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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五日正午時,桑貴滿載衆人傾羨的讚譽和目光,走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

鹽使司門前,兩名會議僕人一看見桑貴,立即走上前來,拱手,洪亮而恭謹的聲音道:

“桑大管家,奉三小姐之命,恭賀桑大管家、請桑大管家上轎、回家!”

桑貴心中一喟,孃的,安排得真周到!

周圍的同行簇擁着桑貴,恭維的、諷刺的,什麼話都有。桑貴一言不發,向衆人拱手示意,然後迎向兩名僕人,順應兩人的意思上了小轎。

隨後小轎回家,身後是連綿不絕的鞭炮聲和敲鑼打鼓、吆喝聲。

不過兩刻鐘,全揚州的人都知道,西街仁和裡的桑家,拔得頭籌,即將成爲兩淮維護盤鐵、取得最多鹽斤的人家。時隔四年之後,桑氏正式的起死回生,再度重回兩淮製鹽售鹽的頭把交椅。

而鹽使司議事堂上,隨着衆人的離去,剩下一片的空蕩蕩。

何文淵被堂外一陣響過一陣的鞭炮聲震醒,再擡頭時,堂上萬錢拍了拍還呆坐着的阿聯,兩人正要離開。

“萬錢、請留步!”,何文淵擡手招呼。

萬錢一笑,接着轉身,給足何文淵面子:“何大人、有何見教?”

何文淵站起來,伸手作請:“你我借一步說話。”

萬錢淡淡一笑,負手跟上何文淵。

等到了避人處,何文淵沉吟再三,問道:“桑貴……豈有這樣的財力?莫非是你……”

萬錢嘴角一掛,老老實實:“何大人,若桑貴背後是我,你該放心。”

放心?確實,原先他預計,若是萬錢與桑氏聯手,則拖欠的竈戶銀子可解,維護盤鐵的困境可解。可是……他沒由來的覺得心虛,這五十萬兩的銀子,就像是天上掉下了個大餡餅、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怎由得他心裡不七上八下?

“那麼,你便告訴我!”,何文淵逼視萬錢:“我是不是真可以放心?”

萬錢搖搖頭,似乎是不可思議的語氣:“我真奇怪,你憑什麼官居三品?”

何文淵倒吸一口冷氣,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

萬錢則又說:“四年前,我說過,桑氏昌、開中鹽昌。你不信,結果兩淮私鹽氾濫、竈戶頓失所依。到了今日,何大人,桑少筠回來的那一日,你就該警醒,而不是等到她砸出五十萬兩銀子的時候,你才問,你自己能不能放心。”

“少筠……五十萬兩……”,何文淵真真正正的呆如木雞:“她哪來的五十萬兩銀子……”

萬錢冷哼一聲,拱手、走人。

何文淵看着萬錢裡去的背影,心裡一直再問自己、這件事情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這時候一直跟隨他的馮師爺匆匆走來,拱手:“大人!桑氏似乎是早有安排!眼下揚州城都知道,西街仁和裡的桑氏,起死回生了!”

何文淵猛然一震,忽然間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從弘治十五、十六年開始,他一直爲鹽政奔波,幾年間,說是心力交瘁,毫不爲過。此次兩淮出事、開中鹽商圍堵戶部金科,他一直試圖順着鹽政的脈絡釐清亂象,爲此,殫精竭慮。少筠回來,他一直無暇顧及,也同時覺得,一個婦道人家,受了委屈,無非想要泄一泄憤而已!可是……大約是他太過輕視小竹子了!

“查!”,何文淵伸出一指,果斷道:“立即查出桑家這五十萬兩銀子,究竟從何而來!還有,康桑氏少筠這四年間究竟在何處度過!”

馮師爺深吸一口氣,肅臉答應……

……

何文淵回到府中時,精疲力竭。

今日一會,肖全安簡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扯着他問主意,卻又來來回回都找不出什麼兩全其美的主意來,相反,兩人越討論越覺得不安。五十萬兩,就算能夠安撫下竈戶,那接下來的維護盤鐵事宜呢?要是桑氏真有本事和銀子來維護,難道兩淮的鹽課要分出一半給她?!

這樣的結果,光是想,就已經驚心動魄!

寧悅看見何文淵一回到家就躺在榻上一言不發,心裡擔心到極點。而樊清漪則一臉着急的過來,纏着何文淵問:“爺!聽聞桑家竟拿出了五十萬兩銀子!這怎麼能夠呢?四年的功夫,桑貴連本錢都沒有,怎麼會有那麼多銀子?假若是小竹子,更不能夠了!她不偷不搶,那有什麼買賣能四年之內賺那麼多的?爺!我曾在桑家,親見過她如何耍心機手段的,若她不行些骯髒手段,只怕回不了兩淮!依妾身看,萬萬姑息不得!”

“夠了、清漪!”,寧悅看不下去了,低斥阻止清漪:“且不論你曾在桑家、她桑氏並無十分苛刻你,就論眼下,到底是外間事務,你我內幃女子實不該過問!何況爺已經這般疲憊!”

清漪緊緊咬住了嘴脣,死死忍住了沒有反駁寧悅,但是卻不甘心,只軟着聲音央求:“爺!妾身、妾身實在擔心你!那小竹子必定認定爺是害了她家的人,不會善罷甘休!我只怕她……”

“下去”,輕輕淺淺的一句話,緩緩從何文淵口裡吐出來。

清漪臉色一變,又忍不住:“爺……”

“我說、下去!”,何文淵仍是低而輕的聲音。

清漪咬住嘴脣、蹙着輕眉,退到一側。

就在這時,丫頭來報:“啓稟夫人,外間馮相公說是有急事要見爺!”

寧悅正要說話,那邊何文淵已經跳起來:“快請!”

那丫頭顯然嚇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後看着何文淵漲紅的臉,忙轉身就跑。寧悅也十分驚訝的問:“爺!究竟怎麼了?這兒是內幃!”

何文淵深吸一口氣,叫自己儘量平靜下來,才淡着聲音道:“夫人去準備晚膳吧,我與老馮忙了一天都沒有吃飯。雖說進內幃不合規矩,但我着實乏了,事情又緊急,因此一會煩請夫人避一避,我與老馮一塊兒吃飯就是。”

寧悅想了想,也不敢多問,只吩咐了丫頭準備膳食之後,就帶着恆元、清漪以及一衆丫頭僕婦避到了帳幔之後。

而馮師爺顯然不明白一直如此嚴守禮教的何大人爲什麼要讓他進內幃一同陪飯,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因爲眼下有着更爲重要的事情揪扯着他的心。

“這筆銀子……沒有存在揚州府上那個銀莊。至於京城或是別的銀莊,也不是一天半天能查個清楚明白的。”

“小人今日使人騎快馬去了南京,又使了些法子問了揚州府上管戶籍的主事,都說大約半年前京裡頭直接來了戶部的條子,要給桑氏正支添這麼一個義女。戶部直接來的條子,這裡頭就大有蹊蹺了。”

“至於康桑氏!半年多前,在京城就出現過。小人那時候就一直跟着查,可只有進城的消息,卻沒有出城的消息。”

“雖然桑少筠的底細沒查出來,但是桑貴的卻不難查。這幾年他一直都是做着殘鹽的生意,與萬錢,還有元康平一起分賬。他要養着富安的竈戶、贖回仁和裡的大宅,實則並不輕鬆,早兩年不過是勉強維持而已。最近這兩年……聽聞他在京城開了一家首飾鋪子,專做東珠、皮毛等生意,境況又稍微好些。直至此次招商前,小人估算過,他絕拿不出超過五萬兩銀子來。”

“都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到底我還是太過輕敵了!”,何文淵躺在榻上,合目說道:“銀子不在揚州府的銀莊,那就說明少筠絕不是在兩淮發跡。這一路,她在京城遇見康青陽,又能找到遼東的外甥女……這說明四年前她是一路北上!還有,當初萬錢就斷定少筠沒死,緊接着就出海,當中涉嫌走私鹽斤。既然如此,他未必不是知道少筠一樣北上……老馮、你查遼東,主要查當年桑少箬發配地,我要看看少筠到底是空城計還是做下了十惡不赦大惡事!”

馮師爺嘆氣:“查、不難。可是大人,眼下查,還有用麼?招商令是陛下親下的旨意,方略是大人同肖大人擬定了張榜公告的,如今桑氏遵得是朝廷的旨意,聽的是大人的方略,並無行差踏錯。”

聽到這兒,何文淵也嘆氣:“這大約就是小竹子的厲害之處了。都是朝廷的意思,她也不過亦步亦趨!但她拿出來的這筆銀子是不義之財,我就不能姑息養奸!”

“大人,請恕小人直言!”,馮師爺搖頭:“小人記得,四年前的小竹子不過豆蔻年華,富安鹽衙門裡就已經可以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如今四年過去,以她的心機手段,不可能料不到旁人會疑心這筆錢財的來歷。正如同當日她明知桑枝兒的戶籍是買來的,她也縱容桑枝兒大鬧揚州知府,就是篤定大人不肯追查、不敢細問!大人,果真要查,未必不是另一個陷阱啊!”

何文淵徹底沒了話。而帳幔之內,避開寧悅有心偷聽的樊清漪,終於開始覺得脊背一陣一陣的無法抵禦的涼意!

桑少筠……你回來了!

你一回來就幾乎嚇破了彩英的膽,你一出招,就叫她着了道吃了一個大啞巴虧。而眼下……你竟然還在短短的四年時間裡,賺下了別人幾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財富!

桑少筠,你是混世魔王投胎麼!

作者有話要說:何文淵辦事,其實不靠譜,不靠譜就不靠譜在靠自己的想象辦事,沒有認真分析實際,另外真遇到大事就開始自亂陣腳。當然,少筠走到今天也已經徹底掌控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