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縝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回來了’是什麼意思,楞了片刻才突然記起來,上次見面他告訴夏初自己出門了,於是忙點了點頭,“是,剛回來。”
兩人相視一笑,忽然想起手還拽在一起,趕忙鬆開來,互相拱手見了個禮。蘇縝看了看夏初身上的衣裳,笑道:“這捕快的衣裳很精神?”
“是捕頭。”
“哦對,夏捕頭,失敬失敬。”
“你怎麼會在這?”倆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在這查案子。”夏初看了一眼山崖,苦笑道:“結果自己差點變成案子,還要多謝黃公子及時搭救,這下子一頓飯是不是不夠了?”
蘇縝笑道:“你的月錢還夠嗎?”
“這月的不夠可以下月請嘛。”夏初偷偷地揉了揉手心,想把剛纔蘇縝拉着她的那種感覺抹下去。她長這麼大還沒跟別的男的拉過手,怎麼手掌上的感覺那麼怪呢?
“扭到手了?”
“沒有沒有。”夏初甩了甩手,“你怎麼從這邊上山來了?”
“這邊清靜。”蘇縝看了看她,“也幸好是從這邊上來的。”
夏初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透,“讓黃公子見笑了!怎麼,黃公子是來山上踏青的嗎?還是禮佛?”
“都不是。”蘇縝默了默,“今天是家母冥誕。”
夏初無聲地‘哦’了一下,與他一起慢慢地往前走,鞋子踩在碎石子上,發出細碎而粗糙的喀喀聲。
“怎麼不去雲經寺呢?”夏初沒話找話地問道。
“家母未嫁時最喜歡每年上巳節來萬佛寺,與她的手帕交一起過個生辰,踏青,再跪在佛前許個新一歲的願望。”
“那她後來許的一定是你平安快樂。”夏初衝他微笑了一下。
蘇縝也淺淺一笑,卻搖了搖頭,“嫁人後她就沒再來過了。”
“那也不打緊。”夏初仰頭看了看碧藍的天空,忽然有點小小的傷感,靜默了片刻後緩緩地說:“我記得小時候我的母親帶我去過寺院。”
蘇縝慢慢地走,靜靜地聽着。
“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進到昏暗的殿裡,看見碩大無比的人坐着,直接就被嚇得大哭起來。”夏初浸在回憶裡,自嘲地一笑。
“母親把我抱出去,給我擦了眼淚,還告訴我那個碩大的人就是佛,是世界上最慈悲最好的人。她還說,她已經告訴佛了,說夏初是最好最乖的孩子,佛一定會很愛我,會讓我平安快樂。”
蘇縝轉頭看了看夏初,“你的母親對你很好。”
“哪有母親對孩子不好的呢?”夏初眯了眯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我不知道佛愛不愛我,但我知道母親很愛我。她是我心中的佛,雖然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但她一定希望我平安快樂。”
“是嗎……”蘇縝垂眸看着路上的碎石子,像是自問。
“是。黃公子,令堂即使不來萬佛寺,她也一定是希望你平安快樂的。母親都是這樣的。”夏初淺淺一笑,語調如同這三月初的風,溫暖而淡淡的。
萬佛寺中傳來清脆的磬鉢聲,蘇縝看着夏初,沒有說話。
走過這不長的一段路,很快回到了那個小門處。那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打開了,夏初與蘇縝走近,見安良探出了頭來,看見夏初也是頗爲驚訝。
“夏公子?你怎麼在這。”
“查案。”夏初笑道:“我就說今天怎麼沒看見你,原來在這躲着。”
“哪是躲着啊!哎,夏公子穿捕快的衣服還真好看。”
“是捕頭。”夏初還沒開口,蘇縝卻先一步替她說道。
夏初忍不住笑出聲來,對蘇縝擺了擺手,“案子那邊還有很多事要問,黃公子有空了記得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好。”蘇縝點點頭,目送着夏初跑去了寺中。
安良詫異地瞄了蘇縝一眼,“奴才是不是聽錯了?請吃飯?”
“有問題?”
“奴才多嘴了。”安良低頭讓開路,“雲空大師已經在禪院裡等您了。”
萬佛寺禪院裡的青草冒了綠,院裡引了濯泉水匯入一方小池塘。細細的水流聲是基調,滿院的寧靜,偶有小鯉魚翻出水面濺起小朵水花,像一曲中的錯音,讓蘇縝回過神來。
“施主心不靜啊。”雲空大師說。
“這是母后的第一個冥誕。”蘇縝轉過頭,“我竟然想不起上一年她的生辰自己都在做什麼。她活着的時候我曾經怨過她,現在又後悔錯過了那些時光,好像自己什麼都沒爲她做過。”
雲空呵呵一笑,“佛說愛別離,倒是別離了方知是愛。”
蘇縝默然片刻,緩緩地說:“來的路上我還在想,我不是一個好兒子,也不知道母后到底算不算是一個好母親,我們好像從沒有機會了解彼此,這生母子的緣分就匆匆的盡了。如果母后還在,我很想知道我所做的是否就是她所期望的……”
“施主,你的母親所期望的,無非是你的平安。”
蘇縝搖了搖頭,苦笑道:“大師不瞭解我的母后……”
“我瞭解。”雲空打斷他,而後靜靜地笑了一下,“天下的母親皆是同心。”
蘇縝怔了怔,彷彿剛剛那聲磬鉢的聲音又悠然想起,打在心上,忽然讓他涌起些許悲傷。悲傷來的並不濃烈,好像泉水泡了陳茶,緩緩地染上清苦的色彩,釋出澀澀的味道。
他叫母妃、叫母后叫的已經習慣了,也習慣了她治理後宮的強勢與威儀,習慣了去敬畏,習慣了去揣測,習慣了他們之間的隔閡。是他想的太多了,唯獨少了單純的孺慕之情。
夏初說:“令堂一定是你平安快樂。母親都是這樣的。”
雲空說:“天下母親皆是同心。”
其實,不管她做過什麼,那也只是他的母親,最後用命保住了他的母親。
夏初那邊看過了拋屍的地方後,覺得給劉櫻驗身一事得試着說說了,於是從禪院那邊回來便直奔了劉夫人的房間。
劉大人與劉家嫡子劉鬆聽到噩耗後也已經趕過來了,正在劉夫人房裡坐着,見夏初進來,劉鬆便起身見禮。
夏初與他回了禮,又對劉大人一拱手,“劉大人,小的夏初,是府衙的捕頭。”
劉鍾看了她一眼,眼裡滿是不信任,“你是捕頭?”
щшш¸ тTk ān¸ ¢ ○
“正是。”
劉鍾冷哼了一聲,“府衙沒人了嗎?找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子做捕頭。”
夏初聽了很不高興,沉了點臉回道:“前任趙捕頭牙長得倒是齊的,還不是製造冤獄胡亂抓人,最後落個秋後問斬。劉大人您是吏部侍郎,此番難道是來考覈吏治的不成?”
“放肆!”劉鍾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就憑你也能查案?!我女兒到現在死了快兩天了,你們抓到人了嗎?!府衙都是幹什麼吃的!”
蠻不講理這是!
夏初也火了,冷聲諷刺道:“大人不如將我綁了送到府衙去算了?既然你也無所謂誰是真兇,只要抓到人,那抓誰不是抓。”
“混賬!這樣的話豈是一個捕快該說的!”
“捕快該說的話?劉大人,從我進門到現在,您可給了我說話的機會?
劉鬆一看這小捕頭挺生猛,趕緊上前拉架,勸下自己的父親後又勸夏初,“夏捕頭莫見怪,任誰家裡出了這樣的事心裡都是難受的,脾氣一時壓不住也是有的,您多擔待則個。”
夏初知他說的在理,火便也下去了不少,想起那驗身之事又覺得不能就這麼被劉鍾給壓住了,不然絕對辦不成。
“劉公子是個明理之人,那便允在下問一句,令尊到底發的什麼火?是我們府衙到現在不抓人,還是我們消極怠工不查案?是質疑在下能力不足,還是嫌在下年紀小?煩請給個痛快話,在下也好看着怎麼解決。”
“這……”劉鬆苦笑不已,心道你這讓我怎麼問啊!
劉鍾在旁邊也聽見了,雖然仍是氣哼哼的,但夏初問的他還真回答不上來,不言不語的獨自慍了半天的氣,才冷言道:“你要說什麼?”
夏初清了清嗓子,“查案,我等責無旁貸。但受害者家屬的配合對我們亦是萬分重要。倘若大人您不配合,我等也是有心無力。小的這麼說,不知大人您是否有疑議?”
劉鐘沒說話,劉鬆看了眼父親的神色,道:“自然是沒有疑議的。需要問什麼,需要我們做什麼,夏捕頭您儘管說就是,我們當然全力配合。”
“嗯,令愛的屍體情況想必你們都已經看到了。我們懷疑令愛死前曾經受到過侵犯,但也只是懷疑而無法確定。因爲不能驗屍。”
劉鍾擰着眉看了看夏初,“不是已經驗過了?”
“缺了最關鍵的一環。”夏初說完看着劉鍾,劉鍾一時沒明白,想了一下才意識到夏初說的是什麼,不禁暴起,“豈有此理!想都不要想!”
夏初也不惱,好言說道:“小的明白,作爲父母,情感上很難接受。但小的也請劉大人想一想,逝者已去,是那些虛無的所謂清白重要,還是還死者一個公道比較重要。”
說完,她又轉向劉夫人,“夫人既然參佛,便應該明白佛家所說。身體,不過是這一世靈魂所寄,倘若令愛靈魂難安,您空守一具皮囊又有何意義?那皮囊一空,其實也已經不是您的女兒了。”
夏初假模假事的往天花板上看了看,“令愛大抵也在看着吧……”
劉夫人也擡起頭來,愣怔半晌,哇地一聲又哭了,“女兒啊……”
經過了一番從心理到玄學,從施壓到勸慰的全方位立體遊說,劉家終於是同意了驗屍的事兒,但不同意身爲男性的楊仵作來做。
夏初覺得這個讓步已經足夠了,便讓武三金快馬回城,去蒔花館把那個負責給樓裡姑娘驗身檢查的婆娘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