來的。郝老四死後,官府以爲漁村的首魁落網,便結案了,餘下的人自然就躲過去了。大約過了年餘,這夥子人就正經落草爲寇,在海上走私鹽,可惜遇到程大都督閉關,這一兩年就都在兩淮兩浙出沒,專門打劫走私商船,黑吃黑的意思。早前鬼六也交過手了,知道這夥子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兒,不敢多接觸。後來竹子託了這事兒,鬼六一面放風說自己有鹽,一面又露出消息說郝老四當年是被人陷害死的,前因後果,大約掰的一分不差,這夥子人這才漸漸露出馬蹄,跟鬼六接上頭。鬼六順藤摸瓜,才知道客雲來茶館兒的事。”

少筠點頭,大致明白前後。

樊清漪身世大約遠比衆人想象的複雜!南城邊上品流複雜的各色人等,最終都爲她所用,了不得的本事。

“如今想起來,只覺得驚心動魄!”,侍菊嘆道:“你我還是閨閣姑娘,只知道繡花制香抹胭脂的時候,這女人已經在南城裡頭紮根養出惡毒的花兒來!當初少原少爺那樣乾淨無辜的人,竟然被她挑唆的去了萬花樓,糊里糊塗的糟蹋了一個黃花大閨女。然後蔡波、容娘子、梅子……這人怎麼就能狠毒到這份上!”

少筠輕輕笑了一聲,轉而問道:“當初無辜受累的那名姑娘,是何身份來歷,你查到了麼?”

侍菊嘆氣:“容娘子與這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一回來就惦記這事兒,找人悄悄打聽過了。那姑娘正正經經是個黃花大閨女,那日正好繅了一籃子的絲要出來給繡坊,回家的時候便晚了,遇着蔡波那鬼迷心竅的,就……這件事情之後,那姑娘,一時看不開,投井自盡了。姑娘的家人沒幾個識字的,鬧過一場,偏遇上漁村那案子。當時何文淵處置的十分馬虎粗糙,也沒正經給人家姑娘家裡一個說法,只拿着少爺一罰了事,落得人家姑娘家裡一兩銀子都沒拿到。後來姑娘的家人也沒法子,又覺得這姑娘玷污了名聲,把她亂葬崗裡隨便一埋,就權當沒生了這個女兒。再後來咱們家裡境況好些,桑貴私下找過,還賠過一筆銀子給人家家裡,也就算是爲少爺盡了一番心意。那姑娘的家人拿了銀子千恩萬謝,這事兒,就算是了結了。”

少筠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到底阿貴重情重義,若少原在天有靈,該安慰了。這件事,誰也不要提起,鬼六那邊,讓小七聯絡着,我還有用他的時候!”

“既然證據確鑿,何不當面掀了她那張人皮!叫人都看看這骨子裡都是些什麼糟爛玩意兒!”

少筠嘴角一頭,闔目養神,又淡淡說道:“彩英!我記得了!那年跟隨我姑姑,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只是,不必着急,何況也不知道這裡頭何文淵是個什麼角色!等大局定了,再來掀這夥子人的人皮,還不遲!”

……

作者有話要說:所謂大局,是桑家與朝廷的博弈。少筠要報仇,必須要先保住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