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見父親面色不正常地潮紅,雙脣卻沒有了血色,身體在不住顫抖,就知他被氣得不輕,急急道:“程二郎,程二郎,快去請大夫!”
程方若代王有事,他們全都得倒黴,故見秦恪被氣成這樣,實在有些後悔,免不得遲疑了片刻。聽秦琬這麼一說,他也回過神來,連連道:“屬下這就去。”
秦恪無力地擺了擺手,拒絕道:“現在都這麼晚了,指不定你剛到城門,人家就落鑰封門了。哪怕趕得及,這等時候,又有哪個大夫願意出診?左右是些胸悶氣短的毛病,家中又不是沒有藥,熬一副就好了。”
“大王……”
“趙肅喊我大郎君,你也這樣喊吧!”秦恪神色慘淡,無精打采地說,“這麼多年,我早已認命,若說之前,對這般謹慎的行爲,我還有些許的想法和不滿,從今日起,倒是無需這等虛榮了。”
程方一怔,還未說什麼,就聽得秦恪長嘆一聲,有氣無力:“我爲維持皇室自尊,對你們不冷不熱,心中還頗有些瞧不起你們,卻未曾想到你們因我之故,背井離鄉多年,有些連媳婦都沒娶上。如今想來,我自詡君子,實則是個虛僞小人。”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方道,“趙肅,你將你那幫兄弟一道喊過來;程方,你讓那幾個婆子整治些好酒好菜;裹兒,咱們回屋吧!”
聽得秦恪此言,趙肅和程方的心裡都有點不是滋味。
這兩人皆是心思九曲十八彎的人精,自然能分辨得出秦恪的話語字字句句出自真心,不是爲收買人心而使的手段。正因爲如此,他們才十分唏噓——這位皇長子殿下,性情雖優柔了些,人卻是真的好。只可惜,在長安那種地方,人好有什麼用?還不是被搓圓揉扁,過着戰戰兢兢日子的份?
也罷,人好也有人好的好處,只要熬過這麼一關,一道回了長安,以代王如此念舊情的性格,焉能不提攜他們?至於什麼奪嫡啊,朝堂鬥爭啊,留到回去以後再想,反正現在也用不着。
秦琬擔憂地望着父親,想攙扶他,秦恪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反牽起女兒的手。
他的腳步有些虛浮,氣也有些喘,看上去無力得緊。但他的手掌溫暖而厚實,握緊女兒柔軟的小手,仿若大樹一般,遮風擋雨,給予小樹成長的力量。
霎時間,秦琬的淚就簌簌落下。
秦恪猶自恍惚,沒注意到女兒的情緒不說,還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跤,索性被秦琬拉住,纔沒有大礙。
這樣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屋內的七月,她見秦琬眼眶微紅,臉頰上還有水痕,心中詫異,便聽秦恪問:“曼娘睡了麼?”
七月壓低聲音,唯恐驚着沈曼:“娘子剛剛睡下。”
秦恪“哦”了一聲,竟還是進了門,邊走邊說:“我去看看曼娘。”
他如遊魂一般蒼白虛弱,神智都有些不在狀態,七月怎敢阻攔?剛欲關切兩句,忽聽得秦琬道:“月娘,咱們出來說話。”
她這句話說得異常冰冷,不帶任何感情,七月竟有幾分膽戰心驚,下意識就走出門,不安地看着秦琬,不知這個小姑娘要說什麼。
秦琬靜靜地站在門口,見父親緩緩走向熟睡的母親,坐在她牀前的小杌子上,望着妻子平靜的面容,趴在她的枕邊,竟是無聲地哭泣起來。
七月見着這一幕,眼眶微紅,卻見秦琬輕輕地合上了門,轉過身,一步步往外走。七月苦於無法,只得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心中有些忐忑。
小娘這模樣……不大對啊!方纔究竟,究竟發生什麼了?
“阿孃——”秦琬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早就在等着這一天罷!”
此言一出,七月心中就咯噔一下,知道這事若弄不好,肯定要糟。
她能從一個粗使丫鬟做到國公府嫡出姑娘的心腹婢女,再成爲沈曼的心腹,就連流放這種事,沈曼也選擇帶着他們兩口子。可見七月是如何的千伶百俐,善解人意。正因爲如此,秦琬雖沒明說,七月卻知曉,這位小主子已將事情看了個八九不離十,並生出不滿了。
不過,這也難怪。
秦琬自小便是代王帶大的,雖與父母的關係都好,卻明顯對父親更加親暱。而代王呢,對秦琬亦是愛若珍寶,言聽計從,哪怕沈曼再生個孩子,也取代不了秦琬的地位。
沒錯,哪怕沈曼再生個兒子,結果也是一樣的。
兒女性別,讀書資質這種事情,當真是上天註定的,強求也沒用。就算沈曼這一胎是個兒子,能保證他和秦琬一樣聰明,一樣機敏,一樣漂亮麼?即便這孩子如他的嫡出兄姊一般樣樣都好,代王能撇下女兒的課業,單獨教導兒子麼?再說了,若是這幾年回了京,那些妾室庶出少不得作亂,還有朝堂的事情要煩心,註定要分散時間和精力;若是沒辦法回去,秦琬一日日長大……小郎君晚些成親倒沒什麼,小娘子如何耽誤得起?到那時候,代王是更疼要繼承他一切的嫡子一些呢?還是因他之故,明明比誰都好,卻在婚姻大事上受盡委屈的嫡女呢?
沈曼不喜趙肅,除了覺得此人心急太過深沉之外,難道沒有一些不滿秦琬和趙九關係頗爲親近的原因在?縱不提作爲母親的心,哪怕從利益的角度,沈曼也不能與秦琬生疏了去。雖說稍嫌冷酷、功利、不近人情,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想到這裡,七月免不得心中嘆息,口中卻忙不迭辯解道:“小娘,您怎能說這樣誅心的話語?”
“哦?我說得不對麼?”秦琬冷冷地看着七月,不滿道,“難道阿孃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納硯香,只是想讓這個無知蠢婦自以爲是,折辱阿耶,讓阿耶對妾室生出厭惡之心?”
七月知曉秦琬聰慧有主見,卻沒想到她小小年紀,竟能將沈曼的意圖給猜出來。正因爲如此,七月也不敢隨意敷衍,唯恐造成母女倆更大的嫌隙。略加思考後,她就明白秦琬生氣的主要原因——秦琬生於流放之地,沒享受到榮華富貴,卻得到了父母全部的愛。
在秦恪一直以來因愧疚而做出得重重舉止的潛移默化下,秦琬認爲,父母的感情是真摯的,不摻一絲功利的,沈曼是天底下唯一能陪着秦恪受苦的人。正因爲如此,一旦發現沈曼對秦恪用上了手段,故意算計,秦琬怎能高興?
“您,您不知道……”七月眼眶一紅,幾乎要落下淚來,“娘子心中苦啊!”
秦琬到底是個孩子,哪怕面上裝着冷淡的樣子,心中仍十分在意,也不願相信母親真捨得讓父親傷心,便問:“怎麼說?”
“大王有個孺人,是打小就服侍他的宮女,天天論什麼王府之情,東宮之義。娘子過門後,不知吃了這女人多少苦,就連這女人生的兒子,也只比大哥兒小一歲。”想到過去陪沈曼吃的那些苦,一開始還有些裝模作樣的七月,如今是真難過起來,“大王恪守本分,沒有寵妾滅妻,夫妻倆卻生疏客氣得和一個陌生人似的。娘子心中苦,沒辦法說,只能守着大哥兒過日子。偏偏那女人還要使壞,大哥兒讀書讀得好,被聖人賞了一塊硯,她也要哭着求大王爲她的兒子尋;娘子出私房爲大哥兒添置一些好東西,她也哭着向大王討;大王將大哥兒請封爲嗣王,她就摟着兩個兒子哭,大王便幫她們置田又置產。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大哥兒忽然沒了,爲了娘子的面子,大王不好請封庶子。加上我朝規矩,無嫡子不能襲爵,那女人的長子早就登堂入室,又怎會有小娘您的誕生!”
七月邊說邊哭,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哭得秦琬的心也一抽一抽得,難受極了。
她記事以來,父母恩恩愛愛,臉都沒有紅過,怎能想到沈曼的日子曾過得如此艱難?想到這裡,秦琬低下頭,有些訥訥地說:“月娘,我……”
秦琬連沈曼春風化雨,環環相扣的手段都能看出來,縱屈服得快,立場容易改,七月也不敢真將她當孩子看,索性添油加醋一把,哭訴道:“若非萬不得已,誰願意對自己的夫君使手段?娘子並不排斥妾室,她只是,只是吃了周紅英太多的苦。就連大哥兒的死,也與這個女人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偏偏大王不信……”
“好了!”秦琬擡高聲音,打斷七月的話。
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似乎有點嚴肅,秦琬有些乾巴巴地說:“阿耶要宴請北衙軍的人,你去竈上看看吧!我……”她嘆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往石凳上一坐,雙手趴着石桌,將頭深深埋進雙臂之中。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仿若夢囈,透着難以言喻的迷茫和委屈,“我想靜一靜。”
七月見狀,有些擔心,卻拗不過秦琬,只得一步三回頭地離去,邊走邊嘆息。
小娘子至真至性,待人以誠,自然是極好的,但……她也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