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箬算是嚴詞聲厲的說了少筠一頓,少筠心裡其實說不出來的委屈,可她也沒有怪姐姐,畢竟她一個閨閣姑娘確實不應該與外面的男人有太多的接觸。此後少筠沉默了許多,只拿了支素描湖筆在書案前托腮坐着。少箬知道她的心事,沒讓丫頭們去打擾她,只是閒閒的看着枝兒和侍梅侍菊玩樂,自己則和鶯兒、侍蘭說話。
仲春時節,陽光不熱不冷,卻非常明媚。園內一叢叢的竹子,挺拔修長,極其悅目。可是,明明滿眼的綠色,卻偏偏都成了一片雪白?
少筠心中一動,展開面前的素絹,湖筆點點而落。不過半個時辰,素絹上層層疊疊畫滿了記憶中的花瓣。滿滿當當的一紙花瓣,彷彿欲破紙而出,有着難以言喻的充盈。
少箬其實一直留心少筠,此時走了過來,看見了少筠的下筆,不禁很奇怪:“你素來素雅,穿衣打扮也罷、作畫繡工也罷,無不深諳增減法、得盡疏朗意境。今日這幅絹這樣滿滿當當,又瞧不出什麼東西來,真要繡出來,豈不是累死你自己?有什麼趣兒?”
少筠抿抿嘴,又在絹上略微空隙出添了幾筆,細瞧去,就像是若隱若現的半張油紙傘。畫完擱筆,她輕輕吁了一口氣:“姐姐別見笑,我只是一時興起。罷了,前日瞧見了極好的一叢西府海棠,我還不如繡那個呢!”
少箬凝凝眉,也沒多說什麼。
少筠便招呼侍蘭:“侍蘭,前日你不是照着芷茵小姐的身量裁了兩件半臂?你拿過來吧,我在上面畫了樣子,繡起來就成了。”
……
這天午飯後歇過中覺,少箬少筠聯袂來到外帳房。桑氏百年基業,迎來了他的紅妝時代。
桑貴、老柴、老楊皆垂手待立,外帳房伺候的小廝也在一旁肅然而立。跟隨少箬少筠而來的鶯兒、侍蘭和侍菊也都右邊待立,場面顯得十分整肅。
少箬看見此況便對少筠微微頷首,表示認同。少筠笑着把少箬請到上手的書案:“姐姐,大伯父當年的家業,今日又交還到您手上了!小竹子今日唯姐姐是命。”
少箬淺笑搖頭,反手攜着少筠,將她按在上手書案前,然後站在她身邊對着外帳房裡一屋子的人淡着神色說道:“桑家到我爹爹那一輩,正支有三房人,如今我已嫁人,少嘉返回富安,桑家掌權者唯有這些日子勞心勞力的桑二小姐。你們唯她的命是命,清楚麼?”
衆人合聲齊道:“尊二小姐是命!”
少箬點點頭,轉到左手小桌上坐着,對少筠淺笑道:“少筠,今日我帶來一家子人。”,說着向鶯兒示意。
鶯兒會意,便轉出外帳房,不一會領進來一家人。爲首的男子身着深藍色右衽長袍,一方黑色四方平定巾,長得一張國字臉,相貌頗爲端正。緊隨其後的是一名麗色女子,眉目間有十分溫柔,女子懷中還抱着一名約摸七八個月的嬰孩,正滴溜溜的看着屋裡的一衆人。
少筠打量了一番,卻含笑不說話。
男子態度頗爲大方,首先對少筠鄭重作揖:“蔡波見過桑二小姐!”
少筠點點頭,只擡手虛扶蔡波:“蔡相公有禮,請起!”
蔡波從容而起:“不敢!二小姐可叫我阿蔡,阿蔡自當竭力!”,說着又向少箬行禮:“大小姐!”
少箬同樣點頭。蔡波這才從女子手中接過孩子,那女子便一樣向少筠鄭重行禮:“蔡容氏見過桑二小姐!”
少筠笑開:“容娘子請起吧,你兩人是夫妻?”
蔡波一身自如,笑道:“回稟二小姐,正是,犬兒才八月大。”
少筠點點頭,少箬則直接朝桑貴說道:“蔡波是我還沒出嫁前就結識的人,至今也有五六年了,人是極爲穩重可靠的。如今他也進外帳房,阿貴,你心裡只怕不舒服?”
桑貴嘿嘿的笑,他只橫了少箬一眼,就直接上來搭着蔡波的肩膀:“兄弟,好些日子不見,原來抱小子去了!”
蔡波好笑,孩子交還給容氏,朝少箬少筠一抱拳:“阿貴在揚州謀事好幾年了,阿蔡同他一個戲棚子裡看過戲,一桌酒桌上喝過酒,算是故交。”
少箬笑哼一句:“倒是我枉做小人!如此也罷,你兩好生幫襯着我妹妹,我這當姐姐的,打心眼裡感激你們!”
桑蔡兩人同時拱手:“不敢當!自當盡力!”
少箬點點頭,又朝少筠示意。少筠便笑道:“原來你們認識,這就更好了,日後只該更加和諧了。侍蘭,你先帶容娘子進去見過我娘,讓她給安置蔡管家一家。”
侍蘭出來行了一禮,然後領走容氏:“容娘子,請跟小人來!”
容娘子跟着侍蘭走了,蔡波目送而去。
少筠看在眼裡,卻又笑道:“近日揚州什麼模樣、富安裡頭又是什麼情形?阿貴,楊叔、柴叔,你們有什麼消息麼?”
三人對望一眼,老柴便先上來拱手:“回稟二小姐,富安裡頭頭一件大事自然是翻新殘鹽的生意開工了!領頭的是老徐,另還有一位爺,打聽不清姓名的,似乎是盯着老徐的。咱們家的老掌故里頭老隋、老方都摻和進去了。我跑了兩趟、老楊跑了一趟,只知道他們十分辛苦,一天只能歇上兩三個時辰,丫丫兩夫妻也十分勸不住。”
少筠手指輕輕敲了桌面,又問:“榮叔、趙叔還有林伯伯好麼?還有我姑丈下去了,方伯、隋叔叔有沒有爲難姑姑他們?”
老楊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同老柴一道送下去的,老榮頭和小霖子沒說什麼,老隋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但也顧不上說什麼了,他忙得緊!姑老爺置酒請他們,老隋連去也沒去,老方去了,但黑了一張臉。說起來姑老爺也十分拉得下臉,後來還三番兩次的請老方老隋,賠了許多好話,也說了許多貼心話。老方倒是沒話說了,但老隋那耿直的脾氣喲!鬧得老榮頭都生他的氣,只說讓老隋自己鬧去,鬧夠了知道深淺了,就明白了。”
少筠嘆了一口氣,吩咐兩人:“殘鹽的生意一起來,姑丈的心理只怕十分難受的,兩位叔叔就辛苦一些,多跑兩趟富安,帶我的話,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姑丈不用自責!至於榮叔趙叔他們……正如同榮叔說的,試一試深淺就能明白的,也叫他們寬寬心,這段日子只管安心的在家歇着,殘鹽的生意不去沾就行。但這裡頭那麼些人都給我記好了!我們桑家拿了桑家的招牌給人家用,就再也不能碰殘鹽的生意了!我們不去碰,但攔不住這幾位老掌故不願意跟着他們做,明白麼?”
老柴老楊對望一眼,眼中有驚詫。阿蔡微微一笑,桑貴嘿嘿一笑,接口道:“桑家不碰了,老掌故又不是賣身給咱們家,他們願意不願意,咱們還能管得着?還是咱們二小姐明白透徹!哈哈!”,說着又去摟阿蔡的肩膀,翹着拇指油滑的說道:“瞧瞧!跟着二小姐,天大的麪餅,咱們的小喉嚨也能啃下來!”
阿蔡橫了桑貴一眼,笑着朝少筠拱手:“二小姐知道萬錢萬大爺?”
少箬一挑眉,捧着一盞茶狀似不以爲的的飲茶。少筠微微蹙眉:“知道,阿蔡,他有什麼舉動?”
“阿蔡聽聞他這一下四處走動,頻頻接觸富安等處的竈戶,彷彿在打聽什麼。”
少筠心中一動,難道那頭熊聞到什麼味道了?!“還有什麼?”
“有的。小姐,兩淮這一趟殘鹽生意,無人不矚目!往日裡相熟的同行都紛紛嘆氣,說是鹽商難做!往日憑一些殘鹽也能過去,眼下這一塊連桑家都只能拱手相讓,他們還能如何。如今兩淮誰不羨慕能參股的人,那老徐就成大紅人了,去哪兒都有人恭維着,自然也有人議論着究竟萬大爺什麼來歷,竟能佔去兩成股份。也有人猜他是轉運使大人的內侄,也有人猜他朝中有人什麼的,纏得他去哪兒都有人奉承着、打探着。”
少筠好笑,那頭熊根本不會說話的,這一下要成了折了翅膀的天使了!只是,他也頻繁接觸下面的竈戶?“柴叔、楊叔,早前徐管家領人去過富安,說是確認過有老掌故答應過他們能翻新殘鹽。你們打聽過是誰麼?”
老柴樂呵呵的:“這事早就知道,無外乎老隋手下那幫徒弟,老隋知道了也沒吱聲,人家就當他是同意了。老隋自從丫丫那回事以後,對桑家淡了心思,加上老徐那樣辦事,他歷來是最積極收徒弟的。哎,他受了氣心裡大約也存着有一天能出來打天下的心思的。”
少筠點頭:“知道了,富安裡頭日後有什麼亂子,楊叔柴叔,你們瞧着,讓榮叔少出頭!若隋方兩位有了什麼,咱們心裡惦記着就行。別的,叔叔便依照我方纔說的去做。”
柴楊兩位心中大約明白了些什麼,卻又不十足明白,只能連連答應了。
少筠沉吟了一會,又對幾人吩咐:“我看阿蔡很是熟悉揚州城內的事,如此甚好!折色納銀也不過就是近段日子的事情了,如此一來,咱們家還有五千引鹽要往銷售區銷售,如此,楊叔,你同阿蔡一道,先熟悉外帳房的賬本,然後就把這一塊周全了,如何?”
老楊、蔡波都拱手答應:“定能周全好!”
少筠點點頭:“如此,你二位時間也緊迫的很,去忙吧,等忙過這一段,我在家裡置一桌酒席,迎一迎阿蔡一家。”
阿蔡笑道:“怎敢勞動小姐!”
老楊也笑:“小姐,老楊這就去了。”
少筠點點頭送走兩人,這纔對桑貴笑道:“阿蔡一來就分走你一半的活計,只怕你心裡不高興?”
桑貴嘿嘿的笑:“阿貴哪敢吶!”
侍菊哼了一聲:“不敢?可見心裡還是不平,你真沒有不平,還說不敢?只該說不會!”
桑貴一愕,又連連朝侍菊拱手討饒:“哎喲!侍菊大姑奶奶,您行行好,饒我一遭!小貴子哪兒得罪您大姑奶奶喲!瞧您那張利嘴!”
“哼!我饒你什麼?不過是你刁鑽!你不說反省,反倒成了我排揎你!當着兩位小姐,你這潑天的膽子也不收一收,難道小姐給你留兩分面子,你真就蹬鼻子上臉?”
桑貴被侍菊說得滿臉通紅,哎喲哎喲的叫。少箬很忍不住,笑出聲來:“哎喲喲!侍菊這張嘴喲!真真是針尖遇着了麥芒了!小貴子,還不趕緊的給侍菊道謝?她這樣還不是幫你?就你這脾氣喲!哪兒都是捱打的份!”
桑貴紅着臉朝侍菊一作揖,嘴上還不忘討便宜:“阿貴多謝侍菊大姑奶奶啦!小貴子這也是頭一回在人跟前面紅耳熱!”
少筠輕輕的笑:“侍菊,這一下我可知道了,阿貴遇着剋星了。罷了,阿貴,你不要不平,頭一回我答應你的事,你還記得?”
桑貴一震,忙站直身子,拱手道:“小姐答應桑貴,‘讓我執掌運糧換取鹽引的大權,天高地闊,任我翱翔!’,小姐,您想……”
少筠看了少箬一眼,站起來淺笑道:“不錯!折色納銀如今阿蔡接手了,殘鹽的生意也周全過來了,你該往外走一走!北邊桑家有屯田,那邊的老掌故理應年年向邊軍納糧餉換鹽引,供本家銷售。可姑丈告訴過我,北邊邊患連年,老掌故心早就散了,因此姑丈要我記住北邊也是家裡的根基、要想辦法盤迴來。今年咱們家勢必奪回兩淮鹽業的頭把交椅,這開中鹽,就絕不能丟!這就是你此行的第一要務。此外無論北邊屯田壞到什麼程度,你都要掌握清楚,方便日後慢慢籌謀。你可知你責任重大?”
桑貴眼中閃過驚喜,語調裡罕有的佩服:“二小姐,直到今日,阿貴對您只有一個服字!家裡如此艱難,您還惦記着日後,果真目光深遠!也罷,阿蔡熟知兩淮鹽行當,小姐又十分高明,不出半年,桑家必定定鼎乾坤,阿貴並沒有任何不放心的!”
少筠扶着侍菊走到桑貴身邊:“此行你與柴叔一道。想必你也知道自己的脾氣,柴叔總是你的長輩,你要多加尊重他。你要犯渾,也得聽聽他的見解。家裡折色納銀是虧錢的,殘鹽今年也未必指望得上,你那邊就十分要緊了。來年我桑氏一族的人吃飯還是喝粥,全看你的本事了。”
桑貴拱手:“小姐的話,阿貴記在心上。”
老柴也上來:“小姐放心,他要犯渾,我就替他爹爹教訓他!”
少箬一路聽到這兒,覺得非常放心,也走上來:“柴叔和阿貴去忙吧,只要跟着你二小姐,就能把困難都一一翻過去!”
桑柴兩人拱手而去。少箬拉着少筠的手:“弘治十三年後,兩淮必定多一個名號!”
侍菊一笑:“那名號就叫‘小竹子’!”
作者有話要說:好!小竹子的名號即將響遍兩淮……不過在此之前,還會有一個大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