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上巳逢集

這一年,寧遠縣雖經歷了些亂事,卻已除了後患,年後役夫們徵發也更賣力起來,幹活兒累了歇着的時候,還三五成羣地吹吹牛,什麼大戰賊寇一整夜的事兒。

褚雲馳在年後剿了獅虎山,讓當地百姓都敬畏起他來。先前他被困半戟山上,隱約有些謠傳說他軟弱,叫半戟山的女娘制住了一類,如今獅虎山一倒,賊人都砍了,這謠言風向也變了,不知怎麼就傳成了褚雲馳與半戟山上那個女羅剎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了。

莊堯在山上自然是沒人敢跟她傳這個話的,褚雲馳就不然了,曹猛行走鄉里,這類葷話沒少聽,每每回來都要大罵什麼“愚民”啦,“不堪教化”啦……褚雲馳問他,他支支吾吾着說一半藏一半,好像被造謠的是他自己一樣。

剿滅了獅虎山,就又到了春耕之時。役夫們家中各有田地,然而眼瞅着大橋將竣工,衆人又都算是“過命的交情”了,頗有幾分捨不得,更有佔了這橋的好處的,便分外用力,終於在春耕播種前,把橋建好了。

是日,橋兩頭纏綵綢,放焰火,許多男女老少出來慶祝,很是熱鬧,褚雲馳率縣內諸曹親自駕車過橋,兩岸百姓無比歡欣。翌日裡綵綢撤下來也不浪費,自有百姓人家爭搶了去,也是討個吉利。

去歲邱老先生帶人修渠,與山下百姓又多了一處水源,今春田裡吃水就寬裕多了,只要年景不壞,比起往年來,百姓都能活得鬆快不少。播種後,恰逢上巳節,往年水邊浣洗嬉鬧,聚衆飲宴,一股腦兒都搬到了新橋旁邊,一是圖個熱鬧,二來,建橋之時還順便修了段引路,是以水邊很是乾淨平整。

再有,新橋落成,旁邊就起了零星的小茶亭。縣裡的市集原本在坊區裡,是隨縣衙落成之時就在那兒了的,村內自發的鄉集,多在村頭巷口,曬場路邊,如今寧水橋建成,來往的人流多了起來,自發成集,也是一處熱鬧地方了。又因上巳節,便自發約定了每月初三日逢集,賣山貨的,賣果蔬的,什麼都有。村人來此地賣土產,縣裡的裁縫,點心鋪子裡的師傅,藥材商等也都來湊個熱鬧。

半戟山自然不肯放過這等熱鬧。

上巳節裡,諸鄉紳大戶家都出來遊春,莊堯也帶人下山來,與小王氏等玩在一處。玩樂倒不是重點,她早叮囑了盧大:“寧水橋既然熱鬧,我們不妨湊一湊。”

盧大便將些陳年舊貨拿來賣,顯是與諸商家一樣,對村人不是很上心。莊堯倒是填了一句:“別隻擺一些孬貨。羅綺蒸的花露,調的胭脂,都可以拿出來賣。前日裡不是讓燒了一窯瓶子罐子麼?正繪了春景,多合時宜?裝了好胭脂擺出去賣吧。”

盧大頗心疼:“這些都是好貨哩,要去郡府裡賣的。”

莊堯卻不跟他解釋:“你只管擺出去。”又叫羅綺,“讓阿雲幾個伶俐的,輪班去咱們的貨攤兒前看顧一二。”又如此這般囑咐一番。

聽得羅綺直皺眉:“大王,這,都是小娘子,雖是侍女,也沒有拋頭露面的吧……”

莊堯一想也對,這個是她天真了,便試着道:“那叫些已婚僕婦呢?”

羅綺面色稍霽,莊堯便趁熱打鐵:“用障布圍起來,只許女子進。”

盧大是管事,亦是家僕,知道莊堯身邊侍女多是未婚姑娘,不方便露面,便毛遂自薦:“我家內人倒也懂些買賣,不如叫她挑幾個人。”

這個倒是無可無不可,莊堯樂得不用事事躬親,貼心的好幫手還是必要的,便叫盧大去想辦法。又想了想,道:“切勿賣得多了,咱們沒那麼多貨,每樣兒用小一點的瓶子裝,多了就不稀罕了。”

盧大一一記下,莊堯還補了一句:“以後的胭脂,不論賣出去多少,一半歸山上。你拿一成的跑腿錢,還需給羅綺四成。你看可好?”

還沒等盧大說話,羅綺先惶恐道:“大王,這使不得。”

莊堯按住她,依舊對盧大道:“一應胭脂膏子,點心茶果,皆是羅綺的配方,我需與她留一份養老的錢,與你說明白了,不要讓我聽到有人背後亂說話。”

盧大這一年在莊堯這裡得了幾個大買賣,又不是個不知饜足的人,自然是不會反對的:“小老兒已經得了娘子的好處啦,也就想趁着骨頭還沒懶,多給娘子攢些家底兒,娘子分我一成已經是多的啦,至於其他的,娘子怎麼分配都是娘子的安排。”

羅綺想再說什麼,都叫莊堯給鎮壓了。

上巳一到,民人皆至水邊,佩薺菜花,蘭芷等,衆飲歡宴。大清早的莊堯便攜衆人下山,盧大的攤子已經支起來了,且不止一處,又賣去歲釀的冬酒的,叫楚玄起了名兒爲“半戟冬泉”,這樣春酒釀好了,就可叫個“半戟春泉”,也是省事。酒壺等燒的不多,一股腦都拿出來了,盧大爲此心疼不少,想着得趕緊催窯裡再製些陶罐陶壺纔好。

因有莊堯插手,盧大這次所載貨物中,酒水,胭脂,藥材這幾樣山上產出都是好貨,沒有次的,其餘尋常的倒也有不少,便顯得這三樣更加金貴起來,從外觀——新燒的陶器,上還着彩繪——到其色香味,都叫人驚歎。

倒不是說,這寧遠縣上,只有半戟山的貨物最好,實是莊堯佔了個便宜,別的大商家也與盧大同樣想法,看不起這些村民泥腿子,便隨便拿些貨物應付了事,也襯托得半戟山貨物更稀罕了。

一縣之內,能有多大?村民中也有不少人來過縣裡,一看這些人都拿些尋常貨物出來,有見識的便跟村人顯擺自己的“見識”,倒這些貨物只是尋常。可半戟山所產,卻是鮮少見世,因其並無商鋪,只有邸店,多爲大宗買賣,或往郡裡銷售,村民見了,十分好奇。

且莊堯叫人在胭脂花露的攤前圍了帳子,只許女人進,更吊足胃口。時人男女大防在鄉里遠不如城裡,在邊地遠不如京城,這邊地小村落裡許多大閨女小媳婦爭相來看,更有男人們進不去,打發妻女進去看的。

一進去便都嘖嘖稱奇,實則沒什麼好奇怪的,不過是器物精緻些,且盧娘子精細,呼朋引伴叫了好些年輕媳婦來,都是小王氏家下僕婦,婚前也在小王氏跟前伺候過,樣樣拿的出手。

村人對富貴人家都有個崇尚心裡,半戟山開了這個先河,便似打開了一扇門。這內裡,用器精美,經營的雖說都是已婚婦人,卻仍戴着帷帽見不得真顏,倒是語氣柔和,介紹胭脂也是文縐縐慢悠悠的,用檀木的小板子抹豆大一塊,給人試看。花露則只許聞香。

是以出來的人便跟沒進去的人講述,衆人一聽裡面還有美人,便有起了賊心想往裡衝的男子,然而半戟山調了二十人護衛,各着鐵甲,往那一戳就叫人老實了。

縣裡商戶看這情況,心下猶恨。縣內四家大戶之一的呂氏,家中也有胭脂鋪子,他家家史不長,同已見衰落的楊氏一般,也是個暴發人家,早年資本積累的時候,除了自己有些田地,還靠娶了在郡府某世家大戶裡調胭脂的侍女做娘子,得了人家的胭脂方子才做起胭脂買賣來,因爲是大戶人流出來的,便自詡是高檔貨了,很是看不上旁人家的胭脂。

這回拿手的生意讓個半路殺出來的半戟山,靠小手段佔了便宜,也算結了仇了。別看他們不喜村民,瞧不起他們,可聽着村民說什麼“半戟山的胭脂最好”之類的話,便忍不了。於是放出話去:“村裡粗婦都能使的胭脂,能有什麼好?”

這話呢,相當於地圖炮,打一羣人,拉一羣人,打的是村民一行人,拉的是縣裡的老主顧,有錢人家,如陳楊何呂等。這四家也頗有些姻親,呂氏有一女恰嫁給了陳賀成,也就是王幼姜生父,做了填房,她今日也來遊玩了,這事兒鬧到她面前,她便嘲諷道:“讓婦人拋頭露面,給粗鄙村婦調胭脂,真真是自甘下賤。”

這話贏得了一番附和,有被半戟山漂亮酒瓶子和好酒擠兌了的何氏,也有她嫁給了楊氏的親姐姐大呂氏,這一幫也算是寧遠縣的貴婦人了,更帶着些女兒出來玩,一羣所謂貴婦貴女互相讚美,順便踩一踩半戟山,也算一項樂趣。

然而半戟山還沒發脾氣呢,她這話卻得罪了人。誰道鄉間沒有富戶的?有錢人都在縣裡?偏不是!

有一杜氏,老太太今年七十六了,夫家姓何,且與縣裡的何並不是一支,卻是在郡裡做官的何家!褚雲馳之功曹何氏,便是這老太太的侄孫。

老人家在鄉里也是德高望重,上了歲數便懷念少女時杜家村的田園風光,她兒子特地給她在杜家村建了別業莊園。前些日子杜家村死了的那個給役夫送飯的的老頭,正是她孃家族親,獅虎山被剿滅,許多陳年舊案也得以偵破,那杜老頭正是被獅虎山害死的。

獅虎山被砍了,人心大快,褚雲馳的事蹟在杜家村傳得最廣,都說他是個好官。這杜氏老太太,也是被百姓日日唸叨洗了腦的,大橋建成,還有村人扯了綢子孝敬她的,上巳節怎麼也要過來看看。

杜氏雖年高,卻也許久沒親自去過市集了,也被半戟山的帷帳吸引了去。幾個僕婦都是盧大之妻挑選的好手,禮數上半點兒差池也無,對老太太很是和氣,看她年高,又奉了茶果給她。

需知的是,半戟山的日用吃食,都是羅綺整治的,她的出身,別說陳楊何呂四姓暴發戶了,就是杜氏也沒這個見識,品一品,甚是熨帖。且這胭脂也是上好的,杜氏不乏底下人孝敬,一見這胭脂也喜歡上了,兼之諸婦人也很周到,便很土豪地買了一堆。

盧娘子見是個大主顧,也是機靈,給包了個好幾個漂亮的大漆盒,還送了一包老太太說好的果子。奴僕們捧着都有臉面。杜氏逛街逛爽了,兒孫,奴僕們侍奉她到水邊賞春,卻忽地聽見有人說:“盡給村婦調胭脂,下賤”等語。

便問奴僕她們在說什麼,奴僕機靈,把話學了來,杜氏的臉色當即就不好了。罵道:“她們祖父還在土裡刨食呢,就敢笑話起別人粗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