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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弘治十八年十月,北京,紫禁城。

何文淵磕着頭,一頓又一頓,殿中金磚上漸漸染血,他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他一字一句,皆是痛徹心扉:“臣、處事失當,以致兩淮盜賊蜂起、竈戶聚集爲亂、鹽課失收!臣自知罪無可恕,自請革去官職、以死謝罪!”

砰砰的磕頭聲迴盪在偌大的宮殿中,卻並沒有人迴應他。

許久許久,一把已近油盡燈枯的聲音從上方傳下來,那聲音猶如空谷滴水,猶如老僧唱梵:“伯安,你、停下。”

何文淵聽了叩頭卻越發急:“陛下!伯安深負所望!”

“哼!”,帳幔深處傳來一聲譏誚,復又歸於平靜。

“王嶽、”那空靈得幾近空洞的聲音又浮起來:“去把伯安攙扶起來。在阿放面前,伯安說得再多,過錯也終究在朕這兒。”

不一會,掌印太監王嶽疾步穿出帳幔,止住何文淵,將其攙住。何文淵一頓,掃了一眼帳幔,復又說道:“陛下……當日萬夫人遇襲,實是內幃恩怨。那賤婢趁着微臣處置兩淮事務、兩頭失顧時遣了自己心腹的婢子出去買兇殺人。當日微臣勘查現場,亦發現,現在被萬先生所誅殺之人,僅是尋常盜匪,且人數僅有三人。假若不是尋常盜匪,只怕萬先生亦不能倖免於難。”

上方復又靜默,過了許久,那聲音又傳來:“阿放,伯安這番解釋,你聽得下去?”

帳幔中的萬錢木着臉,他站了站,忽然猛地掀開帳幔,走至何文淵面前,逼問道:“你說是樊清漪下的毒手,可她就算有銀子買兇殺人,但怎麼知道我們的行蹤?若非不是東西兩廠或者錦衣衛的人!”

何文淵滿額頭的血,但他卻極爲鎮定的回望萬錢:“萬錢,此事果真與陛下無關!果真是東西兩廠或者錦衣衛,你們還有命麼?”

萬錢眯了眯眼:“你未免小看我!”

何文淵搖頭:“樊清漪之所以能得知你們的行蹤,是你昔日包養的揚州瘦馬所爲!她因你不願給她提供安穩日子而懷恨在心,所以一心報復。偏偏她所養的姘頭,就是江湖上游手好閒的人物,最是消息靈通的。你們一行,想來太過大意了!”

萬錢閉眼,忍住眼中淚水,無限悲憤的轉身,直面金階:“無論你們怎樣的說辭,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或許你覺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這一次,我定不會再讓。”

“住嘴!”,又一把蒼老的聲音從側邊傳來:“阿放!這是你一個臣子該對陛下說的話麼?這幾年,你做的事情陛下悉數容忍,哪怕此次兩淮鹽政大變,幾乎釀成大錯,陛下也一直按捺不發。你可知,你的罪,罪至千刀萬剮!”

“我不怕千刀萬剮!”,萬錢斷喝:“自你不願爲我的祖父、父母平反,這十幾年,我每每念及,心中已是千刀萬剮!你儘可殺了我、殺了桑氏一族,橫豎忠臣良將,就是這麼被你殘殺殆盡的!眼下兩淮桑家舉族披麻戴孝、團竈行商設的路祭幾乎擁堵揚州。兩淮兩浙的鹽商竈戶因此將煎鹽、曬鹽全部停頓!我只看着你如何平息民憤!你倒行逆施,把國庫當成奢侈揮霍的後盾,又將你自己的過錯推到供養你的子民身上,我只看看,你還有沒有本事坐得穩這江山,還有沒有本事把這江山千秋萬代傳下去!什麼聖明、千歲萬歲!他孃的都是狗屁!”

何文淵聽了這話,念及當初少筠遇襲後,桑貴幾乎揪着他的衣襟暴打他、兩淮竈戶鹽商蜂起的景象,真是忍不住落淚!他一心爲國爲民,他絕無害人心!但終究事情還是被推到了這等絕境!最後逼得萬錢出手,鬧到陛下跟前,所有的面子表象被扯了個稀巴爛!

何文淵復又跪下,爬前兩步:“陛下!皆是伯安低估鹽政複雜所致!皆是伯安自作聰明所致!萬先生之怒、兩淮兩浙鹽商之怒,伯安願一力承擔,哪怕死無葬身之地!”

“一力承擔、你承擔的起麼?”,萬錢接口就是諷刺:“不是你每年都把數以百萬計的鹽斤賞出去的,不是你妄圖打擊貪官來挽救開中鹽的!時至今日,少筠昔日所作全然擺在檯面給你們看,違背法紀,那又如何?她就如同十多年前的方放!被剝削了所有,所以被迫顛沛流離!你們只看一看你們面前的一切,究竟她錯了幾分,你、金階之上的皇帝,又做錯了幾分!”

何文淵腳軟,伏在地上瑟瑟而抖。

“陛下……”,那側邊蒼老的聲音又說:“阿放……雖然出言無狀,但……臣以爲穩住兩淮兩浙、確保今年鹽課是當務之急!”

金階之上了無聲響。

殿中滴漏滴答,那一殿的安靜下面壓着洶涌的狂潮。

許久之後,金階上又傳來聲音:“阿放、我知道你恨極了我,可你不知道,在我心裡,你等同我的兒子……這些年你放浪形骸,我只痛徹心扉。奈何,帝王本是孤家寡人,朕能夠捨棄的,只有家人而已。”

萬錢閉眼:“忠臣效忠,爲國不爲個人。皇帝,你不能叫人爲你自己、自己的私利效忠,卻安置一個爲江山社稷的名頭!當初我的祖父爹孃犧牲是爲了江山社稷,而不是爲你。可你最後卻是因爲你自己的私利,犧牲了他們。今日……兩淮桑氏一事、不過是因果循環而已!”

“哎!”

金階上一聲長嘆,了無話語。

最後金階上又問:“謝閣老,你的看法。”

帳幔中蒼老的聲音許久後才傳出來:“首要恢復煎鹽曬鹽,但此舉,恐怕地方鹽使司衙門已無能爲力。所以臣以爲,首先要平民憤!”

萬錢一聽這話,冷笑兩聲,眼睛只盯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何文淵。何文淵抖了抖,卻沒有說話。

“阿放、”,金階之上想了許久,復又說道:“桑氏一族,朕、予以寬慰!但從此後你的妻子不能再沾惹鹽事。”

“好!”,萬錢一口答應,然後又說道:“事已至此,我們夫妻已經抱着必死的心,了不起不過兩敗俱傷而已。但你肯寬恕她,我就投桃報李,竭盡全力保你江山穩固。”

一室的安靜,萬錢覺得自己空前的強大:“一,廢黜開中法,否則不足以安撫兩淮鹽商;二,保證鹽商世代行鹽的資格,保證鹽商參與煎鹽曬鹽後的分成。三,嘉獎桑氏少筠一干人等研製新法!”

“此三者施行,可平兩淮兩浙民憤,可令日後鹽課有所保障!”

“這……”,側邊謝閣老蒼老的聲音疑慮:“這第三條還好說,但前兩條皆是有違祖宗家法呀!”

萬錢笑笑,直面君王:“廢黜開中法,必擔千古惡名,可惜造釁者,再無他人!皇帝陛下,恐怕千古之後,張後要承擔這敗壞鹽政的惡名了!但這並不算冤枉了張氏一族吧?至於後一點……卻是確實有違祖制,但皇帝陛下,眼下還有別的辦法麼?你的忠臣你沒有愛惜,你用的人,卻與你不是一條心,又能怪得了誰?”

金階上久久無聲,最後,空靈的聲音再來:“朕自登基,無不念着天下臣民,終究這個位子太高,應了那句高處不勝寒……朕自認賢明,但終非聖賢。料想萬載之後,鐵筆丹青,終有評論!”

……

弘治十八年十月,皇帝下旨:

廢黜開中鹽;

設立綱法,造綱冊;

嘉獎兩淮桑氏一族試煉新法。

從此後,桑氏不僅僅因爲成功研製曬鹽法而獲得朝廷嘉獎,也是綱冊上排名頭位的鹽商。從此後,開中鹽徹底廢黜,以桑氏爲代表的鹽商奉旨販售鹽斤。從此後,鹽商的合法地位被朝廷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可世襲罔替!

從此後,綱法統治中國大地上東南鹽政足足三百年之久,成爲明中晚期、清全期最爲特色的鹽政,由此產生了大量的富可敵國的傳奇故事,並因此生出了無數的弊端。

與這三道聖旨同下的,還有兩淮各鹽官的處置:

何文淵、肖全安、錢藝林、孫方興等一干涉及官員全數罷官貶爲庶民,流放三千里。

一個月後的弘治十八年十一月,皇帝駕崩,廟號“孝”。

作者有話要說:這兒有兩個歷史bug,等最後一章出來再說。

萬錢……就是叫歷史改道的王中之王。綱法,乃是鹽商壟斷售鹽。在此以前,國家壟斷,鹽商僅僅參與。在此之後,鹽商壟斷,因此勢必官商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