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二2

堅守(二)2

“我在這兒也多年了,大小事也經歷了不少,我想能給你出點主意。錢進,你若相信我的話……”

錢進痛苦地望了鍾離和一眼,終於咬牙說:“你知道我怎麼來當兵的嗎?……不僅破財,還搭上我母……”

錢進沒說完,五個指頭猛地向琴絃砸去,絃斷了二根,血順着無名指滴下來。鍾離和怔住,腦袋猛地炸開,他感到鮮血染紅了谷地的上空,浸透了他胸膛。

“連長——連長——”

一陣急促的叫喊聲把鍾離和的思想打斷。

“錢進,那你更應該去考軍校纔對得起你母親!”說完噔噔往回趕。

碎石在腳下譁喳譁喳地響。又出什麼事了?鍾離和的神經宛如拉滿的弓。文書站那兒高聲說,是處長電話。鍾離和急奔向連部。

“處長您好,什麼?早上六點?嗯,嗯,馬上動員。處長,天線怎麼辦?尤其是那副魚龍天線,現在只是湊合用,估計還會有颱風,會出問題的,馬上來人修?好,再見。”

鍾離和放下電話,籃球場上響起了粗魯的吵架聲。一個軍士掄起拳頭捶在一個上等兵的臉上,立刻兩行紅鼻涕蠕動而下,上等兵痛得直叫,手捂鼻,仰起脖。張雄頻衝進來拉住還要動手的軍士。“一邊呆着去!小新兵蛋子。”軍士衝張雄頻當胸一掌。張雄頻氣得滿臉緋紅,青筋暴跳,眼瞪成牛眼,拳頭猛地砸在軍士的臉上,頓時兩顆門牙落地。緊接着左手當胸一拳,軍士一個趔趄,彈出幾米。這一切都在鍾離和跳出窗口的瞬間發生。

“張雄頻!你給我住手!”他吼叫。

張雄頻的第三拳打出一半停住,他手指對方罵:“小赤佬,欺侮人,是要鬆鬆筋骨!”

“你們三個給我滾到連部去。”

鍾離和衝進連部,眼睛充血,渾身顫抖:“你們這幫豬!我給你們處分!一天到晚給我惹事。我他孃的要死在你們手裡。文書,起草三個處分,嚴重警告!”

鍾離和看到軍士和下士滿手是血,流血不止:“快去找軍醫看一下!”

兩個剛出門,張雄頻說:“老鍾,這不能怪我,我可是伸張正義,像啥話,老兵就可以欺侮新兵?我們連裡這風氣一定要改過來。只要我老張看到,我一定要管一管,你給我十個處分我也不怕。”

鍾離和盯住他,啞住,臉**着不知該說什麼。

“你……你先回去。馬上點名。”

鍾離和眼睛瞪着,張雄頻搖頭晃腦地走了。

“回來!”

張雄頻停住。

“你回去少囉嗦,先寫份檢查。”

“我沒錯,寫什麼?”

“沒錯?打人沒錯?”

鍾離和眼瞪成三角眼。張雄頻低頭走了出去。

鍾離和腦袋嗡嗡脹痛,猶如無數根針在刺。他點上老菸斗狠吸一口,沉重地吐出來。他感到精疲力竭,就像孕婦生完孩子渾身疲軟無力,腦袋變得空蕩蕩的了。鬥孔裡絲絲響,一縷青煙氤氳無力,到高處便淡化在空氣中。他坐在桌前,雙肘支着頭顱,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揉着太陽穴。13連打架的風氣,老兵欺侮新兵風氣,已經在他手裡止住了,都三年了,沒發生一起打架事件,今天是怎麼啦?鍾離和痛心地想着。由於電壓不足,一閃一閃的日光燈麻木地照着。

“連長,六點五十了。”文書低聲說。

鍾離和站起,走出門。尖利的哨音在靜謐的夜裡炸響。人們魚貫走出大樓,蠕動。口令叫過,來自五湖四海的腳板下刷刷響,隊伍收緊。

“腦袋都帶來沒有?多年前酈山已經勞教兩個了,還要去幾個?動不動打架,簡直是土匪!還有沒有公理?老兵就可以打新兵,塊兒大就可以隨便打人?還像話嗎?勞教回去怎麼向家人交待?地方怎麼安排你工作,想過沒有,腦袋被大糞塞住啦?”

鍾離和頓住,喘着粗氣,牙齒打顫,兩眼狼一樣盯住方隊。

闐寂無聲。

一會兒,鍾離和變得溫和起來。

“剛纔,接到電話,9189任務提前,明天上午6點開始。現在我宣佈,進入一級戰鬥準備。各單位要盡全力。我們酈山執行重大任務從來沒有熊過,是不是!”

“是!!!”

100多個喉結同時滾動,天崩地裂,酈山似乎也抖了抖。

“幹部志願兵8點到連部開會。魯明留下,解散!”

方隊轟地炸開,等人去淨,鍾離和問魯明:“丁非嶺哪兒去了?”

魯明啞然。

“你分隊長怎麼當的?你別看他蔫蔫嘰嘰的,像是老實得很……他現在老是往村裡跑,等到小姑娘肚子鼓起來還來得及?你以後每天要盯住他,尤其是晚上。現在你到那家去看看。”

魯明怏怏地離去。

氣溫變得溫涼,空氣中蘸着清鮮的鬆籽香味。風吹過,山上松濤聲嘩嘩一片。沒有月亮,天際漆黑,隱約可見酈山那巨蟒一般的輪廓。黑暗中鍾離和凝視着遠方,驀地產生一股強烈的空惆,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幹的一切。他感到黑暗像洶涌的海潮奔騰向他涌來,把他吞沒,把他消滅,他猛顫慄。猛然,他又看到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閃着綠光,盯住他。驀地,一個滯澀而沙啞的聲音猶如空闊的教堂裡的鐘聲從曠茫中傳來。

“鍾離和,你沒錯,你要堅信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是輝煌的。你定要堅持!忍耐到底,才能得救。”

他怔住,渾身燥熱激動,睜大眼去尋找這聲音。這神秘而偉大的聲音喲,像這茫茫的大山,荒落沉重而充滿深情。他眼裡發澀,心裡充滿悲愴。

“突突……”

隱約從谷地方向傳來摩托車的嗚嗚聲。一道雪白的光柱,像柄利劍刺進黑暗的心臟。鍾離和跑上酈山大道,須臾,弦目的燈光刺得他眼前一片空茫,他急用手遮住。即刻,突突聲嘎然而止,摩托在他旁邊停住。

“老鍾,急件。”

司機支好摩托,從揹包裡掏出司令部文件,右上角醒目印着“絕密”二字。他看了一眼題目:關於執行9189任務的通知。他在司機遞過來的文件發放本里簽上自己的大名。

摩托調過頭,順着下坡滑去。摩托聲消淨了,谷地恢復寧靜。鍾離和往機房走去。他剛走下酈山大道,在通往青山村的叉路口撞上了魯明和低頭跟着的丁非嶺。魯明把鍾離和拉到一邊,低聲說:

“差點上牀。”

鍾離和擡頭,狼一樣盯住丁非嶺,又調頭。

“到什麼程度?”

“襯衣釦子開了。”

“媽的給我關起來!”鍾離和牙咬得格格響,“集合隊伍。”

尖利的哨聲劃破寂靜,人們涌出大樓,走向電視室。鍾離和站在電視機前,古銅色臉板結着,兩眼盯住門口方向。人們看到鍾離和的表情,緊張迅急地找位子坐好。闐靜無聲。

“現在宣佈對丁非嶺同志進行隔離幫助教育。一二三四班長,帶丁非嶺到隔離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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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離和低沉有力的宣佈。近百雙的驚訝眼神齊刷刷地落在丁非嶺身上,丁非嶺低着腦袋,怏怏地走出大門。

“好好的人不做做鬼!關他一個月!”

鍾離和吁吁直喘,牙齒打顫,臉漲成猴腚。

鍾離和走出門,太陽穴突突地跳。黑暗中驀地他產生了一種空茫,那股從來沒有過的疲勞又襲向他,使他難以自己,兩腿虛軟無力如灌滿鉛汁一樣。他在球場邊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兩眼茫然地望着報房。從當兵開始,他就面對這報房,17年了。猛地,他生出股從來沒有過的厭倦,彷彿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他點上老菸斗,深深地吸一口,菸葉發出臨死前細脆的呻吟。他緩慢地站起,走進大樓。他把急件交給2分隊長,讓他立刻寫好值勤文件。他走下樓,撞開連部的門,重重地坐在椅上。那條老舊的椅子發出痛苦的嘎嘎聲,似乎快要散架一般。他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不時地往下搭,眼睛澀重難忍。他站起,倒杯水呷了一口,重重地籲出口氣。

熄燈號吹響時,鍾離和檢查了機房宿舍,又到隔離室去了一趟,後回宿舍。他躺在牀上,困頓異常,可頭顱中像有根木錐子在轉,一陣緊一陣鈍鈍地漲痛。太陽穴抵住枕頭,突突的筋跳更加猛然。他重重地翻個身,難以入眠。一隻蚊子在寂靜中嗡嗡作響,能使人感到翅翼的振顫。這也是酈山的特產——能往脖子裡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拍死中秋還不死的饕蚊。他睜大眼,仔細辨別蚊子的方位,落點。他要拍死它,決不能讓它咬上一口而增加半兩肉難受三天。嗡嗡聲近了,他能感覺到蚊子紮在右面臉頰靠近耳邊的地方,猛一巴掌,耳邊一陣強過一陣的轟響,他清楚地感到轟鳴聲越來越多地被天花板吸進去,最後連尾聲也吸去了。一片漆黑,像一個窟窿。靜謐中,他聽着氣流磨擦的喧囂,眼前一片空茫。指導員該回了,30天休假,路途10天。副連長集訓還有4天回,但願他別再溜回家去。劉本、朱大偉休假該歸隊了。下面安排誰呢?一大堆人想探親,明天開始執行任務,80號網絡可不能漏聽啊!讓丁非嶺上嗎?這二年的兵軍事技術差遠了,還是老兵上吧。這次可千萬別出差錯,否則轉業是無疑的。讓轉業太不夠意思了,他孃的拼死拼活地在山溝裡呆了17年,連老婆孩子的戶口都解決不了。還去幹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活計嗎?對不起祖孫後代啊!這狗脾氣啊!那麼全身心地投入部隊都不要啊!若離開部隊,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說不定真會衰弱下去。部隊真是我的生命啊!不,絕不認輸!完成任務去找找團長,團長還是賞識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