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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此話一出,何文淵定定的看着少筠嬌羞姿態。許久後從懷裡掏出一截短笛,笑着轉開話題:“今日伯安不請自來,唐突了。少筠,你說楚狂歌鳳,又問是否回來個孔聖人……我若再論什麼禮儀,就要招惹人笑話了。我便吹奏一曲,權當博你一笑,如何?”

少筠微微愕然,然後有禮道:“大人高山流水,少筠有幸。”

何文淵略一點頭,笛子在脣邊一湊,舒緩悠揚的引子娓娓而來,隨後顫音與疊音交錯而出,彷彿江南淋漓不盡的春雨澆在一片新綠之上。咋聞此曲,少筠依稀想起初見何文淵時,她布衣荊釵,在竹林裡聽到他吟嘯徐行。而今他吹奏的這曲悠揚愜意的《姑蘇行》,難道就是他對她的最初觀感麼?

笛音婉轉,聽得少筠平了些許心緒又寂然無聲。待笛音稍落,少筠回了神,正要說話時,帳幔外撲撲楞楞仿若鷓鴣振翅而起的笛音相繼傳來。

帳幔內三人皆是一愣,然而猶未來得及相互詢問,那笛音忽的過了引子,轉入深沉渾厚的慢板。笛音徐徐吹出,各人眼前便如同浮現了一幅蒼莽而寬大的曉霧靜林。正當人們仍在平靜中安詳時,笛音又是一變,輕打疊,花樣百出的技巧鬧醒了一林的寂靜,彷彿生氣盎然的鷓鴣撲棱着翅膀,正欲展翅自由翱翔!

待一曲歇下,何文淵眸光掃過帳幔,對少筠說:“《鷓鴣飛》,輕盈流麗,卻不知是誰的手筆。”

少筠一搖團扇,微微揚聲笑道:“清漪,出來見過大人!”

話音落地許久,一隻素手執着一管短笛掀開了帳幔,一襲煙紫半臂款款而來,行至何文淵面前:“奴婢見過何大人,大人萬安!”

何文淵眼光一閃,又細細打量清漪,才隨意一句:“起來吧。”,說着又轉向少筠:“少筠麾下,能叫人刮目相看!方纔堂前一個利嘴爽直的丫頭,一個識大體重情義的丫頭;眼前還有一位精通音律的官奴?”

官奴?但憑清漪一句“奴婢”,這位何大人已然摸到中間蹊蹺,又豈會是泛泛之輩!少筠不動聲色:“叫大人見笑了!”,說着看了清漪一眼。

清漪垂手低頭,輕聲道:“大人見諒,小姐見諒!清漪聽聞大人一曲笛音《姑蘇行》,只覺得十分動人,思及主人在內消遣時光,一時技癢,因此斗膽吹了一曲,博主人一笑。”

何文淵看着婷婷嫋嫋的清漪,低低笑出:“原來你如此技藝!也罷,這本是你的一片心意,怎好辜負?既如此,不如將帳幔掛起,你在外間揀着你拿手的吹奏幾曲。如此既解悶又有趣。少筠以爲如何?”

少筠執着團扇,不以爲意的說道:“既大人有此雅興,清漪你少不得細細吹來。”

清漪答應了一聲,煙波輕輕一橫又低頭退了出去。何文淵看了看清漪的背影,笑着問少筠:“清漪……少筠,此婢只怕出身大家?難得你如此眷顧。”

樊清漪,你果然絕非凡品!只是,就算你仙人品格,我又怎好和盆托出?少筠眨眨眼睛,有些俏皮的話鋒一轉道:“大人,清漪極好,不過少筠比起來又如何?”

何文淵低笑,而後帶着三分認真說:“少筠是小竹子,怎麼相同?”

少筠微微撅了嘴,又偏了偏頭:“不同麼?原來我是天生天養的小竹子,沒有半點矜持貴重……”

眼見少筠刻意曲解他的話,何文淵也沒有半點生氣,又接着說:“正是天生天養才十分難得,難怪道才子俊傑都想拔得頭籌,將這小竹子移植家中。就是不知道小竹子是中意大家裡的風光宜人呢,還是喜歡留碧軒的生機勃勃了。”

何文淵才說完,萬錢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茶水落了萬錢一衣襟。可萬錢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少筠,彷彿也在等少筠的答案似的。

一句頗爲直截了當的話,又把話題兜了回來。少筠表情立即硬了起來,萬錢則看着少筠目不稍瞬。何文淵看了看萬錢,又斂了笑容:“方纔萬爺問我是否真知你的處境,少筠,你的處境,我是真不知曉。今日前來,以御史的身份,但卻想用在竹林內多次相交的口吻與少筠說話。少筠,你是否有難處?”

何文淵直截了當的問她?有什麼用意麼?而且,她能坦誠相告,說她懷疑康府乃是要與她姐夫、乃至賀轉運使分一份利益,才導致她在婚姻大事、家族生計上進退維谷麼?如果她真這麼說了,以何文淵的御史身份,是否會引致康家的麻煩?思前想後,最後少筠搖搖頭,輕聲道:“大人,少筠爲家中營生,不得已出來奔走,能預料得到許多流言蜚語,少筠並不爲此傷神傷心。尤其……不瞞大人,少筠已界及笄之年,至今未有婚約卻出來管理族內生計,因此惹來風波,其中前因後果,少筠實是始料未及,卻不敢說是什麼難處。”

她坦坦蕩蕩,在兩個年輕男子面前也毫不避諱的說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此等胸懷,卻非尋常女子所能比。其實早前,他已經從少筠與康青陽的會面中得知兩人爭執的前因後果,自然也能猜測的出少筠會有什麼難處,所以特意探問。可她明知他的身份,卻並不願指責康家的半點不是,由此可知她心中重情義,並非一般商賈重義輕別離!一念之間,何文淵突覺指尖一酸,“啪”的一聲,手上的短笛應聲而落。

萬錢看見此況,眉頭微微一皺,轉而看向何文淵。然而何文淵表情紋絲不動,又從容的俯身拾起短笛,然後笑道:“如此,伯安知道了。少筠日後想清楚了,再有什麼難處,也可遣人上門說說。伯安不才,卻是個好聽衆。”

少筠聽了這話,心裡一鬆,忙站起來行禮道:“如此,多謝大人眷顧,少筠先行謝過!”

何文淵聽了少筠這話卻只是頭低垂着沒有答話,彷彿在思量什麼東西似的。許久後,他才擡起頭來,笑得如清溪淺柔:“坐吧,不必如此多禮。”

這位何大人……雖然十分有禮和善,卻總叫她覺得有些微妙呢!少筠抿了抿嘴,又笑開,款款落座。而此時,帳幔之外,清漪的笛子已經吹到了第二支。

隨後,三人藉着清漪的笛音,用過了午膳,又飲過茶。少筠因惦記着要回家與老楊商量安排殘鹽翻新事宜,便招呼幾個丫頭,起身告辭。

萬錢想是知道少筠事務繁忙,沒有多說什麼,反倒在何文淵面前還替少筠說了兩句好話,便親自送了少筠上馬車、離開悅來客棧。

等萬錢送走少筠、再度回到廂房時,何文淵定定看了萬錢許久,一張口是劈頭就問:“少筠不願多談,未必是沒有難處,更不會是因爲羞怯。既然萬爺深知她的處境,又何妨直言相告?”

萬爺看着何文淵,眼睛裡淨是研判。許久許久,他只說了一句:“她不願說,自有她的道理。”

“所以你就不勉強她?”,何文淵點頭,又笑:“既如此,你公然求娶的舉動不是勉強她?又作何解釋?”

聽到這兒,萬錢笑了。他帶着一種彷彿甘之如飴的滿足,又彷彿得償所願的得意的表情看着何文淵:“因爲她該嫁、能嫁的人只有我。”,說到這兒,萬錢一拱手,便轉身領着君伯離開悅來客棧!

何文淵倒吸一口氣,被萬錢的一句話噎得半天回不過神來!等到他回過神來,萬錢已走,他的師爺則在一旁說話:

“爺!小人方纔打聽得知,康知府的姨娘昨日造訪桑氏,求娶桑少筠爲康青陽妾房,但未有下文。今日悅來客棧一會固然吸引眼球,而樑同知則已經與康知府會面。小人估計,稍遲,賀轉運使只怕也要面見布政使了。”

何文淵閉眼,吸氣:“沆瀣一氣!”

“爺何不隔山觀虎鬥?”,師爺笑道:“殘鹽亂市,然而幾方人馬博弈至今,萬錢、桑氏、元康平重啓正經的殘鹽翻新;鼎爺氣焰囂張,逼迫賀轉運使回收殘鹽,兩方人談不攏,拿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徐仁貴撒氣,然而殘鹽一事已成定局!至於折色納銀……賀轉運使將兩淮鹽商的荷包掏了個精光,得罪了布政使之流,兩方爭鬥,爺自然也能坐收漁人之利,一舉蕩清兩淮鹽市!”

何文淵深嘆一口氣,徐徐道:“我並非從中漁利,又有何值得高興?殘鹽亂市,若非桑少筠敢爭,敗壞的還不是一方鹽政?折色納銀,掏空了鹽商的荷包,來年開中鹽又有誰來周全?何況,鹽運司衙門與地方衙門爭鬥,地方衙門必然強行攤派徭役於竈戶身上,桑氏固然首當其衝,而如此一來,敗壞的仍然是一方鹽政!”

師爺沉默,而後嘆道:“恰如爺所說!想起來,這位聲名鵲起的桑二小姐,雖然嬌弱無比,又無甚靠山,卻身系各方利益。其處境之艱難,可堪憐憫。”

“是該可憐她,至少爲了兩淮鹽政的平穩,也該憐惜她……”,何文淵聽了師爺的話,低聲呢喃……

師爺看了看何文淵,覺得他臉上有隱隱約約的失落,便奇怪道:“爺、爺……您沒事?”

何文淵猛然回神,又笑道:“沒事!”,說着又想起什麼似地:“對了,你查查桑少筠身邊那個叫清漪的丫頭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她一雙小腳,又自稱奴婢,舉止比桑少筠還講究些,只怕是有些來歷的!”

師爺皺了皺眉,答應了,又問道:“爺,這位清漪姑娘有什麼特別之處?”

何文淵笑笑:“方纔一曲《鷓鴣飛》,你以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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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動聽!”,師爺不假思索。

何文淵點頭嘆道:“曲子動聽,心思動人!引子是撲棱之音,意在引人注目。隨後一派寧靜祥和,此等意境非尋常丫頭所能有。最後鷓鴣展翅,清麗間足見其自由翱翔之意。以曲寄意,未免有感懷身世、一舒情懷之意。如此女子,豈能漠視?”

師爺點頭歎服:“爺實在叫小人佩服的緊,僅憑一曲《鷓鴣飛》,就拿捏到了這姑娘的一番大心思!”

何文淵輕哼一聲:“這心思說大也大,說小也不過是目下無塵的孤芳自賞。就是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的人物關係頗爲複雜微妙,大家不妨多看兩次體會一下。樊清漪的態度,萬錢的暗示,何文淵的態度,少筠的處境。

不過我不會多說什麼,因爲多說一句都算是劇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