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見了匡敏後,秦琬感觸極深:“我早就懷疑紀清露背後的人來自宮中,卻沒想到會是他。”
匡敏對聖人的忠心毋庸置疑,即便聖人讓他自盡,他也會二話不說,拔劍自刎,誰能想到竟會有這麼一出?
話又說回來,常青對魏王何嘗不是忠心耿耿,爲魏王的大業做盡傷天害理之事?但魏王的心胸氣度,膽略見識,又豈能與聖人相提並論?
“他只忠於聖人,旁人不過是連帶着,穆家絕了紀家上進之路,此等深仇大恨,不報豈能爲人?”裴熙倒是很坦然,“人都是會變的,身份改變,地位不同,親朋好友,甚至一兩句無心的言語,都會讓人與人之間良好的關係變了味……利益共同的夫妻尚且貌合神離,何況主僕、好友呢?再說了,這樣大的事情,固然有許多人爲了富貴追隨,也有些人是被逼無奈。無論哪種人,歸根到底都是看重性命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嘛!”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榮華富貴雖好,也得有命享纔是。
秦琬輕輕頜首,又來了興趣:“你說,匡敏是以什麼藉口離開皇宮的?”
“這就太難爲我了。”裴熙倒是很坦然,“若能知道這麼多隱秘的事情,我就不是現在這樣子了。”
斷了魏王一處根基的秦琬自是高興非常,匆忙趕回皇宮的匡敏想到聖人對鍾婕妤的厭惡,對魏王的不喜,再想想樂平公主的做派,憤怒、愧疚之餘,又產生一絲“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打小就跟在聖人身邊,目睹聖人運籌帷幄,破江南,平叛亂,履至尊,幾十年來勵精圖治,創下了三十餘載的太平盛世,對聖人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這麼些年來,他也就因紀嵐之事對魏王略有些親近,不似聖人,哪怕想將江山交付魏王,仍是不喜這個兒子的。
只有這麼一次與聖人的意見相悖,便被現實扇了幾個耳光,匡敏的面上雖帶着一如既往的謙恭微笑,心裡卻將魏王恨到了極處。
匡敏此番出行,奉得是聖命,公事辦完了再來辦私事。聖人知他在外頭有宅子,收養了孩子,讀書的讀書,經商的經商,也沒見哪個真正有出息,無不平淡安穩度日,只當匡敏孤苦非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見匡敏來了,聖人也沒問他行程,更沒派人暗中跟着他,只問:“查得怎麼樣了?”
“誠國公在京郊北邊的莊子,確是進得人多,出得人少。登上莊子旁的山巔遠眺,京郊大營若是出動了騎兵,雖稱不上一目瞭然,也頗爲清晰。”匡敏的心緒已然平復,畢恭畢敬地將自己調查到的情況一一稟報。
聖人聽了,左右踱步:“誠國公性情疏闊,卻謹記分寸,結交得多爲文人清客,不碰勳貴世家,少涉綠林草莽。”即便他們一直懷着狼子野心,卻也用了幾代人做好表面功夫,別說聖人手上還沒握有真憑實據,哪怕有,也容易被倒打一耙。
即便做了多年唯我獨尊的皇帝,聖人也一直很注意爲人處世的分寸,他竭力做到公平公正,有功必賞,有錯必罰。哪怕爲了政治考慮,不得已委屈一方,他也會盡量做出補償,就好比紀嵐之事,匡敏爲何不怨聖人,只恨穆家,連帶着疏忽了懷獻太子?實在是那時樑王和穆家鬥得太過激烈,聖人不得不出手保住穆家,卻也沒忘記紀嵐。說是說貶謫,其實是平調,只不過在世人的眼裡,京官始終比地方官高貴些罷了。若不是紀嵐氣性小,經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無妄之災,再等個十年八年,未嘗沒有翻身回京的機會,如何會一病不起,抑鬱而亡?
燕王容襄爲使百姓不受異族掠奪,拒絕與異族合作,從而失去了問鼎中原的機會。誠國公一脈也一直表現得十分安分守己,不捲入皇位爭奪,不覬覦實權要職,甚至連朝堂之事都避而不談。與誠國公相比,代王都能算插手政事了,畢竟他接納了好些勳貴人家的子弟做侍衛,雖然是幫魏王做人情。
這樣安分的人家,祖先又有那等光環在,無論是出於善待投誠者的考慮,還是顧忌影響,聖人都不好對誠國公府動手。
皇帝對功臣、妻族甚至一直追隨自己的酷吏動手,固然十拿九穩,畢竟沒有誰傻到一直與皇帝做抗爭,反正死得是別人又不是自己,但他們的心會寒,脊樑也會彎。心一寒了,就不會想到做些政績出來,爲百姓謀些福祉,而是會拼命撈錢,頗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脊樑彎了,今天能對皇帝卑躬屈膝,坐視對方指鹿爲馬,明天就能對侵略者俯首稱臣,割地賠款。
聖人雖知千秋萬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皇室綿延數百載,終究會出不肖子孫敗光偌大江山,也不希望壞影響是由自己起頭。匡敏揣摩聖人的用意,又對魏王存了偏見,來的路上已將這幾年的事情反反覆覆琢磨了一遍,總覺得魏王極不妥當,打定主意給對方顏色看看,便道:“聖人,老奴有些愚笨的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般脾氣,倒不愧‘慎行’二字。”聖人笑着搖了搖頭,無奈道,“說吧!”
慎行是聖人給匡敏起的字,匡敏自詡這些年也不負謹言慎行,唯獨……一想到魏王,他心裡就涌起一團無名火,直接拿最壞的眼光去看待對方,挖起坑來毫不手軟:“老奴左思右想,總覺得蘇世子與高大人這一行實在太順當了,蘇世子說孟懷有問題,孟懷這個舉世無雙的大清官便真有些說不清楚;蘇世子說富商王家有問題,他們家就真的私造兵器,竟沒走半點彎路。這麼大的案子,不過小半年的工夫,竟拿到了賬本和名錄,纔會出事……蘇世子到底年輕,高大人又不好與世子擰着來,真要踩入了別人的陷阱也未可知啊!”
聖人對誠國公府早有些疑慮,這些年也留神盯着他們,雖知他們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安分,到底沒查出有什麼大問題。他心裡也明白,諸王爲了奪那張椅子,什麼都幹得出來,聯絡上誠國公府也不奇怪。再有便是其餘諸侯的後裔,瞧着自己東躲西藏,最好也不過是一介百姓,還要提心吊膽,怕官府查出來他們的身份,再看看誠國公府的富貴,眼紅不已,藉機栽贓也是有可能的。孟懷又是寒門舉子爲官的表率,激勵着天下讀書人奮進,實在打眼得很,更不好隨便處理。
匡敏知聖人留了心,暗暗告了一聲罪,坑魏王的同時,不忘爲秦琬,爲代王說好話:“蘇世子帶着賬本失蹤了大半個月,消息怕是快蓋不住了,縣主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該多傷心呢!”
蘇彧若真遭了什麼不幸,而且是這種功虧一簣的局面,即便死了,哀榮也有限,秦琬……
罷了罷了,夫家不足,孃家補上就是了。
聖人因蘇彧之故,對魏王有那麼一絲疑惑,原先覺得有些荒謬的念頭,此刻又在心中冒了頭,他沉吟片刻,便道:“召代王進宮,讓伺候的人都退下去。”
代王秦恪被天使召進宮的時候,還不知又出了什麼事,聖人也直接,屏退衆人後,直接來了一句:“朕欲立你爲太子,你看如何?”
聽見聖人這麼說,秦恪徹底怔住了。
他倒不是驚訝聖人要立他做太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心裡明白,這麼大的擔子交到他手上才叫稀奇。他震驚得是,秦琬問了他一聲,您要不要仿東海恭王,願意的話就交給我去辦。這才過了幾天啊,聖人就問他想不想當太子?他女兒何時有這麼大的能耐了?
秦恪滿頭霧水,壓根鬧不明白秦琬到底做了什麼,看在聖人的眼裡卻是長子被嚇呆了,不由在心裡嘆了口氣。
這麼大人了,還實誠到這地步……想到這裡,聖人心也軟了,便道:“朕不是唬你,全是爲了保你,你明白麼?”
秦恪回過神來,聽見聖人推心置腹地一句話,再看看昔日英武豪邁的父親身子佝僂,老邁盡顯,眼淚忍不住就下來了:“兒子,兒子明白——”
聖人見秦恪答應得這樣快,還當他會錯意,忍不住問:“你……當真明白?”
“兒子會推拒的!”秦恪老老實實地說,“若是不夠,讓兒子躲到深山裡也成。”說到這裡,又有些擔心,“要不,要不兒子的爵位就別換了?您追封琨兒做晉陽郡王,已經讓御史盯上了代王府的後院……”語氣中竟帶了點埋怨。
見長子這樣識趣,聖人心中大慰。
他雖是一代雄主,到底年紀大了,平素看不出來,關鍵的事情上就有些左性。他愧對代王,想要補償,就容不得旁人妄動手腳。聽見代王連晉王的封號都不敢受了,心中酸澀之餘,也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