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莊堯頗有些意外的是, 平日裡素來沒個空閒的羅綺,連着兩三日都下山陪她說些瑣事。
暮春時節,從南方運回來的新茶盧大還沒來得及分裝擺賣, 莊堯與羅綺已經煮上了。
煮茶一道, 羅綺是個行家, 什麼樣的火候, 什麼樣的器皿, 都十分講究,莊堯倒也不全是個伸手黨,將褚雲馳院子裡一樹桃花折了一枝插了瓶, 還有些細碎的花瓣灑在天青色葵口擺盤裡頭,淺淺地汪了半盤水, 也是素雅。
這兩個女人在一處, 也不弄針線, 也不談詩賦,只就着好茶說家常, 羅綺便說起來幼時陪祖母去鄉下莊園裡散心的事情來。
羅綺的身世,莊堯知道的只是泛泛,倒是頭一回聽她主動提起。
許多年過去,羅綺提起舊時生活,倒也算是平和, 手指揉弄着幾朵乍開的桃花:“我母親去的早, 繼室雖慈和, 也有自己的子女, 還是阿婆將我帶大。所幸家中出事時, 阿婆已經去了,不至受那折磨。我在京中亦無什麼牽念, 唯獨惦記莊子上那一片桃林,阿婆喜歡賞桃花,我那時小,只惦記着吃桃子。”
說罷自己也笑了起來。
莊堯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想了半天,才幹巴巴地道:“楊氏的產田,正要建個莊園,果木也是少不了的,種些桃樹可好?”
羅綺噗嗤一笑:“桃樹之類,咱們山上也是有的。不過莊園……楊氏那片下等田,不適宜種植,倒可以墊起來蓋房子,也不算虧。”
“還有得賺呀。”莊堯一笑,掰着指頭算,“這塊地,是上等田的一半價錢。除了蓋房子,這塊地我還有大用場,是要動一動的。”
羅綺向來覺得莊園產業不過是副業,是個填頭,半戟山不缺錢,也沒太放在心上。
莊堯也不是很在意,倒是提起另一件來:“莊園是小事,要緊的是那一批棉花……”她不會紡織,還得靠羅綺。
羅綺卻笑道:“我這裡,正有個好手弄這些。”
“誰?”
羅綺賣了個關子:“說來這人,離大王倒是住得近。”
“褚雲馳?他會這個?”莊堯隨口問道。
倒是羅綺頓了一頓,不知道怎麼接了。好半天才解釋道:“是曹主簿家那位胡娘子。”
聽了這話,莊堯才啊了一聲,覺得自己有點兒失態了。
她跟褚雲馳只隔着兩道院子,竟從未再見。莊堯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微妙,然而褚雲馳關她的理由也算正當,她這個人,對親近的人也不多計較,也不曾責怪過褚雲馳,只是——這點兒微妙的感覺叫她有些沒底。竟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把這個人劃到了十分親近的範疇裡了。
這種略有些失控的感情,說不好,卻也沒那麼遭,只是有些不自在罷了。
再擡頭看窗外的天,不知幾時變得烏沉沉的,叫誰打翻了硯臺一般,連風也大了起來。
羅綺不明就裡,接着道:“胡娘子是個能幹的,不如咱們請她來幫忙。”
莊堯這才說:“你若與她相熟,你便去說,若是不方便,就叫我阿孃去。”
羅綺道:“那日在王夫人府上,沒能說上話,若是夫人去,就最好不過了。聽說夫人說,那是個爽利人,又懂許多京中的新式繡法,倒是叫人想見一見呢。”
莊堯也是安心地放手給她做:“這些我不懂,你去弄就是。”
又細細看了羅綺一眼,打趣道:“你今天是來瞧我的,還是想找那胡娘子的?”
羅綺吃吃笑起來:“各有一半。”
莊堯頓時佯怒,手邊插瓶用的桃枝上剪了不少多餘的枝椏來,她撿起來就拿去丟羅綺,羅綺邊躲邊笑:“大王可饒了我,還不許人說實話了麼……”
正笑鬧間,窗外一道閃電打下來,不久後又傳來雷聲,暴雨頃刻而至,二人也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嚇了一跳,又覺不過是打雷,對着彼此笑個不停。
這時節的雨,臨窗賞玩還算有趣,可對那些正在外頭忙活的人來說,就是個麻煩了。
楚玄應了莊堯,今日便下田裡丈量土地去了。因爲要到田間地頭上去,路十分不好走,車自然是進不去的,馬也不堪折磨,便叫人牽了頭耐性好的驢子來,慢悠悠地晃,他的馬自有人收拾好了,安排到裡坊的馬廄裡去。
此處離寧遠縣城很近,官面兒上叫個順德里,這邊的住民卻都只喚村名,叫楊家莊,聽名字便知道,此地人多姓楊,這裡的里長也姓楊,與搬走了的楊氏有着十分遙遠的親戚關係,屬於犯罪也牽連不到那種,楊氏走的時候,留下了個同姓楊的老僕,就與里長挨着住,楊氏田莊的發賣,都是由這老僕處置,里長也幫着張羅一二。
如今大部分地產都賣出去了,兩下里也是輕鬆不少,又見來巡視的是位年輕公子,更是放下一顆心來。先頭來的半戟山的管事頗爲精明,很是難纏,沒少叫他們犯愁。
楊家老僕很是客氣地將楚玄請了過去,連驢子都是他給找的。誰想到溜達了一大半驟雨忽至,荒郊野地也沒個躲雨的去處,很快田埂就叫雨水衝得十分泥濘,連驢子都不樂意走了。幾個跟着楚玄來的隨侍更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泥裡蹚,弄得十分狼狽,楚玄活這麼大,從未遭過這個罪,又溼又髒的,還挺冷。
侍從遠遠地瞅見個亭子,便對楚玄道:“郎君不若去那亭子裡躲一躲?”
楚玄對地勢頗爲敏感,點了點頭,又問楊家那老管事:“前面那處,也是契書上劃定了的田產吧?”
“啊……這個……”老管事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是哩。”
楚玄心下奇怪,急着趕路便也沒多問,不想,去亭子這一歇,倒惹出一樁麻煩來。
陳楊何呂四姓人家,放在郡府裡不過是塵土,在這邊遠之地,卻頗有些勢頭,自從楊氏叫褚雲馳給端了,剩下幾家雖說老實了不少,也不過是在面上功夫,其中呂氏在四家裡看着最弱,連生意都叫半戟山擠對得不行,放在鄉下卻也是敢欺男霸女的人家。
呂氏現在當家的是呂弘,他妹子正是陳賀成的續絃呂氏。這四姓人家聯姻頗爲繁密,可雖說是親戚,自打楊家走後,餘下這幾戶,說不想瓜分一下楊氏遺留下來的產業那也是假的。陳家相對勢大,又有做官的族人,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逼迫楊氏低價賣了許多好田來。
呂弘聽他妹子說了這事,便對陳賀成頗有些不滿,陳賀成也不想撕破臉皮,便出主意:有一大片下等田,雖不怎麼適宜種植,卻是十分廣闊,叫呂弘去與楊氏交涉一番,脅迫着楊家賣了就是。
奈何呂弘心狠,壓的價太低,一來二去地扯皮,惹惱了楊氏,無論如何都不肯賣了,偏巧趕上半戟山想買,就便宜了半戟山。當時恰逢獅虎山鬧事,又不是適宜的季節,這塊地便一直荒着沒動。
呂弘膽子卻十分大,加上沒佔着便宜的這口氣咽不下去,便偷偷霸佔了些。直到近日半戟山要動這塊地,呂弘纔有些着急起來。
呂弘有一個妾,正是姓楊,卻不是楊家的女兒,她爹只是楊家一個管事。因生得嫵媚,叫呂弘看上了,與楊家說了說,便納了。楊氏的爹以前便打理楊家的產業,楊氏從小便知道不少事情。
得知呂弘苦惱,楊氏便大着膽子出主意:“這地種不得什麼,人家也不見得稀罕,不如咱們隨便插幾根苗兒,再圍起來,若他們不依,就支使佃客去鬧。他們有幾個人?總還要人種地的,總不能挨個把佃客都給治死了。”
呂弘一聽,覺得很有道理,這個妾不愧是混過基層的,懂得多,於是立即叫人去辦了。
楚玄來到的這塊地,正是被呂弘圈了的那一塊。這片地本該荒着的,可如今一看,竟稀稀拉拉地種了不少秧苗,田裡還有幾個農人冒着雨在拾掇莊稼,田邊幾個破舊的簍子裡不知裝着些什麼,散發着不堪的臭味。
見楚玄一行人過來,陸續有人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挑着糞簍子澆田的一個壯漢見他二人來了,連忙放下簍子,臉上帶着些敵意地看着他。
楊管事不等楚玄過問,竟先走過去對他說了幾句話。楚玄因被那簍子薰得要死,離得遠了些,沒能聽清,卻忽見那大漢暴起,一把將楊管事推倒在地上,怒吼道:“我這莊稼都種下了!你們這些天殺的是要逼死我!”
楊管事年紀也不小了,被推在地上半天都沒起來,那大漢還不解氣,擡腳要踢。楚玄也顧不上臭,連忙催馬上前阻攔:“快住手!”
說着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那大漢先是愣了一愣,隨即竟暴怒,跨過楊管事,衝上來要奪楚玄的佩劍,口中還道:“你今日便殺了我!反正也不給我們一條活路!”
楚玄到底是練過,總不至於叫個農人給打了,可要命的是,那漢子竟也不顧自己死活,楚玄總不能殺了他。又有田裡其他耕作的農人,遠遠地都跑過來了。
再回頭看楊管事,已經遠遠地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