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初四日,正是各家各戶串門拜年的時候,揚州城一片熱鬧。

少筠起了個一大早,換好衣服便往母親李氏房中來。

看着女兒穿了件石榴紅的襖兒,繫了一條同色的細褶子棉裙,脖子暖暖的圍了根兔兒毛圍脖,李氏不禁笑道:“你素來不堪這些朱啊紫啊的重色,但今日這條兔兒毛圍脖壓在這一身的石榴紅上,倒讓你有十分的精神,我瞧着好得很!只是頭上也該用些顏色纔好。”

說着李氏從自己的妝奩裡挑了根累絲孔雀尾金簪簪到少筠頭上,又左右看了看,這才滿意道:“瞧,這纔是過年的樣子。”

少筠笑道:“已經領過壓歲錢了,這下又領一回,女兒今年定有好彩頭。”

李氏嗔了少筠一眼,然後站起來攜着女兒:“好了,你箬姐姐在東邊羊兒巷呢,咱們得早一些出門纔好。”

少筠回頭看了一眼,沒看見少原,因此問道:“娘,少原不跟咱們一塊麼?”

“少原跟着你姑姑一家出門呢,真是頭一遭了。”,李氏抿着嘴,似有些譏誚的意思。

少筠凝眉,沒有說話。李氏又繼續說道:“昨天你姑姑差彩英過來說了好一番話,說什麼少原也大了,該跟着姑姑出去見見咱們桑家在兩淮交好的鹽官、世交,也長些人情交往什麼的。臨了留了一大盒子的禮物,說是今日他們要訪的客也多,忙不過來,你箬姐姐家就拜託我們多說兩句好話什麼的。哼!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少箬出嫁前和她是水和油,撈不在一處?她倒會做這順水人情!”

少筠聽了笑笑,也沒說什麼,兩人在門前上了馬車,一徑往東街裡去。

揚州東街是官府人家的宅邸,是富貴滿溢、地位高貴的象徵。少箬出嫁後,就住在東街的羊兒巷。

而李氏少筠口中所提的這位少箬,就是桑家大小姐桑少箬。

桑家在兩淮一帶頗有名聲,只因桑家祖上自元代起就是替朝廷煎鹽的竈戶。本朝太祖立朝之後,曾下令聚集竈戶煎鹽以資軍餉,從那時起,桑家就一直爲朝廷煎鹽曬鹽。後來桑家的祖先熟能生巧,改良了煎鹽的法子,又在曬鹽法上面有過大功勞,漸漸就在一衆竈戶中脫穎而出,掙下一份不小的家業。但要說富貴,還是到了宣德年間,桑家人漸漸涉足鹽引販運,才富貴起來。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原本到了桑少筠父親那一代,桑家正支也不過只有二子一女,也就是少筠的大伯、父親和姑姑,人丁實在不算興旺。最不幸的,還是少筠的大伯、大哥、父親在十年前換取鹽引回家途中遭遇劫匪,雙雙罹難。

此後,大伯這一脈,只留下桑少箬一個孤女,算是絕了後;少筠父親這一脈,則留下少筠、少原兩個弱兒。男丁孱弱,也就直接導致少筠的姑姑插手家族運鹽販鹽生意,妄圖讓自己的兒子永遠掌管桑氏產業。

但少筠的姑姑的如意算盤在幾年前幾乎被一個人打破,這個人,就是桑少箬。

桑少箬當年年方十三,爲府裡一個僕人短了她的五百月錢,就敢站出來指着姑姑的鼻子罵。隨後少箬招來族中長輩,以桑氏大小姐的名義,對她姑姑軟硬兼施,把她姑姑逼得嚎啕大哭,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管家權力給她。從此後,兩人就好像貼錯門神一般,橫豎粘不到一塊。如此這般鬥了近五年,少箬雖然沒落了下風,但也沒能把桑氏的管家大權全部收在手裡。

桑家風起雲涌時,“竹葉子”桑少箬的能耐,傳遍兩淮,讓少箬名著一時。或許上天補償少箬年少喪親之痛,雖然她一直沒能完整的管理家族生意,但到了少箬年方十八的時候,當時的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判官樑師道看中了這個看起來野心勃勃的女人,禮聘冰人,上門求娶少箬爲繼室。

桑家雖然也算富貴之家,卻不入流,能得官宦人家娶爲正妻,實在是天大的福氣。少箬雖然擔心自己出嫁後姑姑會捲土重來,讓弟弟妹妹受苦,但最後還是抵不過樑師道的執着,留下家裡的半拉子工程,流着淚揮別二嬸、妹妹弟弟,完成了她的傳奇。此後,樑師道升遷爲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少箬的這份婚姻更是美滿到了頂點。

少筠兩母女的馬車足足在揚州城裡走了大半個時辰纔到了東街羊兒巷。馬車才進了巷口,少箬的陪嫁丫頭鶯兒就跑過來,脆脆的聲音在馬車邊道萬福:“二太太、二小姐!夫人盼了好些時候了!”

李氏一聽,心都開了,掀開半截子車簾遞了個荷包出去:“好丫頭!咱們整日見你家夫人呢!你倒巴巴的跑出來討賞來了?”

鶯兒接過荷包,又笑着說:“二太太,鶯兒討賞也是真的,但夫人盼着太太也是真的。咱們家老爺今日赴約,一早就叨唸,怕見不上太太和二小姐呢。”,說着就催促着車伕。

李氏在車內好笑:“哪裡是同知大人盼着見咱們,不過是少箬定要他等到咱們罷了!鶯兒這丫頭,誰聽着她說話都要樂。”

少筠也好笑,兩母女又說了幾句那一家子的笑話,馬車就進了樑府。

在樑府內堂前,樑師道抱着小兒子、拉着二女兒,陪着桑少箬等少筠母女。

少箬一看見李氏,便笑着上來攜着李氏:“二嬸!恭祝您青春永駐!”

李氏想推辭,又看見樑師道一兒一女的抱着拉着,又忍不住笑話他:“哎喲!姑爺!瞧您奶媽的模樣!哪裡像個官場裡的老爺喲!”

樑師道年紀四十有餘,一把山羊鬍子,一頂四方平定巾,一襲石青色五福捧壽寶相花緞袍,倒也精神奕奕:“叫二嬸笑話了,我才一說要出門,枝兒就鬧着要跟去,連寶兒也哭起來,鬧得他娘頭疼,這才抱着。二嬸快到屋裡坐着,屋裡暖和!”

正說着,四人都進了門。

雖然樑師道尊稱李氏一聲“二嬸”以示友好親切,但自古尊卑有別,李氏並不敢怠慢,拉着少筠堅持給樑師道夫妻磕了頭,又說了好一車子的好話,才漸漸放寬些禮數。少箬一子一女因爲和少筠混熟了,也再沒有認真拉着他們父親,樑師道這才悄悄的辭了李氏少筠,徑自赴約。

樑師道一走,在座三人更是自在。少箬哄了哄兒女,就讓奶媽進來抱走,好讓他們孃兒三人可以說些貼心話。

李氏左右看着少箬,笑着說:“少箬倒瘦了些!”

少箬十足的少婦模樣,只是眉宇間還有些許昔日少女時候的熟悉感。她看着妹妹那楚楚纖腰,不禁羨慕自嘲:“還瘦了呢!二嬸你看我這腰!自生了寶兒,如今都一年了,再也回不到少筠妹妹那樣子了!哎!”

李氏好笑:“當了夫人,哪能像做姑娘那樣的?還是姑爺府裡的水養人,瞧你那一臉的紅暈,羨煞人了。對了,怎麼沒看見你家大姑娘?也該給她道聲萬福,我和你姑姑都備了禮物呢!”

少箬聽了這話,只淡笑着說:“勞二嬸惦記着,她回她舅舅家去了,昨天還在家裡呢。”

少筠聽了這話,大約知道少箬的心思,因此轉開話題:“姐姐,我看枝兒越長越像姐姐了,也是個美人胚子!”

少筠這一打岔,李氏一下醒神,忙說自己糊塗,還沒好好親親兩個外孫,因此辭了少箬,轉到外間和奶媽一道說些育兒經。

少箬知道李氏對孩子每每愛心氾濫,看見個孩子就恨不得時時抱着摟着的,只笑話了兩句,就任由李氏去了,留下少筠和自己說話。

少筠看見母親走了,抿着嘴笑:“娘一說你家大姑娘,你就不自在。姐姐,這後媽究竟這麼難當麼?你都嫁過來五年了,大姑娘怎麼還轉不過彎來?”

“怪不得她,”,少箬嘆了口氣:“你姐夫前頭明媒正娶的那位去了那麼多年,你姐夫都沒續絃,大姑娘自然覺得她爹和她娘最相襯,旁人一個指頭都比不上的!後來你姐夫說娶我就娶了,大姑娘還能沒有想法?我這後媽對她這女兒,說不是,不說不是,想開誠佈公的說句話,都難得很!可見家家裡都有本難唸的經,不管你是什麼身世背景。”

樑師道娶少箬的時候已經年過四十,前頭的夫人還留有一個女兒。如今這位大姑娘都已經及笄的年紀了,人大心大,少箬要想誠心誠意的和她相處愉快,着實不易。少筠心裡清楚,嘴上只能安慰姐姐:“姐姐說的是。可姐姐也看開些,你本沒有什麼壞心眼,凡事盡了本分就罷了。”

少箬聽了妹妹這話又不禁好笑:“看看你!你能見過什麼事?反倒開導起我來了!還不如說說你呢!小竹子,咱們兩淮人家,哪家姑娘到了你這年紀還不把終身大事定下來的?我知道,是家裡那惡婆娘攔着你,連二嬸也進退兩難。往日都沒見你吱聲,所以二嬸也急了,使人來告訴我,要我千萬問你個主意呢!”

少筠不置可否,淡淡的表情說道:“什麼主意?姑姑的能耐,旁人不知道,姐姐還不知道的一清二楚麼?我便是有什麼主意,說了出來,娘未必也能如我的意呢。”

少筠一句話出來,少箬也嘆氣:“小竹子,不瞞你說,我也是嫁了人、做了母親,才漸漸摸着些做人的門道,今日你這話,透徹。”

“那年我指着姑姑的鼻子罵,是讓她丟盡了臉面,可也讓她下了死功夫來防着我,後頭鬥了幾年,到頭來幫着咱們家換鹽守支的,還是姑丈。鬥來鬥去,都進了死局。可姑姑她不怕,她耗得起!我不同,一個黃花大閨女,不能守在家裡不出嫁,我跟她耗不起,最後倒讓你和少原弟弟吃盡了苦頭。這兩年左搖右擺的想盡法子和咱家大姑娘打擂臺,這才明白,許多事情,實在不能宣諸於口,總得冷眼瞧着、暗自想着,才能做成了。”

少筠笑了笑:“聽了姐姐這話,筠兒就有了主心骨了。娘不是不好,可她藏不住話。她若是知道筠兒受了委屈,都要去鬧一場,何況我有主意又不能如願呢,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了。”

少箬一聽這話有些下文,立即拉着少筠想問個清楚,而後又想到剛纔大家才討論過的,連忙又藏了藏,只按捺着笑道:“原來妹妹這個念頭,不過你也得給我句準話,我纔好給二嬸安心呢。”

少筠想了想,一笑:“我總不能讓自己受委屈的,不僅我,就連少原弟弟,我也決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淺淺一句話出來,少箬暗自稱奇,而後又釋然,才笑着說:“小竹子,姐姐在前頭的教訓,你能記着就好!”

……

作者有話要說:又要長篇大論了。(以下爲技術帝的技術流,不好這口的別看了,留言去吧!hoho)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四品官,具體是正四品,還是從四品,不記得鳥。上面有一位長官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從三品,差不多就是一方封疆大吏了(風文時候蘊月的官兒,跟這個有點兒類似了,但從宋代到明代,這個官的權利在變大,主要是財政權握在手裡了)。這一系列的官員就是明代管理鹽政的主要官員,從屬於朝廷六部的戶部金科,是肥的流油的地方,至於爲什麼肥的流油,以後會涉及滴。

鹽政的官員分兩個系列,一個系列具體管事,現在就有涉及,另一個系列暫時不提,hoho!這兩個系列,注意哦,是獨立於一方地方政府的,也就是諸如布政司、知府這類的官員是管不着鹽政的。

中國古代的商人比較特別,他們的運作、發家都離不開古代官員,鹽商尤爲如此,爲什麼,以後也都會涉及。

桑少箬這名字是不是好聽一些?但那意思是“大竹葉”。桑少筠的“筠”,我取音“yun”,而不是“j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