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愛情一1

最後的愛情(一)1

車廂裡煙霧瀰漫,濁悶窒人。狹窄的走道上擠滿了人。不時地有人掮着沉甸甸的袋子擠過,口裡吆喝着:“吃冷飲了──一各種冷飲都有──”叫賣聲打破了沉悶的寂靜。對面打倦了撲克的四個小夥子,正歪着腦袋打盹。只有車輪駛過鐵軌的接合處單調均勻的“咣噹”聲打破煩躁的寧靜。

列車駛過一坐鐵橋發出巨大的哄鳴,把左兵旗從不安穩的睡夢中驚醒。他感到頭要裂了。一天一夜在車廂裡憋着,使他心煩意亂。他看了一眼窗外,江面闊坦,水質清綠,幾條木舸緩慢移動,帶着清馨的江風從窗外吹到臉上,他頓覺舒朗了許多,他深吸口氣。

列車衝下鐵橋,鳴叫着,再次給車廂內的沉寂帶來點生機。窗外的景色已是南方,城市近郊的鄉村炊煙裊裊。夕焰在遠處的平原上熊熊炮燃燒着。餘輝中,凌亂的村落、平房,蔥鬱的田野上幾個女子在耕作,儼然一幅莫奈筆下的田園風光。他心裡頓時注進一股山泉般的清甜,彷彿嗅到了那股他怎麼也聞不夠的野山果似淡藍色的馨香……

左兵旗又想到了軍艦。

這時,那封電報把他的情緒破壞了。那一行字:“多多病重速歸”象六顆子彈擊中他,把他打得粉碎。他轉頭,下意識地向斜對面望去。那小孩白嫩的臉正偎着母親的胸脯,嘴一動一動地吮着母親咖啡色的**。左兵旗心裡發酸,他想到了多多,凌晨沒給他哺過一天乳。那時,她虛弱地躺在牀上,說:爲了保持體型。她這麼說着,臉上微笑,眼睛卻閃亮,任憑多多在一旁悽惶地啼哭。當時錄音機里正放着一支柔慢溫和的曲子。左兵旗親吻了她,什麼也沒說。

他愛她。

火車加速了。象匹瘋狂的野馬奔騰而去。風打在他臉上帶着溫暖的刺痛。汽笛劃破黃昏的寧寂。遠處最後一片晚霞已退淨,天空開始冷卻。左兵旗心裡莫名地痛了起來。他別過臉,疲憊地撞在軟背上,虛乏地合上眼瞼。

他不想回憶,可多多的影子總在腦中閃過,又黑又亮的眼睛大而天真,溢滿詢問。每次休假,他都有點懼怕兒子那懷疑、恐懼、陌生的目光,彷彿他純淨的瞳仁裡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核體輻射出使左兵旗感到不安慌亂的光。在兒子面前,他是多麼軟弱多麼可憐啊!

左兵旗感到愧疚。

那天傍晚,他踏進家門,看到和凌晨玩積木的兒子,心裡猛地涌起溫情。他大叫:“兒子哎!”凌晨擡頭,眼裡閃過興奮,手指左兵旗:“多多,快叫爸爸,爸爸回來了。”兒子閃動着大眼,盯住他向後退去,最後躲進衛生間“乓”地關上門。他的心壁被銳器重重地刺了一下,那顆心就象燒紅的碳被扔進水裡一樣。凌晨撲過來,靠在他的胸上呢喃地說:“誰讓你不回?你再不回來兒子都不要你了!”他扳過她的臉,端詳着,心發顫,活脫一個葛麗泰·嘉寶。剛纔心裡的傷痛被凌晨的美麗沖掉了。他的瞳仁閃亮,猛地把他鬍子拉喳的嘴扣在凌晨的櫻脣上,吮着,舔着,咬着……

車停了。“旅客同志們,現在是臨時停車。”喇叭裡傳來了播音員溫柔嗲膩的聲音。這鬼地方邊趟快車都沒有!這一天左兵旗已經記不起停了多少趟車了。他睜啓眼,茫然地望着對坐上緊偎着打盹的情侶。他心底泛起一絲嫉意。從一上車他就和他們作伴,還談過幾句。那女的沒有凌晨漂亮,可她謙和溫靜,使他一下子產生了好感。凌晨太傲了。

他把目光移到窗外。天已大黑,湛藍色的蒼穹上星光閃爍。原野上昏黃的白熾燈稀疏星亮。凌晨是最喜歡這時辰的。那時他在海軍學院讀書,每天黃昏凌晨便在學院後門等他。在廣闊的原野上他們做着美麗而放浪的一切。他愛凌晨,凌晨更愛他。那時他們多幸福。可現在,哦,凌凌……爲什麼?都十四年了,多多都六歲了,可你還是走開了……

晚上,多多已睡去。凌晨從廚房進來。

他望着她,充滿溫情。他盼望着和解,可看到的卻是冷冰的眼神。他心裡頓時涌起煩躁。兩年來他被這攪得痛苦不堪。

凌晨的臉蒼白冷靜,她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黑暗。

他痛苦而又內疚地盯住凌晨,不知說什麼。

當晚凌晨摟着多多睡客廳去了。他坐在臥室的沙發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凌晨把多多帶走了。桌上留着紙條,上面有凌晨二行清秀的小字:“別來找我,我回媽那住幾日。不送你了。我和軍艦擇其一吧。凌。”

他悽惶地盯住冰箱上那棵結婚時種下的五針鬆。

次日,他挎上包,在透骨寒風伴送下邁上火車。

火車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動了。窗外已是城市。霓虹飄閃,燈光闌珊。公共汽車慢騰騰地在馬路上行駛,左兵旗一陣涌動,哦,故鄉,養育了我二十二年的故鄉。他心裡輕輕地呼喚,一股柔情充溢心底。他想大喊幾聲,可終於沒出聲。

列車已進入站臺,播音員的柔聲從喇叭裡響出,宣告終點到了。車廂裡一片**,真誠而又混亂。十年前,他剛出去當兵時也曾這樣,激動不安,盼望着早點登上軍艦。這畢竟是他想了多少年的願望啊!結果,他卻付出了代價。

這時他鼻裡有些發酸。

當左兵旗踏上115路車,望着窗外那人羣熙攘,嘈雜的車站廣場時,他面前閃過身着素裙的凌晨。那是他離開上海後的頭次探家。正是九月,暖風溫柔地拂起凌晨那條白裙子,露出兩條細嫩的白腿。左兵旗遠遠地發現了她,眼裡放光,血往上涌。兩個月了,左兵旗可償到了這苦熬的滋味。他奔過去,想擁住她,但戎裝阻止了他。他使勁捏住凌晨的纖手。凌晨眼裡發燙,衝動地把脣貼過來……

電車拐彎,把他晃了一下。他的思緒打斷了,心裡一陣空愁。

寧靜的芷江西路。他們的腳印曾佈滿這條路。那是他們的初戀。

他是作爲保護神得到她的。那時,每天晚自習回來,都有人襲擊凌晨。她害怕極了,找了強壯的左兵旗,希望他每晚送她回家。左兵旗極厭惡姑娘,一直認爲自己是個不撩姑娘的英雄。他想拒絕,看到凌晨楚楚可憐的臉,他答應了,很勉強。那時他們十六歲。既然答應了,就得負責,左兵旗爲凌晨大打出手,共擊落對手六顆門牙,縫了二十二針,自己在左臂上縫了九針。快十七歲的一個晚上,在芷江西路標的中段,凌晨拐向一條小衚衕。她停住盯住左兵旗,眼裡晶瑩閃亮。左兵旗發現他不再是個英雄了。

“你喜歡我嗎?”凌晨低聲問。

左兵旗盯住她,忽然覺得決不能掉價,他輕鬆地說:

“不喜歡。”

凌晨哭着跑了,馬尾棕在後面飄散。

左兵旗心裡充滿得意。誰都追求凌晨,他卻不動心,此乃英雄也。他剛學過這句古文。他追上凌晨,保護神還是要當的。

“誰要你管,從今往後你別再陪我了。”

“不,我有責任。”

“我不要你管了,誰要你再管了!”

凌晨抽噎着往前走,左兵旗跟在旁。

電車快到那條小衚衕了,左兵旗心裡涌起一股柔情,他注視着那一閃即逝的已變得模糊的衚衕。

爲了逞一時英雄,左兵旗可嘗夠了追求的痛苦。經過神魂顛倒痛苦不堪掉了十斤肉的半年,也是在這個衚衕,凌晨讓他跪在地上。那時左兵旗心裡一點屈辱都沒了,然後凌晨讓他起來,把頭靠在他寬厚的胸脯上,掉着淚接受了他的愛情和近乎受難般的初吻。這時路旁的梧桐正散出苦茵茵的清香菸。

車到了廣中路,左兵旗下了車。過中山路就是那條被樹蔭遮蔽的柏油小路。家就在小路的盡頭,一套二室一廳他上高中時父親就爲他備好的樓房。他放慢腳步。他記得結婚時,婚禮很隆重。那年他倆大學剛畢業,父母親答應他一切要求。等人散淨時,他倆又到芷江西路走了一圈,重溫了初戀後的一切細節。還是在那小衚衕,凌晨又一次讓他跪下。他的頭長久地貼在凌晨白裙裡的大腿間,直到雙膝發痛。左兵旗可知道了,要癒合少女受傷的自尊心有多難啊!凌晨終於把他拖了起來。第一次主動地摟着他的脖子流着淚吻他。是激動還是心疼?他的心都碎了。他忘了時空,只有一個想法在左兵旗腦中形成──一輩了愛她。回到大門口,左兵旗把凌晨橫抱起,從一樓抱到四樓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