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繁走後,裴熙百無聊賴,一人打譜下棋。
其他人下棋,往往全神貫注,眼中再無他物,裴熙卻不。他一邊自娛自樂,一邊思考如今的時局。
裴熙之所以幫楊繁,並不是他與楊繁有很深的交情,也不是他很看好楊繁。如果看好,他就不會是這種態度了。他這樣做,純粹是因爲他不喜歡蘇沃,外加他心裡清楚這件事不算完罷了。
正如他說的,秦琬只有兩子一女,蘇沃眼巴巴地盼着秦晗和秦昭失去繼承權,爲此精心編制陰謀,小心翼翼地在坑同胞的時候,順帶撇清自己的干係。卻不知道,秦琬對朝堂的控制力並非蘇沃所能想象的,一旦這樣做了,秦琬絕對能查出來。那時候,別說蘇沃本來就沒有的繼承權了,只怕連小命也要丟掉。
秦琬已經三十出頭,再生育雖說不難,高齡產婦,仍是有極大危險的。按裴熙對秦琬的瞭解,她十有八九不會這樣做。爲了大夏江山萬年,她就只有過繼子嗣一條路了。甚至在很多朝臣眼裡,這條路也是正確的,或者說,這條路纔是最正確的。誰讓這些忠於皇室的老臣們一直覺得,秦琬的兒女不該姓秦,不算皇室中人,江山的傳承還是應該找秦氏皇族的男丁呢?
大好江山,如畫山河,誰能不動心?
算計到蘇沃,不大可能,那小子心機深沉得很,想讓他十成十地落入陷阱,幾乎不可能。但誰又說了,一定要算計到蘇沃呢?像楊繁這樣,藉着蘇沃的火,往裡添一把柴不就行了?
儲位之爭,本就混雜各方勢力,每個人又加點料進去,最後就成了一鍋大雜燴,一場神仙局。這等情況下,想要順藤摸瓜,查清誰做了什麼,哪怕是常青出山,也太爲難了一些。所以裴熙纔要敲打楊繁,乖乖的,不要再亂來。
裴熙能幫楊繁一次,是因爲秦琬對裴熙深信不疑,陳玄和裴熙在蘇沃的事情上利益一致,衛拓又欠了裴熙人情。再有第二次,裴熙未必捂不住,但風險太大。裴熙和秦琬一世摯友,就連他的親爹親哥鬧幺蛾子都被他鎮了下去,何況區區一個楊繁呢?
若是楊繁不聽勸,裴熙的人生,可沒有“手下留情”四字。
不過,也沒有必要查清。
因爲,只要反過來推就行了。
他能想到的事情,秦琬也能想到,衛拓更不會錯過。
秦琬當然猜得到。
出人意料的,她並沒有爲這件事憤怒。相反,她的態度很平靜,平靜到所有熟悉她的人都以爲,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我在彭澤的時候,見到鄉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懇懇,辛勞耕作,卻閤家纔有一件體面衣服。饒是如此,還要祈求上天,賜個豐年。一旦欠收,有可能便是家破人亡。”
秦琬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邊只有晏臨歌在。
窺得聖心固然好,可若聽見聖人的“污點”,那就得戰戰兢兢,唯恐自己小命不保了。
既是聖人,又怎麼能有污點呢?
那些寒微時的過往,她不是不能對裴熙提起,但裴熙貴胄出身,又怎能體會她的心境?
還好,有晏臨歌。
晏臨歌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
秦琬和他心裡都很清楚,對於富饒的關中來說,彭澤當然是窮鄉僻壤。但放眼天下,不管是雲中、雁門之地,還是西南蠻荒之地,又要比彭澤窮困不少。
彭澤好歹靠江,水土勉強算是豐饒,就算作物收成不好,打漁也能勉強養活一家。再加上代王被流放到了那裡,縱是前途未卜,當地的父母官也不敢縱容豪強,欺壓百姓太過,帶累了自己的官聲。
秦琬曾一度迫不及待想逃離那裡,以身份高貴自居,爲了權力百般算計,只爲性命能握於自己之手。
但當她真正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眼界徹底打開,真正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將天下萬民視之爲自己的子民時,卻比從前更清醒地認識到,百姓正在過什麼日子。
哪怕是太平盛世。
縱然是豐收連年。
秦琬心中是什麼想法,晏臨歌也能猜到幾分。
他沉默片刻後,才道:“除了高門顯貴之家,也只有教坊能讓人過上錦衣玉食、綾羅綢緞的‘好日子’。”
晏臨歌很少主動提起過往,他與秦琬相處得時候,一度是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後來發現秦琬不喜歡之後,就越發沉默。
但秦琬待他很好,非常好。
兩人到底像夫妻一樣相處多年,晏臨歌也就漸漸沒了昔日戰戰兢兢的模樣,雖說還是不插手朝政,可有些事情,他也會說:“那裡……十幾歲就千瘡百孔,一張草蓆裹出去的人數不勝數。偏偏還有很多不懂事的孩子,覺得自己長得好,不願做下人,非要錦衣玉食、高牀軟枕。”
按理說,這等“低賤人”,本來是提都不能提,更不能對高門女子提的,因爲會污了貴人的耳。但晏臨歌知道,秦琬不在意這些,而秦琬果然也不在意這些,只是淡淡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餓得快死了的時候,很多人往往是不會在乎那些禮義廉恥、忠孝仁順的,更不會想以後。賣身有什麼,易子而食,難道是什麼稀罕事麼?
家國大義,要在國家強盛、百姓富足的情況下,才能提起。否則百姓飯都吃不飽,哪有功夫想別的?
聽見秦琬這麼說,晏臨歌仍舊是那樣淡淡的神色,熟悉他的人卻能發現,他有些無奈:“既然如此,刑國公——”
他不過說了六個字,秦琬的神色已經變得非常冷漠,如果她身邊有伺候的人,絕對能跪了一地。
晏臨歌卻半點不害怕,反而說:“刑國公是你的長子,縱有再多短處,卻也有更多長處,不是麼?”
秦琬想得很好,予長子富貴榮華,將萬里江山交到長女或者次子手中。
沒錯,這是對誰都好的做法,但人不是牲畜牛馬,不是一日三餐,溫飽富裕就能滿足的。尤其對蘇沃那種人來說,他智計百出,長袖善舞,心高氣傲。這樣的人,讓他一輩子混吃等死,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
晏臨歌雖然不參與朝政,但最近發生的事情,他心裡隱隱是有數的。以他對秦琬的瞭解,秦琬一怒之下,很可能命人把蘇沃的一條腿打折了,讓他再也沒有辦法繼承這萬里江山。
但他不希望看到那一幕。
他對秦琬的看重,遠遠勝過對自己的看重,所以他非但不趁機落井下石,反倒說:“刑國公有大才——”
“可他有才無德!”秦琬冷冷地打斷了晏臨歌的話。
秦琬何嘗不清楚這些,可她最大的顧慮,便是蘇沃無德!
晏臨歌也難得堅持了一次:“陛下用人,難道全是德才兼備之士麼?”
秦琬沒有說話。
德才兼備的人,一萬個人裡面都未必有一個;有德無才的人,只適合當個牌坊被供起來;真正做官的,還是要選那些有才能,骨子也沒爛到家的傢伙,再用層層法度,以及鋒利的刀刃來威懾。
但這些手段,對臣子是有用的,皇帝有什麼用?
皇帝要有能力,還要有自控力,明明掌握生殺大權,卻不能隨心所欲。這樣的位置,豈是無德之人可以坐的?
晏臨歌當然知道秦琬的心裡,可他有別的看法。
世人都覺得女子爲帝滑天下之大稽,你卻不肯認命,硬是要爭。既是如此,你何必要讓你的兒女按照你安排的路走?
他沒說,秦琬卻明白。
這些振聾發聵的話語,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女子爲帝,不管是她還是朝臣,第一反應都是朝綱動搖,想得也是江山永固。
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歸根到底,不管她還是朝臣,對她骨子裡都有種不信任。這種不信任藏得極深,哪怕是秦琬都沒有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那麼一分不自信。
這種不自信的表達方式,便是日益增長的控制慾。
這是不對的,秦琬這樣告訴自己。
她未曾登基的時候,便制定了以武治文的方針,以控制軍權爲本,鐵腕鎮壓那些蠢蠢欲動的人。
既是如此,便要給武人好處。
對軍人來說,沒有任何的好處,比得上一場大勝仗!
大破高句麗是一個好的開始,大夏從高句麗掠奪來的錢財、牛馬、百姓……非但抵得上軍費開始,還綽綽有餘。
秦琬之前也一直在思考,怎麼對付高句麗。
她本打算設瀚海都護府,將高句麗納入大夏版圖,又令高句麗皇族、貴族遣使來朝,讓這些人在四夷館讀書。從上到下,逐步同化,但想到涼州摻沙子的失敗作法,又有些猶豫。
但現在,秦琬的思路已經被打開,漸漸想通了!
不管是她的兒女,還是朝堂上這些勳貴之後,成天養在長安,琢磨着一畝三分地,眼界無疑會越養越小,就如魏庶人一般,成天謀算陰私之事。
開疆拓土,耀我大夏,這纔是他們應當做的!
正因爲如此,秦琬二話不說,將諸位宰相請了過來,告訴他們——同化高句麗的方法,除了他們之前討論出來的那些之外,還要加上一條。
那就是,送勳貴子弟們去東北開荒。
爲了表示自己的決心,秦琬已經決定,這個隊伍,由萬年公主來帶。
至於蘇沃,她另有安排。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回歸啦,之前接連加班,非常忙碌。加上思想略有些轉變,所以又重新整理了很久,纔想好怎麼收這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