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嬤嬤知莫鸞脾性,從不敢表露對蘇彧的過多關心,只是找個理由轉移話題罷了。她心裡頭明白的很,對她們這等前程乃至生死都握於人手的奴才來說,獻殷勤不是這樣獻的——莫鸞將兒女看得極重,誰在兒女心中的情分超過她,她就瞧誰不痛快。這些年明裡暗裡打發走的奶孃、使女也不知多少,偏偏還佔着理。譬如兒子快娶親了,房裡人應當儘早打發走,旁人見了,還要贊她知禮呢!
跟着這樣的主子,即便有十二分的忠心,日子一長,也只能剩下三四分了。賴嬤嬤滿心都是如何撇開自己,暗道一聲抱歉,便拿即將進蘇家大門的刑氏開刀。只見她滿面堆笑,大力奉承道:“是奴婢想岔了,大郎君何等出色,查案之事怎麼難得倒他?若是手下得力,大郎君指不定一兩個月就回來了,還能趕上二郎君的婚宴呢!”
莫鸞雖明白前世這樁大案足足查了八個月功夫,才宣告水落石出,被賴嬤嬤這麼一恭維,仍舊志得意滿,心道他們不知罪魁禍首是誰,自然需要極久。我兒知曉真兇,豈非手到擒來?待聽得賴嬤嬤提起蘇榮的親事,莫鸞定了定神,心生一條“妙計”。
說來也好笑,莫鸞對兒女極爲關切,恨不得將他們攥在手心,奈何前頭三個兒子的婚事,竟無一是她屬意的。
秦琬和安笙暫且不提,就連老二蘇榮的婚事,亦是魏王發的話——安南伯邢超雖平了江南叛亂,卻因坐視姜家陷害蕭譽、趙肅二人之故,被聖人高高掛起,失了實權。
人走茶涼的道理,邢超明白得很,正因爲如此,他乾脆利落地投靠了魏王,願將手中尚存的幾分軍權和人脈悉數呈上。若是再等幾年,他就什麼都不算了,哪怕想投靠諸王,也沒了討價還價的資本。
事實證明,邢超的決斷十分正確,也得到了足夠的補償。不僅如此,作爲回報的條件之一和盟約的象徵,魏王便讓蘇銳的次子蘇榮和邢超的三女兒訂了親。
莫鸞對這樁婚事顯然是不滿意的,她連秦琬都看不上,如何瞧得上一個失勢伯爵的女兒?只不過魏王發了話,她不敢不從,哪怕事後寫信告訴蘇銳,蘇銳不同意也沒辦法。風聲都傳出去了,還能怎麼辦呢?總不能好好的結親變成結仇吧?
刑氏不同於秦琬,蘇家有求於代王,莫鸞再怎麼不喜歡秦琬,秦琬的底氣依然足得很,刑氏就不一樣了。莫鸞早就不指望秦琬和安笙做孝順媳婦,又不喜歡刑氏,待刑氏進了門……一想到這裡,莫鸞的臉上就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秦琬漫天撒錢,又給丈夫送絕色使女,無人不說她好,自己當家多年尚且難做,何況刑氏一個新媳婦呢?既然秦琬一進門就接管了家務,如今身子又重,自己將家事交給刑氏,也沒人能說不是。想到這裡,莫鸞心中快慰,輕聲細語地陳述自己的決定:“四郎和苒苒的年紀也不小了,橫豎家事理順了手,按成例來便是,有兒媳婦搭一把手,我也可專心他倆的婚事。”
賴嬤嬤聽莫鸞這樣說,一顆心徹底涼了。
她也是做了多年婆婆的人,婆婆對媳婦的一些小心思,她心裡清楚得很,但她更明白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之所以提起刑氏,不過是怕莫鸞遷怒自己,找個理由轉移莫鸞的注意力,提醒她,又有一個女人來搶你的兒子。怎能想到莫鸞自私至此,就因秦琬沒事事都順着她,便在刑氏還沒進門時,便定好了主意,讓刑氏和秦琬打擂臺?
往小裡說,這只是女人間的事情,後宅裡的紛爭;往大里說,豈能不讓人想到蘇家的爵位之爭?田舍翁含辛茹苦一輩子攢下的幾畝土地,幾間茅屋,兒孫尚要爭得不可開交,何況與金山銀山無異的爵位?若是人人都謙恭禮讓,朝廷何須以律法定下傳承,強調嫡長子的名分?
賴嬤嬤乃是世僕出身,祖祖輩輩都是大戶人家的奴才,陰私秘辛也聽了不少,糊塗或刻薄的主子也不是沒見過,像莫鸞這樣的卻不多見,免不得心驚肉跳。
尋常奴才並無休沐一說,賴嬤嬤因深受莫鸞信賴,夫婿又是莫鸞名下一間鋪子的掌櫃,兩人在外頭也置辦了一份不錯的家業,每個月都能回家一兩次。
她在夫家的地位超然,每次回家,莫說兒子媳婦殷勤萬分,就連錢掌櫃也絕不會參加什麼應酬,一定會趕回來陪她。這一日,她照例回了孃家,對錢掌櫃說:“我尋思許久,還是覺得,咱們想個法子推了吧!我一想到這樁案子的厲害,一顆心就砰砰直跳。”
莫鸞的長子得的晚,成親又晚,故賴嬤嬤雖只比莫鸞大兩歲,長孫卻已是半大小子了。
她受莫鸞重用,兒孫也得了福分,蘇彧外出查案,不出意外的話,隨同出行的奴僕中,她的兒孫總要佔上一兩個。賴嬤嬤可不明白莫鸞的信心來自哪裡,她一想到蘇彧從沒辦過案,真正斷案如神的高翰又是魯王的人,心裡頭就不安的很。
這也是受話本傳奇的影響了,君不見那些探案的故事中,破案的主兒是不會死的,身邊的人卻一個接一個被殺。賴嬤嬤聽多了此類的故事,免不得爲兒孫的性命擔心起來。
錢掌櫃比賴嬤嬤機敏些,更明白如今局勢的複雜,也不想讓兒孫捲入這些是非裡,卻又有些擔心:“莫夫人會答應?”那位看上去寬仁慈和的夫人,對賬簿抓得很緊,他們這些掌櫃貪幾分也就罷了,略多一些就會被警告甚至罷免。即便不對主家心生怨懟,也會認爲莫鸞實在厲害,這樣強的掌控欲,容得下他們家臨陣退縮?
賴嬤嬤咬了咬牙,將心一橫:“珍娘不是來了天葵麼?讓她跟着大郎君出去!”貼身伺候蘇彧的女人,總比需要外出辦差的男人安全吧?
珍娘是錢掌櫃和賴嬤嬤的小女兒,今年連十四歲都不到。中年得女,自然如珠如寶,否則也不會得個“珍娘”的名頭。她生得清秀可人,嘴巴又甜,素來被父母所寵愛,但與幼子、長孫相比,小女兒又算不得什麼了。
錢掌櫃一聽,臉色就嚴肅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錢珍打小也是呼奴喚婢,嬌生慣養長大的,端茶遞水的活計未必幹得過來,哪怕是做媵妾,心機容貌也差了許多急於飛上枝頭的女人一大截。哪怕蘇彧一直留在府裡,錢掌櫃都不想讓女兒去做妾,倒不是心疼她做小伏低,對他們這種人來說,能給世子爺做有名分的妾,無異於祖墳冒青煙。錢掌櫃之所以不樂意,完全是明白女兒的性子,真不像能以討好男人爲生的人。
賴嬤嬤含含糊糊地說了自己的顧慮,纔有些頹然地說:“我也清楚,珍孃的性子、容貌,實在……她不受寵,便不可能與縣主別苗頭,反而要日日奉承討好縣主。我這些日子冷眼瞧着,縣主壓根沒將姬妾美婢當做一回事,哪怕是一條狗,養熟了還有幾分情面在,何況是人呢?我也不求她在縣主面前能說得上話,只求關鍵的時候,縣主能見她一面,聽她說幾句話,咱們一家說不定就有救了!”
莫鸞心狠手辣,冷酷自私至此,賴嬤嬤真是怕了。對方連嫡親的兒子都不關心,爲一己私慾可以挑得家宅不和,指不定哪天就覺得自己知道太多了,將她一家都送入黃泉呢?背主之人雖會被人瞧不起,若是活都活不下去,誰還管別人的眼光?說句不好聽的,莫鸞對賴嬤嬤的信重,歸根到底,也只是將她當做一條不會叫也不背主的狗罷了。既然都是做狗,尊嚴、名譽什麼先拋到一邊,活下去纔是正經。
錢掌櫃想到莫鸞經常將鋪子裡的收成提出來,不知道支到哪兒去,心裡頭也有些惴惴。他斟酌半響,還是點了點頭,嘆道:“也只能如此了,珍娘……是我們對不住她。”
夫妻倆打定主意,半是誆騙半是誘哄,錢珍做着錦衣玉食,榮寵備至的美夢,二話不說點了頭,賴嬤嬤便去與莫鸞說這件事。
莫鸞見賴嬤嬤左眼寫着“熱切”,右眼寫着“期盼”,好笑的同時也有些得意,心道自己的兒子果然前程大好,心腹奴才的女兒纔來天葵,剛能侍奉人就巴巴地送過來,做個沒名分的使女也願意。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妥——蘇彧此番出行,本就不能帶太多人,尤其是女人。若是內宅有錢家的人吹枕邊風,外頭又使喚錢家的男人,未免有些不妥,便道:“既是如此,你家小子也不用整理行裝了,這幾日好好聚一聚,省得忙裡忙外的。”
賴嬤嬤一聽,失望不過一霎,立刻打起精神。
莫鸞見狀,更是信了賴嬤嬤的忠心。
這則消息傳到秦琬那兒,秦琬挑了挑眉,玩味地說:“看樣子,老天都在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