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萬錢找到少筠時,少筠窩在草根中,腦袋擱在膝蓋上,抿着嘴,眼淚一串串的掉。

萬錢吁了一口氣,想起上回在揚州南城,少筠聽聞康青陽訂了親,也是這般眼淚掉得像珍珠的模樣。他知道是他惹了她難受,所以有點無措,只能小心翼翼的坐到她身邊:“筠兒……怎麼了?你別生氣,我也不是真吼你,只是……”

少筠別開頭,抽了一口氣,又拿袖子胡亂擦了擦臉蛋,氣道:“誰生氣!你走開!我不想見到你!”

萬錢撓撓頭,覺得頭疼!話說,被捉弄的是他,怎麼這回成了他要來哄人?可以想到剛纔少筠說的那句“你纔是傻子呢”,萬錢就渾身軟的站都站不起來。沒了法子,他低聲道:“好,咱們都不生氣……你快讓我看看你的手,傷口深不深?別惹了邪毒纔好。”

少筠咬咬牙,沒吱聲兒。

萬錢見狀便伸出手來,生硬展平了少筠的雙手。只見少筠雙手上縱橫幾道劃痕,這一下血液、草屑混雜,十分的可怖。萬錢皺了眉:“得去找大夫了!”

少筠抿着嘴抽回自己的手,許久後氣鼓鼓的說道:“我不心疼她,你心疼什麼。毀了正好,再也不用繡那些勞什子,叫她比我的命還金貴!惹得人看見她傷了出了血,就連命都不要了。”

萬錢聽了這話,真覺得有點哭笑不得,只能又坐近一點摟着少筠:“原來你爲這個生氣。我、我不是因爲它精緻秀巧,能繡出好繡活才矜貴它。我是因爲看着你不愛惜你自己,才着急。”

聽了這話,少筠不以爲然的撅了撅嘴:“當着矮人還說高話?我算見識了!原來你是着急我不知道心疼我自己,那這話你怎麼不知道對你自己說?我是爲什麼着急的?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是誠心要叫我一輩子不得安生麼?”

萬錢啞口無言。少筠這幾句話彷彿千鈞重的大錘,重重的擊在他的心底。心底那層因歲月、因人世而結成的堅冰因此生了裂紋,緩緩消融。許許多多的日日夜夜,再沒有人因爲他不愛惜自己而着急,許許多多的人情世故,再沒有人因爲愧疚於他而良心不安。

萬錢伸出另一隻手,環着少筠,低聲道:“我知道了,走吧,找大夫去。”

……

富安哪有什麼正經的大夫?不過是鄉間學過一兩年草藥的老農,積攢了經驗就給人看病罷了。萬錢看見這樣子,乾脆也沒讓少筠留在大夫家,而是把少筠帶回了自己租賃落腳的一處草廬。

而後萬錢洗乾淨了手,又火燒過的小鑷子清除了少筠手上的異物,然後清水衝淨了纔給她敷上藥末。少筠看見萬錢那雙手雖然粗大又滿布老繭,但動作卻是十分熟練,又輕柔的帶着技巧,便不禁好奇:“萬爺,少筠認識你至今,還沒發覺有什麼事能難倒你的。少筠是真的奇怪,您以前究竟做什麼生意的?”

萬錢也並不等僕人,就親自收拾了桌上的什物。他聽見少筠這樣問他,便在少筠身側坐下,倒了一盞茶喝了,才說:“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做生意的。要問我做了什麼,三百六十行,我大約總做了一半的行當了。塑過泥胚,燒過瓷;採過茶葉,炒過茶;當過河工,拉過纖;守過衛所,殺過人;做過苦工,耕過田……”

少筠聽聞一句眼睛瞪大一次,最後眼睛瞪得跟一顆杏子似地,惹得萬錢好笑:“不信?”

少筠搖搖頭:“自是難信你!我朝大誥說過,役皆永充。三百六十行,由得萬爺想換就換?”

萬錢笑笑:“那是因爲你桑氏一族一直做着良民。”

少筠笑笑:“原來萬錢是刁民!”

“呵呵!”,萬錢笑開,而後斂了笑容,面目又變得木訥靜默。許久後他低聲說道:“一代王朝,廟堂上的人看到海晏河清,鄉野裡就是哀鴻遍野。少筠,你是沒見過國中有多少原先的良民爲逃避賦稅徭役,聚集成暴民。刁民……不是天生的。要是有,我寧願我天生是!”

他寧願他一生下來就是無惡不作的暴民?這大約也是吃盡了世間苦頭之後的慘痛領悟吧,可誰又能真正知道這中間他究竟經歷了什麼?那一刻少筠覺得自己有些憫人悲天,不過很快就被促狹所取代:“刁民?咱們鄉野裡的話叫癟三,北邊的話叫混不吝。就萬爺您這模樣和素日行徑,當真襯得上。您若是還要天生犯渾,我這兒就詞窮了!難怪人家都怕你躲着你,原來你就是一道治鬼靈符!”

萬錢嘴角扯了扯,一時間的蒼茫情緒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渾身都癢癢的咬牙切齒。他定定盯着少筠,目光裡說不清的幾種心緒,嘴巴里卻是重重的張不開。

就在這時,君伯走了進來,聽了少筠最後一句話,帶着一種很不以爲然又很版刻的表情說道:“對那魑魅魍魎,我家爺做治鬼靈符太過屈才!我們爺是太上老君千錘百煉的仙丹!”

少筠“噗”一聲笑出來,眼睛覷着萬錢,話卻是對君伯說:“原來治鬼靈符太屈才!君伯,您就是太上老君,專練仙丹的!不過您爐裡的仙丹練熟了麼?要是練熟了,不妨先治治眼前這天生刁民的刁毒吧,省得跑了出來裝成仙丹模樣卻禍害凡間!”

君伯呆了呆,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副咬掉舌頭的樣子。

萬錢咧嘴一笑,又湊近少筠一點:“他不是太上老君,你是。你練我成仙丹,我練你的三味真火。”

“呸!”,少筠一下臉紅,啐了萬錢一口:“好個混不吝!自認仙丹,好不害臊!”

萬錢喉嚨裡溢出笑來,絲毫不理會旁邊還有一號程亮的大燈泡。君伯自從一進門就沒見過萬錢的目光往他身上投過一投,他很是沒趣,自嘲道:“得,您一位是三味真火,一位是紅爐仙丹,沒我這配丹藥的什麼事。我走還不行麼,我!”,說着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屋內,直至快出門的時候又賊心不死的加了一句:“爺!桑二小姐好歹是位姑娘家,您快些送人家回家去……”

少筠笑個不住,姿態嬌俏活潑,萬錢看的通體舒泰,自動忽略了君伯的不識趣味。

等笑夠了,少筠站起來:“我要家去了。萬爺有空了給少筠捎個信,少筠同您一道去鹽場瞧瞧,這殘鹽的生意就算是完滿了!”

萬錢聽了忙站起來,又看了看少筠的衣裙,說道:“那個,我不擔心。你家裡的竈戶十分可靠,只管放手讓他們安排就行,你也不必多操心。不過!你還是換一身衣裳好一些,我方纔已經讓君伯備下了。”

少筠微微紅了臉:“不過是染了幾點血跡,無妨的,何況我沒帶丫頭在身邊……”

萬錢搖搖頭,輕輕執着少筠的手肘,送至屏風後:“臨出老榮頭家裡的時候,他還囑咐我別讓你又在竹林裡踢了腳。要是知道你又傷了手,還是穿針引線的一雙巧手,我早前陪他喝的黃酒就都白喝了,你那姑父、叔伯只怕更不待見我。”

正說着少筠被送進屏風後,而屏風後的高几上擺了一套月白松江府細布裁的半臂,上面瑩瑩發亮的白色絲線層層疊疊繡了朵朵梨花。因爲花朵密集,算是用了大針線,這身衣裳看起來就幾乎與用綢緞所裁無甚差別。少筠摸了摸那衣裳,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心情。她咬咬牙,輕輕的換上這身價值不菲的半臂,然後蓮步輕移的轉出屏風,微微低垂着頭。

料想雲裳輕薄,不經風露,獨立山坳一枝春。

她雖竹子的內裡,總不掩蓋梨花泣啼的風姿。萬錢看得有點呆,所以訥於言辭。

少筠見萬錢不說話,便不禁摸了摸衣襟上的花繡,嘆道:“這一身的刺繡,不知道是繡娘熬了多少燈油才繡出來的!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念頭,這樣取巧!雖然還是細布裁的,卻生生用線又繡出一整件衣裳來!原來這就是巨賈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派!”

萬錢聽了這話,回過神來,笑道:“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家從不着綾羅綢緞。可惜你生得好卻少了綢子的鮮亮來襯托,回回都是細布棉布。我總想,要是你也穿綾羅綢緞,該有多好看。這法子是取巧一點,不過是好看。”

少筠橫了萬錢一眼,臉上又紅透了,連她自己都覺得耳根都熱的不行。耐不住,少筠強行轉移的話題:“家裡不穿這個,一會我家去,姑姑看見了,只怕又數落我。還是不穿了!”,說着又想要轉進屏風。

萬錢一把拉住:“何必!你要是怕,今日索性不回家。”

少筠一聽這話,臉色一沉:“你胡說什麼?!我是你們爺們想留就能留的人?!你把我當什麼了?”

萬錢一拍腦袋:“不是!不是這意思!就是讓你別換,你這樣是真好看……”

少筠抿了嘴,暗自生氣,最後又忍不住委屈:“你這樣肆無忌憚究竟是什麼意思,早前如此,今早也是,還有眼下……難道你算準了我身陷困境,非你不能嫁,所以才這樣孟浪?”

萬錢嘆了一口氣,卻鬆開少筠:“筠兒……我……你不要相信男人,男人都會忍不住……不過,你要相信我。”

少筠咬了咬牙,連看了沒敢看萬錢,扭頭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打情罵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