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因莊堯事務繁忙,阿冉回山太早了也沒什麼意思,一道跟褚雲馳吃罷晚飯纔回去。吃罷了飯就容易發睏,阿冉是迷迷糊糊中,被巨大的聲響吵醒的。
他還沒反應過來呢,就猛地被甩到車廂的內牆上。得虧莊堯捨得花錢,內壁都包上了厚木棉,外裹錦緞,這一下才沒撞傷。
可那也是生疼生疼的,阿冉眼淚都要出來了。正想問怎麼了,原本呆在車轅上的侍女阿雲卻闖進來,臉色略有些蒼白卻仍強作鎮定地道:“小郎君,趴下!千萬不要擡頭,也不要往外看!”
說着摟過阿冉伏在坐墊上。阿冉能感受到阿雲顫抖的手臂,這頻率讓他不由得也害怕起來,只是褚先生教過他,要處亂不驚,才能謀求生路。便問:“阿雲,出了何事?”
阿雲卻是聲音都在顫抖:“外,外頭……有好多人!黑壓壓的,咱們車不知怎麼壞了,我看有人舉起了弓箭,只怕要對咱們不利……”
“弓箭?是什麼人?要打仗了嗎?是胡人嗎?”
這些問題,阿雲哪裡知道,只是拼命搖頭,牢牢地趴在他身上護着他,嘴上還無意識地說着:“小郎君不要怕,沒事的,沒事的……”
阿冉見狀,也不好再問,只覺得被阿雲壓得有些疼。正想動一動,忽地,砰地一聲,車子像被什麼擊中了似的,阿雲嚇得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這聲響像一個訊號一樣,外頭的噪聲越來越大,車子的一策被擊中了不知多少次,夾雜了趕車人的慘呼,同時終於有一支箭羽刺破厚重的車壁,從華麗的錦緞間露出一個冰冷的尖頭來。阿冉覺得血液都要凝固了,出事了!他費勁地伸手摸向靴子,裡頭有一把蒼莩給他的小匕首。
突然有陌生男子的呼喝聲:“這裡不是裝了什麼好東西吧?”
說着,車廂門被啪地踹開,吱吱嘎嘎地掛在軸子上,忽上忽下地晃悠着,露出了外頭一個壯漢的身影,天黑了,模樣看不大清,聲音卻真真亮亮,極爲刺耳:“怎麼有個小娘子!哈哈哈哈!”
說着一把抓起了阿雲的手腕,阿雲連連尖叫,刺得他耳朵一疼,便擡起另一隻手,給了阿雲一巴掌,這一下不輕,阿雲被打得尖叫頓時止住,只是手腳還在掙扎,壯漢還在哈哈大笑:“倒是個貞烈女子哩,不如跟我回去,保管生個……”
話未說話,阿雲呸地啐了他一臉帶血的唾沫來,壯漢暴怒,一把將她丟在地上,擡腳便要踩,卻覺得大腿嫩肉忽地一涼,這股涼意滲透到了小腹,他低頭看了一眼,一個矮矮的,不知什麼東西,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子,從他大腿劃到了小腹。
這一瞬間他才忽地感受到了疼痛,血撲地噴了出來,壯漢“嗯?”了一聲,阿冉還要擡手再刺,下一秒已被壯漢抓住衣襟舉了起來,手裡的匕首也被震掉了:“你這小雜種!敢傷你爺爺?”
便拿着阿冉往車內牆上去撞,阿雲這下瘋了,不顧疼痛爬起來去打那壯漢:“你這賊奴!這是半戟山車馬,我家大王必會殺了你!”
阿冉已經被撞了一次,雖然車內包了木棉,仍是疼的,聽到這話,壯漢卻停了手,哈哈大笑起來:“我竟如此走運!隨便劫了輛車就遇到了半戟山的小娘們兒!”
說着一手抓着王冉,一手去捏阿雲的脖子,竟要生生將她捏死一般。
阿冉被吊着,呼吸也漸漸困難,阿雲則已翻了白眼,眼看要不行了。
阿冉覺得自己要死了,忽地有些想念莊堯,那個和尚猴子豬的故事還有一小半沒講完,不知那個猴子,還能回他的花果山不能。要是自己死了,還怎麼聽呢。又想念起褚雲馳來,師父讓他背的書,還有一段沒背熟呢……阿冉漸漸地連思維都費力起來,只見一道亮晃晃的白光在眼前跳動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很溫和,又略帶清冷的聲音說:
“阿冉,閉上眼睛。”
阿冉下意識地閉眼,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撲在了他的臉上,黏糊糊的,還有股腥甜味道。下一秒他就被放下來了,空氣拼命地擠進嗓子裡,刺得他嗓子有些毛毛的,便想咳嗽起來,然而一個咳嗽都變得奢侈起來,有人慢慢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他才忽地咳嗽起來,眼淚都下來了。
另一邊,阿雲也咳嗽了起來。
“阿冉,阿冉。”
阿冉擡頭,褚雲馳的臉映在雪光下,修長的眉毛皺起來,眼睛緊緊盯着他,臉色十分不好。
阿冉“啊”了一聲,褚雲馳發覺他的聲音十分嘶啞,不由有些心疼,沒想到下一秒阿冉就一把抱住他,眼淚鼻涕蹭了他一身。
褚雲馳無聲地笑了起來,安撫了他兩下,卻是不敢多留,對阿雲道:“隨我下車。”
將阿冉帶到自己的馬上,又安排人帶上阿雲,將半戟山的破車棄在路上,走小道迅速離開。阿冉被褚雲馳攬在懷裡,只聽見近在耳邊的廝殺聲,也不枉是山上土匪養大的小孩,一邊抽泣一邊還問:“先生,出事了嗎?我們要去哪兒?”
褚雲馳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不回半戟山嗎?”
還沒等回答,突然有人對褚雲馳道:“郎君,他們把道佔了,咱們得換一條路!”
褚雲馳一愣:“換路?哪兒還有路?”一指旁側,“這就是山了。”
阿冉費力地從褚雲馳的大氅裡探出個腦袋,被外面的情形嚇了一跳,回話的人他認識,是褚雲馳的奴僕,叫個劉二,此時身上帶着血,臉上也髒兮兮的,不遠處仍在喊打喊殺。
褚雲馳顧不上把他塞回懷裡,對劉二道:“選薄弱處,殺出去。”
劉二一臉掙扎:“只怕……不易!他們好有五六百人了!”
褚雲馳一愣:“全山都出動了?”近十倍於己方[1],眼看自己人要頂不住,褚雲馳只得道:“撤入山裡!”
卻忽然聽見阿冉道:“前面有小道可以回家。”
家?褚雲馳一愣:“有路通往半戟山?”
阿冉點頭道:“我與阿孃看望阿婆的時候,都走那條路,不過夜裡要查身份,先生到時候可以把我舉起來給他們看看。”
褚雲馳被這個說法逗得一笑,卻是有了希望,對劉二道:“避入半戟山!”
阿冉交代了路,衆人邊打邊撤,好在山道狹窄,對方雖然人多,卻由於衝突面小使不上力,且褚雲馳等人有馬,腳程快,便是有弓箭,山道彎彎曲曲也不好瞄準。
不多時,待到了關卡處,卻叫褚雲馳大驚,望樓上掛着個人,顯然已經死去了,此外並無防守。不知裡面到底發生了何事,後又有獅虎山追兵,褚雲馳咬一咬牙,裹着王冉先往裡衝再說。裡面倒不像是經過血戰,只是空蕩蕩地沒什麼人。
半戟山不小,褚雲馳也只對紫光臺一處熟悉,虧得還有個阿雲,戰戰兢兢地給褚雲馳指點道路,別的地方也不去,一路去找羅綺。只是一路上頗爲奇怪,安安靜靜的,部曲人家連綿的房屋處,一個亮燈的也無,待漸漸接近莊堯住處時,才聽見躁動與喊聲。
阿雲帶的路是從莊堯房舍後身繞過去的,背對他們的,正是一身盔甲,持刀的蒼莩,身後士兵有男有女,卻不知在與何人對峙,也並不見羅綺。雖然人不多,到底還是有些動靜,正在對峙的雙方一齊看了過來。
蒼莩一見褚雲馳,神經立刻繃緊了,道:“你也投了獅虎山不成?”
還沒等褚雲馳說話,阿冉就從褚雲馳的大氅裡鑽出來,問道:“什麼投了獅虎山?”
褚雲馳也沒明白蒼莩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卻看見了,正對着蒼莩,手裡握着一對錘的青年男子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名字了,只恍惚知道是半戟山上一個什麼當家。不是他記性差,實在是這個人存在感不怎麼強。
他雖不記得,阿冉卻記得,驚訝地叫了一聲:“荀叔叔?”
蒼莩也顧不得褚雲馳與阿冉爲何一道來了,隨即一口啐在地上:“呸!他可不是你什麼叔叔,他早投了獅虎山,要殺我與你阿孃的頭呢!”
至此,褚雲馳全明白了。
爲何獅虎山敢分出人手趁夜襲擊工地,又敢來攻打半戟山,是半戟山出了內鬼!這人還不是個小人物,當日他難爲莊堯的時候,這個人也在場,既然阿冉叫他荀叔叔,那麼必然是山上那個叫荀功全的,他手下的人馬,目測有二百來人,這些人理應屬於李導……
於是褚雲馳開口了,問了蒼莩一句:“李導呢?”
蒼莩還沒回答,荀功全卻是臉色一白,怒道:“只怕已經被兩位好師妹給害了吧!”
蒼莩大罵:“你少血口噴人,我連着幾日未曾見過李導,不信你問問這山上的人!合着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底下也有蒼莩的心腹以長兵墩地,以助蒼莩威勢。
荀功全冷笑道:“那王幼姜呢?可有證明,她沒見過師兄?她沒害了師兄?”見無人做聲,又悲憤地道,“師兄爲半戟山,斷了一條腿還不夠,你們竟然還要他的命!你們何以如此待他!”
又煽動羣情道:“我等在山上,全爲一自在,如今身爲男子,卻被女人約束,死都不知身葬何處!”李導座下諸人無不激動,蒼莩身邊雖人數多些,卻有些猶豫,一來是曾經的兄弟生死相向,二來也是不明白到底是何情況。
蒼莩被荀功全叫得煩,不由怒道:“師姐根本不在山上,也不可能去見李導,她爲山上訓騎兵,如何要難爲李導!”
荀功全卻是一愣,他並不知道此事,還以爲莊堯是帶人去處理商務了,腦子卻轉得快,笑道:“這可是了,她訓騎兵一事,我也是知道的,李師兄對此勸阻過,你的好大王卻對他打罵!莫不是爲了此事,殺我師兄!”
蒼莩性格憨直,根本不知道有無此事,腦子又不在這上頭用功,有些迷糊,不說話了。褚雲馳卻嘆了口氣,論口才,蒼莩被這個叫荀功全的甩了八條街不止,忍不住開口道:“李導的屍首可找到了?”
蒼莩一愣,反應過來,衝荀功全喊道:“就是,李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就一口咬定他死了,怎知不是你害死他的!”
褚雲馳鬆了口氣。
荀功全也有一絲尷尬,正在這時,有個傳訊兵勇跑來,跟荀功全說了句什麼,只見荀功全頓時露出一抹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