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分別辭過賀轉運使、樑師道等人之後,領着兩個丫頭悄然離開大堂。
可是這個悄然是假裝的悄然!少筠一走,一名行商大舒一口氣,笑道:“哎喲!終於舒了一口氣,小姑娘在這兒,兩句帶點兒顏色的話都不好說!”
一堂鬨笑,便有人不以爲意的:“人家都不怕,你怕什麼?沒準你說了,人家還能插兩句嘴!哈哈……”
自古而今,男人和女人的界線,都是涇渭分明的,無從挑戰。
萬錢沒有稍加停留,隨着少筠的腳步悄悄退了出去。
萬錢在曲步橋上趕上了少筠。他有點兒不捨,自從西府海棠下一別,想見她的念頭讓他有些難耐:“少筠……”
少筠回頭,有些整遐以待。可侍菊不是什麼平凡丫頭,一張嘴就教訓萬錢:“我家小姐的閨名也是你能叫的?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人?”
萬錢連看也沒看侍菊,只盯着少筠:“我有話對你說。”
“萬爺要說什麼?”侍菊又問。
萬錢看了侍菊侍蘭一眼,回過頭來:“我只對你說。”
侍菊氣得跳腳!侍蘭看了看萬錢的臉色,覺得他不像是玩笑,便拉住侍菊,向少筠行禮道:“小姐,我與侍菊就在附近,若有什麼,只招呼一聲。”
少筠想了想,點頭:“去吧。”
帶兩個丫頭走遠了,少筠便問:“萬爺有什麼話要說?”
萬錢看着少筠,眼睛一眨不眨:“你頭上帶的什麼?琉璃麼?你這樣白,襯着個很好看……”
少筠眯了眯眼,轉身就走。
萬錢毫無顧忌,一把拉着少筠:“少筠!”
少筠漲紅了臉,甩手生氣道:“一堂的大老爺們,當着我的面就輕視我、把我看成下流不堪的女人!原來你也哄我,找了藉口就來輕薄我!你有銀子,去萬花樓!就是清白乾淨的姑娘也有的是!你還不放開我麼,我叫人了!”
萬錢一手不夠,又伸出一手拉着少筠,低聲道:“少筠!你聽我說!”
少筠百般掙不開萬錢,又想到這兒是轉運使府邸,鬧出事情來,她更別指望什麼名聲了!一念轉來,少筠只覺得委屈!裡面的夫人太太小姐存心輕視她,外面的老爺們輕褻她,總歸她就不是個好姑娘!忍不住鼻頭一酸,少筠軟了下來,淡淡說道:“萬爺說什麼,我聽着就是。”
那種冷淡一下子擊打了萬錢的心,他抿了抿嘴,鬆開手,有些笨拙的說:“我知道你會來……剛纔話說了一半,康公子突然離席,回來的時候一臉失落。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少筠顫了顫,半低着頭,沒出聲。
“你……”,少筠任何細微的動作都沒有逃過萬錢,他突然覺得從心頭到指尖,有一瞬的刺痛。他突然意識到,原來心痛是這樣的滋味!不知覺他的語氣少了笨拙,多了輕柔:“少筠,康知府……你壓根不需要應酬。”
少筠仍然沒有說話,萬錢則又說:“你別生氣,我……我是真覺得你穿的這身衣裳好看,連穿綢緞的也沒有你好看。我知道他們都說什麼,可我還是覺得你那樣走過來,穿着一身紅衣裳,很好看,就是……總之就是好看……”
少筠聽到這兒真不禁莞爾,她擡起頭來:“萬爺,您也是念過書的,怎麼三句話就說了四個好看?”
萬錢一愕,撓頭道:“我只知道好看……”
少筠輕輕哼了一句,轉眸笑道:“聽聞萬爺四出向竈戶打探。怎麼,您有本事佔了這兩成的股份,卻沒有膽量賺那兩成紅利?”
萬錢臉上一僵,而後有些含蓄的笑開,顯得真誠無僞:“少筠也知道我的舉動?”
“官場裡的大小,我未必比得上您通透,但萬爺在竈戶裡行走,我豈會不知?”
萬錢低笑兩聲,只說了一句:“對你,我一開始就拭目以待。”
“哼!”,少筠輕哼一聲:“萬爺今日就只說這句?”
“不是!”,萬錢一口否定,然後很認真的對少筠說:“我想對你說的,就是剛纔那句。”
少筠覺得好奇怪,不是這一句,那是哪一句:“萬爺今日說了許多句話。”
“我覺得你今日那樣走來,很好看。”
絕倒!少筠紅着臉,擡腳就走:“那萬爺說完了?我走了!”
萬錢一愕,又覺得意猶未盡,又不敢再去拉少筠,只趕前兩步,沒話找話說:“少筠,改日我再請你去幫我收拾園子,你還會去的麼?”
少筠想起姐姐說的話,只覺得渾身燥熱:“萬爺收拾園子與我什麼相干!我又不是匠人!”
萬錢還要再說,卻又聽聞一聲笑。
兩人擡頭一看,曲步橋盡頭的亭子裡何文淵正拎了一杆細魚竿,愜意垂釣。何文淵看見少筠兩人,便悠然收起魚竿,拱手道:“早聽聞萬錢萬爺出了名的木訥不善言辭,今日看來,也並不全然如此嘛!究竟還是桑小姐臉面大!”,說完又向少筠致意。
萬錢瞥見少筠紅了臉,嘴角一動:“我中意少筠,想明媒正娶她爲留碧軒主人。”
少筠心上被狠狠一撞,連臉紅也忘記了,只目瞪口呆的看着萬錢。
何文淵大約不曾料想萬錢如此直接,很顯然的一陣驚愕,隨後收斂的神色,轉頭微笑的看着少筠:“萬爺果然快言快語。”
少筠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連呼一口氣都是熱的,那裡還湊得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呆呆不知如何是好。
萬錢也看着少筠,然後瞄了何文淵一眼,抿了嘴不再說話!
何文淵這一下更是意外,不得不轉頭看着萬錢。他嘴角含笑,模樣思量,最後點頭道:“果真如此,小姐也願意,便是佳話一樁。”
少筠聽到這兒回過神來,實在聽不下去,一跺腳,話也沒有說,便越過兩人,直接走開。
落在後面的何文淵彷彿早有所料,追着少筠的背影,擊掌嘆道:“萬爺,你就不怕唐突佳人?”
萬錢一樣追着少筠的身影:“她聰明,會知道真小人與僞君子其實是一碼事。”
“哦?”,何文淵笑道:“真小人和僞君子伯安沒看出來,倒是聞到好大一股醋味!”
萬錢牽了嘴角,卻沒有說話。
何文淵又笑笑:“方纔桑二小姐一動,堂中有兩人跟着就動了,我覺得有趣,跟出來瞧瞧。哎呀,果然見到了萬爺,只是還有一位……”
萬錢心中一動,立即邁開腳步,往前趕去,留下何文淵適然而笑。
待萬錢走遠,何文淵身後出來一位中年男子,奇道:“這位萬爺,端的是唐突!小爺,大約您方纔堂前的一番話,令諸人有了想法。”
“他看着唐突,卻是瞧準了才說的話。”何文淵負手憑水而立:“他這是告訴我,這位桑二小姐,他保定了。你我都知道桑氏沒落,轉運使和張侯爺他們已經挽了袖子要大賺一筆。這位桑小姐碰了這時機出來掌家,遭人議論還是小事,遭人利用糟踐纔是大事。轉運使暗裡彈壓,面上還是十分尊重,桑氏早已岌岌可危!你沒見我方纔才一提桑氏,轉運使就臉色一僵?”
“既然如此,這位爺又有什麼能耐呢?敢保桑氏?”
何文淵沉吟不答,許久後悠然說道:“能在張侯爺嘴裡分一杯羹,他自然有能耐!只是他要保桑少筠是真喜歡桑少筠,還是別有所圖,就另當別論了!”
……
少筠並不知道何文淵的一番話,她低着頭,尋路想要回到內幃,可是才走到太湖石堆成的山路中,一抹藍色身影搶了出來,擋在她面前。
少筠嚇了老大一跳,定睛一看,只捏了絲帕叫道:“哥哥!你怎麼在這兒?”
康青陽今日忍了半天了!他看着少筠被他妻子侮辱糟蹋,他一句話也不敢爲少筠說;他看着滿堂的大老爺們瞪着一雙雙狼眼睛,他恨不得把少筠抱回他家裡去!他紅着眼、咬着牙拉着少筠:“筠兒,你這是何苦!何苦出來受這樣的委屈!少原呢?爲什麼他不出來!”
少筠很想甩開青陽,可青陽有點兒失去理智般的模樣,又叫她害怕。她四處一番張望,忙說道:“哥哥!你快放開我,叫人瞧見了如何是好?我、我沒事,不過是出來見見諸位老爺罷了!”
青陽盯着少筠,痛心疾首:“見見老爺?你知道不知道他們都怎麼說你?我會心疼,你知道麼!我顧不上別人,我想見你,少筠!”
少筠百般掙扎不開,只能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平靜下來,一動不動的任由青陽拉着:“哥哥!我出來管家就預料到有今日,我本就不是宅門裡的大家閨秀。何況家裡敗落如此,我就是想躲着不見人,也不能夠。我不愛被人說是非,但是我也不怕被人說是非,哥哥能知道的是不是?”
青陽灰了臉色,苦笑道:“我知道,可是,我聽了別人對你說那樣的話,我……少筠,我不忍心,我只希望我有能耐,讓你不受這些苦,不聽這些流言蜚語。”
說這些有用麼?少筠真發愁,卻只能耐着性子:“哥哥……我知道哥哥爲我好,可是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今日爲一箇舊荷包,也能鬧出事情來。哥哥……我寧願你再也不記得我,我寧願你和你的妻子琴瑟和諧。我願意用我兩年才繡出來的百鳥朝鳳賀你新婚,我……我是真心實意的期盼你幸福快樂!”
青陽一瞬間撒開少筠的手,倒在山石上。他搖頭,一臉痛苦:“少筠,我怎麼會忘得掉……我知道你良善,知道你是真心爲我好,所以剛纔你纔會喚我一句‘康公子’!可是……新婚之夜,我掀開她的蓋頭,看見她十分美麗嬌弱,一心盼望我疼愛。我……我願意聽你的話,我也願意聽我繼岳母的話,我是真心實意的希望自己能做到你們希望的。我忍住我自己的不甘,忍住對你的盼望。可是……”
青陽搖頭,彷彿痛得只能彎下腰才能緩解痛苦:“可是,她不是你,她不是!她不知道我娘不是天生愛爭強好勝,她不知道我母親只是擔心地位不穩。她不疼愛我娘,她也不尊重我母親,她……她對我好時,恨不得我時刻陪着她;她耍脾氣時,從來不分場合……我知道她不是你,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拿她與你比。有時候她不懂事,我就會想,若是你,你會疼愛姨媽一般疼愛我娘,你哪怕不喜歡我母親,也會周全應對禮數,對她留有應有的尊敬,你會照顧我,如同花解語般細緻周到……少筠,我一直很努力,可是我忍不住,你知道麼,你知道麼……”
少筠聽到這兒,只覺的心上好像有一把刀,正惡狠狠的絞着,非要把她的心都絞碎了才罷休。她緊緊的捏着拳頭,竭力平靜的說:“哥哥……對不起!我……哥哥,樑小姐昔日無憂無慮,任性一些也是有的,你……便多兩分寬容忍耐吧,她會好的。”
青陽發泄了一回,直起身子,看着少筠難受的樣子,他卻反而好受了一些。他輕輕搖頭,滿是絕望的繼續說:“我若能愛她如同愛你一般,大約是能包容她的。可是,我不是!我喜歡的人,從始至終,只有……”
少筠聽不下去了,扶着石壁,疾步離開,把青陽最後的那個“你”字,遠遠的丟在身後。
她受夠了!今日一大早到今天,委屈、惱怒、驚愕、強自鎮定,到傷心欲絕。她的心被這些人顛簸的幾乎要碎了!
……
作者有話要說:青陽比較可憐,因爲可憐所以就牽扯着少筠,我想,遇到這樣的事,很難有誰能很理智。古代的盲婚啞嫁,確實很杯具。
萬大爺灰常可耐,灰常灰常……請大家留言誇誇他吧……前面有人說得不錯,他愛她,可他還有計較,他計較,可他還是分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