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四月初五日,兩淮鹽商的大日子。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議事廳裡一大早就有衙役打點着,到了辰時,這兒將齊集兩淮的豪商巨賈,屆時,大明帝國最重要的稅收——鹽課,將被重新劃定!
不到辰時,各地有投書維護盤鐵的商人們陸續抵達議事廳。
何文淵在後堂飲茶候時間,從霜花窗望出去,看見各種顏色的右衽春袍,皆是一色上等的松江府細布,更有甚者,直接襯着裡頭瑩瑩發亮的素絹。商賈不比桑農稻農竈戶,在這個帝國之中,身份低賤。但一眼望去,商人們哪有半點簡樸之風?更有甚者,上下串聯溝通、敗壞朝政!
何文淵暗自深吸一口氣,穩住情緒之餘,期盼今日議程得以順利進行。
辰時差一刻,桑氏大管家桑貴領着一個小廝走進議事堂。
桑貴一來,全場鬨動。
何文淵放下茶盞,走近了一點霜花窗,遠遠看去,看見桑貴一張和藹笑臉,又有左右逢源的圓滑。
場中便有一灰衣商賈笑道:“桑大管家!可聽過一個笑話?說是富安上有個老漁夫,醃的一條老鹹魚,竟然自己就翻身了!哈哈!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呀!”
“這有什麼稀奇的,最稀奇的還是枯木逢春、梅開二度!”,另一個褐色衣裳的男人高聲笑道,又裝模作樣的抽氣:“嘶!還是咱們江南好啊!梅花開兩季、桃樹雙結果!”
“是呀是呀!可就是不知道這樹上的果究竟是你家的種還是我家的……哈哈!”
這些話……很難聽!何文淵站在窗後,都覺得很難堪,彷彿少筠就在那裡,被那些人一件衣裳一件衣裳的削了去般的難堪!
可桑貴低頭一笑,再擡頭時,負手挺胸:“要我說梅開二度不算稀奇、桃樹結雙果也不稀奇,眼睜睜看着人家鹹魚翻身,自己只能被淹死了,那才叫刺激稀奇呢!”
衆人一愕,臉色皆不自在。桑貴又向第一個灰色衣裳的男人走去,笑嘻嘻的問道:“吳掌櫃的,維護盤鐵,您打算抵押多少銀子啊?”
那灰衣男人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桑貴搖搖頭,自顧自的走到一旁,隨意找了張圈椅坐下。
何文淵看得搖搖頭,又轉身輕問一旁衙役:“桑氏唯獨桑貴出席?”
衙役點頭:“桑氏的鹽引勘合自弘治十三年後一直是這位桑貴,但弘治十四年後,他鮮少兌換鹽引,只收取官府的殘鹽進行翻新。今日來……小的並沒有發現昔日的二小姐或者今日的三小姐同行。”
何文淵點頭,心裡有些納悶。按說桑貴是桑家唯一合法的開中商人,遇到如此大事,少筠怎會沒有籌謀?難道桑氏果真想放棄鹽商?
正疑惑時,大堂上又進來一男一女。
這男的一大把絡腮鬍子,只差沒把臉龐擋了大半了,一件絳色衣裳,卻不覺得身板兒雄壯;這女的……挺高,穿了一身挺素淡的天青色襦衣裙,眼睛不大,但滴溜溜的精光來回滾着。這兩人才一進門,那姑娘就拉着那男子與堂上相識的人寒暄開了。
這姑娘嗓門賊大,隔着老遠,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她嘰裡呱啦的,淨是些聽不懂的遼東地方話,反而她哥哥就安靜木訥了許多。
“這兩兄妹……來揚州府上得有兩年了!”,一旁衙役嘆道:“揚州府上,上至鹽使司的老爺們,下至開中鹽商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醜丫頭,連戶部金科衙門都敢去鬧的,嗓門兒賊大,一股子憨勁,最是難搞!連肖大人也得發憷。大人,您得小心她一點兒!”
“事無不可對人言!”,何文淵淡淡道:“本官爲朝廷辦事,並沒有什麼爲難、難纏之事!”
“您說的是!”,衙役唯唯諾諾:“不過想來這兩兄妹也再拿不出什麼銀子來了吧……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大富貴,這兩兄妹手上壓着咱們兩淮一年有餘的鹽引呢,如今這哥哥正火急火燎的催着鹽倉要鹽斤,想是記着要把壓着的銀子轉回來。可哪能這麼快呢!所以呀,估摸着他應該沒有銀子再作抵押了。”
就算有銀子抵押也不十分害怕,因爲這兩兄妹半路出家,對煎鹽一事並不十分熟悉,維護盤鐵更是艱難。果真要擔心的,他還是更擔心竈戶起家的鹽商們,諸如桑氏。假若這部分人實力雄厚到可以從國庫中分去大部分鹽課,那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堂上突然悉數靜默!何文淵擡頭一看,原來是萬錢到了!
萬錢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右衽春袍,領子拿黑色的絲線精工繡了古樸的回形紋樣,腰間一根墨玉革帶,又一左一右配了荷包和玉佩。這模樣嘛……反正就是一頭熊的氣魄,不過這頭熊是梳理整齊的大熊。
一堂的人看着這氣勢,頓時覺得自己咋這麼矮!
萬錢一句話也沒說,只管扯出笑臉來,抱拳鞠躬。若有人跟他寒暄,阿聯便上來擋開,笑着說:“哪來的能耐敢跟堂堂兩淮鹽使司分肉吃!只管看着兩淮上煎鹽的行家罷了,今日到會,純粹作陪呀!作陪呀!”
就在這時,有商賈套近乎,又給萬錢介紹了那對年輕兄妹:“萬爺,來叫您認識認識這位小兄弟!這位雲小七、雲掌櫃!雲掌櫃是過江龍啊!遼東蓋州地方人,到了兩淮,也是咱們鹽商裡頭的頭一號人物!”
雲小七咧嘴一笑,拱手行禮,正要說話時,小姑娘擠開一旁商賈,擠到萬錢跟前來,兩腿一跨、雙手抱起,語氣吊高:“俺認得你!你是那寡婦門前討是非的漢子!呸!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去招惹一個寡婦!人家在家守寡守得好好地,你一湊熱鬧,甭提別人的話的有多難聽!你不知道那些人閒着沒事兒幹,就知道滿嘴噴糞啊!”
呃~一屋子的大男人滿頭黑線!這罵人究竟罵的是誰呀?!
基本上萬錢已經修煉到神佛那樣的境界了,可遇到這麼個丫頭,還是有點忍俊不禁的感覺。他咧咧嘴,問小七:“你妹子?”
小七呵呵一笑:“清明!”
萬錢點點頭,說了句幸會,就拱手走人。清明“哎哎哎”的叫着,還想再說話,可小七拉了拉她,兩人轉頭去看時,大堂上手兩側何文淵、肖全安、錢藝林等人魚貫而入。
清明聳聳肩,滿不在乎的跟在小七身後。
彼時,一屋子的商賈全數站着,肖全安滿臉的笑意融融,只伸手問與他同樣品級的何文淵:“何大人,您是京城裡的欽差大人,您請!”
何文淵拱拱手,又把推到面前的太極拳推了回去:“肖大人請!您是朝廷欽點賅管兩淮鹽務的大員,我雖是有監督職責,卻無賅管職責!”
肖全安客氣了兩句,然後笑着說:“如此……那我就開始了?”
何文淵風度翩翩的一欠身,然後落座右側,隨即一側的錢藝林也跟着落座左側。肖全安這才清了清喉嚨,對下手衆商賈笑道:“啊!諸位都是歷來參與開中之人,也算是爲大明朝、爲朝廷分憂的了,如此,置坐!”
衙役從前門搬來不少凳子,然後衆鹽商都擠着坐在了一起。
看見衆人都坐好了,肖全安微微一笑,擼袖又站起來,那樣子,真像是磨刀霍霍向豬羊!
“五日前,招商方略下發了,大傢伙想必也考慮清楚了、也籌備好抵押的款項和維護盤鐵的細則了。既如此今日就召集大家,一會你們把你們準備好的文書都交上來,咱們按照諸位抵押的款項排個先後,名次越靠前,允許維護的盤鐵越多;維護細則越好,最後能分取的鹽斤越多。若諸位沒有什麼異議,那麼就把你們的文書交給衙役,咱們後堂審議,你們就在這兒候着結果。”
錢藝林詳細說的細節,等他說完,肖全安點點頭,便有衙役捧着托盤走了出來。
“慢着!”,大家低聲交頭接耳時,一把大嗓門突兀炸響,秋香色的清明一拍大腿,跳着站起來,有理無理,先大嚷嚷一句:“俺不服氣!”
一堂的大老爺們又開始滿頭黑線。
錢藝林按捺情緒清了清喉嚨:“你又哪兒不服氣了?”
“俺當然不服氣!”,清明雙手一叉,嘴巴一翹,活脫脫的刁民形狀:“官老爺要問俺哪兒不服氣,俺就告訴你,俺哪兒都不服氣!”
刁民、刁民啊!肖全安也清了清喉嚨,滿是威嚴的喝道:“不服氣那就好好說!你一個小姑娘,闖到大堂上來,成何體統!老夫子的禮數都叫你糟蹋精光了!”
“啥子老夫子,俺鄉下人不懂!”,清明皺着眉頭,理直氣壯的說到:“俺哥老實人,總叫你們欺負,俺得看着他!再說了,老爺也沒明說不許姑娘家上大堂來的,憑啥俺不能來?!”
“好好好!”,肖全安差點翻了白眼:“不要東拉西扯,你只說你哪些不服,堂上的大夥覺着你有理,便罷了,不然你無理取鬧,本官先賞你二十板子,叫你說話還刁鑽不刁鑽!”
“哼!”,清明眼睛一笑,又舉着一根指頭說:“頭一條,老爺收了俺們的文書,爲啥子要到後堂去看?誰多誰少,當堂一念,誰都知道了!老爺往後堂一躲,後頭加一筆,前頭加一豎,原本兩萬兩,變了五萬兩、五十萬兩,誰知道咧!”
呃~一堂的大老爺們頭上的黑線全數收了起來!
“再說了,這抵押的銀子又不是給官老爺的,都是抵押着不能動的。老爺這大門一關,誰知道誰究竟送了多少銀子進衙門?俺們老實人,這不是吃大虧了!所以俺不服氣!”
肖全安、錢藝林全數如坐鍼氈,何文淵反而微微笑着看着清明。而躲在角落裡的萬錢和桑貴都不約而同的假意的擡手揉鼻子,以掩飾那一抹笑容……
一衆鹽商,有恍然大悟者,有不動聲色者,有暗自着急者,總之各懷鬼胎、引而不發。
“還有第二個不服氣!”,清明又舉了第二根指頭:“那個啥!維、護、盤鐵……細則!這個老爺們說了算,我不服氣!”
“這還有什麼好不服氣的?!”,錢藝林有點坐不住了:“你一個鄉下來的鹽商,哪裡知道怎麼維護盤鐵?!”
“那俺不知道、”清明叫起來:“你知道?俺不煎鹽,你又煎鹽啦?你不煎鹽,憑啥子你知道那個啥?”
鹽商們集體鬨笑!
話說,那個啥是啥這丫頭都沒搞清楚,就一個不服氣、兩個不服氣的,她到底是想幹啥呀?!
錢藝林黑了臉,灰溜溜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半句話都不肯說了。肖全安清了清喉嚨,正要說話,何文淵捷足先登:“既如此,這位姑娘,怎麼纔算是公道了?”
清明小虎牙露了出來,得意洋洋的小樣讓人想湊她一頓!
“嘿嘿!”,清明一笑,憨得像個村裡頭的大甜妞兒:“文書交上去,老爺們撒尿都不能出了這屋子!最後把大家的抵押銀子念清楚了就行了唄,哪來的那麼多花花腸子?俺鄉下人,沒工夫跟着你整!俺要是銀子多了,不肯叫你坑了去,要是別家銀子比俺多,俺回家種地去,這叫公道!”
“好公道!”,期間一些鹽商回過神來,不由得大聲附和:“說的是,銀子真不如人,那就認了,至少也得個明明白白呀!”
“說的是……”
……
大家開始提高了聲音在議論,但聲音再高,蓋不過清明:“還有,那個啥……那個啥戲子……那個不成!俺是鹽商,不曉得煎鹽,可有曉得的呀!”
“對!”,中間一個衣着頗爲樸實的男子站起來,附和道:“大人,有團竈、有鹽商行會,裡頭總催、族長,都是一輩子煎鹽的老掌故,當堂說一句,細則用得用不得,絕不會誤了大事!大人,這時候,得有團竈的人在,得有鹽商行會的人在,這才叫公道!”
……
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然後大家目標一致,這過程幾乎毋庸贅述。到了最後,一切的私心都光榮犧牲在小丫頭清明的兩個不服氣上。肖全安無法,與何文淵交流過後,覺得這一次事關重大,與其暗箱操作得罪一衆鹽商,不如就讓鹽商自己打個你死我活,朝廷整好坐收漁利。
隨後,錢藝林收齊衆人早已封好的文書,當着大家的面一一拆閱,讀出衆人抵押銀兩的數目,以決定由誰進入下一輪招商。
“吳佳佳,三萬兩、”
“鄧小敏,三萬五千兩、”
“侯方,兩萬一千一百兩、”
……
唸了很久,無非一些無關大小的數字,商人們緊張,何文淵和肖全安卻覺得昏昏欲睡。
“萬錢、”
聽到這兒,肖全安顯然精神一振,而何文淵則不動聲色。
“兩萬兩……”
何文淵眉頭一皺……萬錢……果真不打算參與?何文淵舉目望去,發現萬錢拎了一隻精緻的銅酒壺旁若無人的喝酒,而他的僕人則與一旁的桑貴笑着低聲說話。
何文淵有點鬱悶。自己已經親自把招商公文送到留碧軒,這種待遇兩淮裡頭一份。沒想到萬錢還只是敷衍而已……何文淵淺淺吸了一口氣,正要按捺情緒,那邊錢藝林念道:
“桑貴……”
何文淵心中一動,恍惚有了些期待。桑氏,究竟會是什麼表現?
不料錢藝林方纔唸了一句桑貴,突然間斷了聲音,然後睜大眼睛湊近了看,接着茫然的看了肖全安一眼,最後又是湊近了文書再看,才擡起頭來,滿是不置信的:“桑貴……大人這……”
肖全安不明白這猶豫是爲什麼,只揮揮手:“這這這什麼!是多是少,沒什麼可說的!”
錢藝林嚥了一口唾沫,顫抖着念道:“桑貴、五十萬兩!”
“譁!”,一堂炸開!
何文淵渾身一緊,搶上來,奪過文書,一看,赫然“五十萬兩”!
肖全安再把文書搶過來,一看,一屁股坐了下來,嘴裡呢喃:“五十萬兩……”
桑貴眼睛突了,指着自己鼻子:“啥?五十萬兩!”
阿聯大愕,隨即又推又拉又扯,激動地語無倫次:“孃的、臭小子、五十萬兩,你瘋了吧你!”
而萬錢,喝酒的手一頓,差點嗆着。等放下酒壺抹了一把嘴巴,才笑哼一聲回過神來。少筠,你場子暖的發熱,就是掩人耳目,叫這般官老爺以爲你不過是糾結內幃恩怨的小婦人,結果虛晃一槍,桑貴、雲小七左右護法,鼎定乾坤!
五十萬兩一出,誰與爭鋒啊!真他孃的大手筆!
堂上炸成一鍋亂粥,何文淵肖全安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只覺得冷汗直冒,而堂下小丫頭清明終於回過神來,一把跳起來,賊大的嗓門嚷道:“額了滴娘哎!這是啥子富貴喲!哥、俺們輸了!五十萬兩!丫挺的腦子被門縫夾過了吧!”
桑貴哭笑不得!話說,雲小七,你哪裡山旮旯來的這野丫頭妹子喲!你才腦子被門縫夾過了、你全家都被門縫夾過了!
緩緩站起來,細細體會那種有點兒腳軟的風光無限——桑貴突然覺得,他這輩子,真他孃的值了、就爲這他孃的砸死人的五十萬兩!
……
作者有話要說:用五十萬兩砸場子……清明就是專門攪混水的……不明白可以發問,涉及劇透的蚊子就不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