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何文淵把劍縛在背上,一手緊扣着少筠,一手撥開蘆葦,拉着少筠在草蕩裡疾奔,直至一處溼滑的灘塗上停下。

少筠臉色微紅,氣喘噓噓:“大人,爲什麼在這兒停住?”

何文淵看了看四周,纔回頭對少筠眨眨眼:“你不是要戲弄萬大爺?這兒正巧!”

一位堂堂六品官員跟着他戲弄萬錢?少筠有點呆:“大人也要戲弄他麼?大人要怎麼做?”

何文淵伸手摘下少筠頭上的一根鎏金嵌寶福在眼前簪,隨手一揚,丟在兩人的來時路,又從少筠手中扯出帕子丟進前面溼泥中,然後突然攬着少筠的腰,帶着她幾處攀爬,便藏身於溼泥旁低矮的灌木中。

“若捨得將繡鞋丟一隻在那溼泥上,我保管一會你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安置好後,何文淵湊在少筠耳旁說道:“你自是不會吝惜你的繡工,但我卻覺得不該讓外人瞧了去!”

兩人靠得有點近,何文淵身上的熱徐徐的傳了過來。那種氣息有點熟悉……宛如年幼時她淘氣,青陽哥哥勸不住她只好抱着她、陪着她的那種感覺。少筠變得沉默,絲毫不覺自己臉上已然豔若桃李。

伊人在側,心底情緒緩緩氤氳。那滋味截然迥異於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旖旎,反而有種驀然回首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安定。可是何文淵尚未來得及細細尋思此番滋味,卻被眼前少筠臉紅嬌羞的模樣吸引。他不是不經人事的呆瓜,所以他很清楚的知道少筠臉紅意味着什麼。他本是正人君子,從來花叢中過,片葉不沾的品行,可他還是神差鬼使的伸出手來環住少筠,用極溫柔低沉的聲音在少筠耳旁說:“怎麼發呆?你喊兩聲救命,萬大爺會爲你赴湯蹈火。”

少筠微微揚頭看着何文淵,剪剪秋水,如同雨洗碧空,純淨的叫何文淵從心尖至指尖都輕輕一顫。

良久之後,少筠別開頭,抿了抿嘴,順着風,喊了一嗓子:“救命!救命呀!”

兩人居高臨下,從樹隙中看到萬錢由遠及近、以極快的速度掃蕩着蘆葦朝少筠所在奔來。至方纔鎏金嵌寶福在眼前簪跌落處,萬錢停住,俯身拾起簪子,又四處張望,嘴中呢喃。少筠看得真切,幾乎是跟着念出來:“少筠!少筠……”。念至此處,少筠突然覺得心上一酸,便有躍下樹幹的衝動。

何文淵洞悉一切,雙手一緊,對少筠耳語道:“筠兒又何必着急着擔心他?”

少筠聞言心底一震,咬了咬牙,沒有吱聲。

突然間,不遠處的萬錢突然大吼:“少筠!”,接着奔至灘塗,旋即他又看見溼泥上的一方素白帕子,便毫不猶豫的衝上去:“少筠、少筠!你答應一聲兒!”

萬錢表情全然沒有半點兒猶豫,卻只有惶恐和着急。腳下的泥水下是多年淤積的草根淤泥,極其難行,可是萬錢的速度居然不慢。直至泥水沒過他的腰眼,他赫然停住,大口喘着粗氣的吼了一聲“少筠!”。

看戲看至此處的少筠便再也忍不住,一把掙開何文淵,也不管樹幹有多高就直接跳了下來。她本是嬌弱少女,如是一折騰,落地時一個踉蹌,幾乎撲倒在地。她下意識的雙手一撐支住身子,劇痛立即從手上傳來。“呀!”一聲驚呼,同時牽動了兩個男人的心。

何文淵立即躍下樹幹,扶起少筠,拉過少筠雙手,仔細一看,那水蔥似的雙手已被荊棘畫出數道血痕。何文淵皺了眉,從懷中摸出帕子,細細擦拭少筠雙手。

少筠抿嘴,掙開何文淵,跑至溼泥邊又突然停住,滴溜溜的眼睛看着萬錢,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泥水中的萬錢扭過身來,看見少筠與何文淵在一處,渾身上下,連表情都僵硬了。憑意氣走至此處,他這才發現,腳下淤泥糾纏,分明是能置人於死地的沼澤。

少筠看見萬錢的表情,又見他一動不動,不知怎麼的就眼眶一熱,嘴裡迸出話來:“你回來呀!”

萬錢扯了扯嘴角,緩慢抽出一隻腳來轉身。可這一動,萬錢不僅沒能轉身,反正整個又陷進泥裡兩分。

少筠倒吸一口涼氣,懊惱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雙手緊緊揪着裙襬。

萬錢一路盯着少筠,直看到少筠裙襬上染了血跡,他突然怒吼道:“傻子!一邊呆着去!孃的!”,說着突然腿上奮力一蹬,想要跳出水面。然而沼澤哪容人用蠻力,萬錢這一下不僅沒能掙扎出來,反而直接叫泥水沒過了胸口。

少筠聽得萬錢朝她怒吼,嘴上一抿,眼睛嘩啦一聲,墜落一串珍珠。

另一面,少筠的甩手而去,叫何文淵呆立當場!看着手中那方沾染了血跡的帕子,何文淵突然覺得自己設下的這個遊戲真是無趣到極點!待萬錢一聲怒吼叫他回過神來,他才赫然發覺萬錢已經深陷沼澤,而少筠站在沼澤邊,雙手揪着裙襬,在裙襬上落下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連忙趕上前去制止萬錢:“萬錢!你切勿再動!”

說着,何文淵拉鬆少筠的雙手:“筠兒別急,到一邊去等着。”

少筠抿抿嘴舉袖擦去腮邊淚水,卻只向側面退了一小步,就不肯再走開了。何文淵深吸一口氣:“萬錢,你千萬別再動。我現在去削根樹枝回來。”,說罷轉身離開。

不多時,何文淵拖着一根六尺來長、兩根指頭般粗的樹枝回來,甩出去給萬錢:“我往外拉時,你邁腳。”

萬錢接住了,兩個男人在角力,少筠則在一旁看着。她很安靜,直至萬錢被拉回實地的時候,她覺得一顆心落回原位卻還有些愣神。不一會,等她回神,她才突然覺得這情形有些尷尬,萬錢居然當着何文淵的面大聲吼她,她還居然爲此莫名其妙的掉了眼淚。

可萬錢是那種千帆閱盡得以藐視衆生的男人,所以他絲毫不會去理會何文淵是不是尷尬,甚至不會覺得少筠應該爲此尷尬。他一脫險就脫下溼而重的外袍,就着衣裳擦乾淨了手,然後直接走到少筠跟前,執起她的手,細細看了,才問:“你傻麼?”

聽聞這話,少筠突然覺得萬錢是真傻,是真缺根筋的傻!想到他剛纔吼了這麼一嗓子居然是因爲自己擦傷了手掌,想到他因此大怒而要跳出水面卻因此陷在沼澤裡,少筠心底按捺不住的生氣:“你纔是傻子呢!”,說罷甩手而去。

少筠此話一出,何文淵和萬錢兩人,心思各轉,卻都是難以平靜。

或許少筠年少,又養在深閨之中,是以看不懂自己的心緒。又或許康青陽與她相對多年,卻始終未能真正啓迪她的心扉,是以她單純的有如一泓清泉。然而何文淵和萬錢卻都是經歷世事的人,他們同樣都明白少筠這一句話既是負氣,卻也是動情。

萬錢呆了呆卻沒有追上去,何文淵則更沒有什麼理由追上去。兩人留在後頭,彷彿有了默契一般的漫步。

走了一會,何文淵笑道:“萬爺方纔爲少筠雙手受傷就大失分寸,幾乎爲此身陷險境,怎麼眼下反而閒庭信步?”

萬錢聽聞此話卻突然盯着何文淵,眼光中有嚴厲的責備。而何文淵只是淺淺一笑,對萬錢的致意不置可否。

萬錢盯了何文淵一會,然後聳了聳眉頭,才徐徐說道:“她不會再犯傻,叫我擔心。”

不會再犯傻叫他擔心?萬錢這話說得!端得是自信滿滿豪氣萬千!何文淵笑笑,態度溫淡之餘說出的話卻有點言不由衷:“萬爺果然是人中豪傑!可惜桑少筠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話,也不會如此設局,叫你幾乎命喪於此。”

萬錢扯了扯嘴角,憨厚的面目下有一縷不易覺察的譏諷:“大人何必枉做小人?此局絕非少筠有心設下。”

一針見血!

何文淵不禁好奇,萬錢的這股子自信從何而來:“哦?何以見得?”

萬爺看了何文淵一眼,徐徐說道:“我與少筠相識至今,她曾三次戲弄我,算得上心思奇巧,卻絕無半點歹毒。何況同樣一方帕子,她不會兩次都用同一個法子。我之所以上當,只是因爲不曾料想大人會在她身旁。”

話到此處,萬錢朝何文淵一拱手,緊接着大步朝少筠趕去,留下何文淵立在蘆葦花中間,滿心說不出的滋味。

原來她曾三次戲弄他,其中一次還是帕子牽絲引線。原來他公然求娶她不僅有覬覦桑氏勢力的心思,可能還有許多不爲外人所知的情愫。甚至……兩人的相交絕非幾次見面幾句交談那麼簡單。如此看來,他今日……確實枉做小人!他曾以爲桑少筠年輕稚嫩,行事雖然鋒芒畢露,卻未必真知道世途慘淡、人心險惡。他雖然不是處心積慮導演這出小把戲,但也確實假戲真做、順水推舟的存心叫桑少筠看看萬錢的真面目,可惜最後反而催動了少筠的心緒。原來,世途儘管慘淡如斯,卻總還掩藏着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枉做小人……萬錢,你確實一針見血!

蘆葦叢中借東風頻吹,蘆葦花一時起一時落,紛紛揚揚處,有天地飛霜的意境。何文淵立於其中,看見漫天遍野的飛絮,有一剎那,他竟覺得十分凌亂,一直看不清世間萬象。然而心頭一瞬間的軟弱,叫他雙手拳頭一握,高聲吟唱:“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你們看了什麼滋味,何文淵好像有點亂了……萬錢和少筠則是越來越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