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之前她還遺憾在襄國的時候她逃掉了,沒機會給她來一下狠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重見了。
先前沼澤上她扔出火摺子,照見那巨獸兩點幽綠眼睛時,也照見了巨獸身上人影的輪廓,當時就覺得有點眼熟,後來在霏霏身上聞到濃郁的香氣,她所認識的女人中,香氣這麼濃的,還就是緋羅。
只是覺得太巧合,一時不敢信,不動聲色跟在耶律祁身後跟來,果然是她。
景橫波脣角笑意冷而豔,對於耶律祁的隱瞞不覺失望,只快意和緋羅的狹路相逢。
從那日之後,她已經不再那麼傻兮兮的對人全拋一份心,耶律祁現在私會緋羅也好,打算密謀暗害她也好,她都覺得無所謂。
風雪之後藏刀懷刃,誰害她她捅誰。
“哥哥,我就知道你會認出我。”緋羅笑意幽幽。
耶律祁聲音裡也有笑意,卻顯出幾分冷,“解藥呢?”
火光下他攤開手,被衣袖遮住的右手上,果然好幾道深切的割痕,現在那些傷口已經腫了起來,一片黑紫,看起來很是瘮人。
景橫波皺皺眉——耶律祁果然受傷了,卻特意瞞着她。
“哥哥對那賤人還真是掏心掏肺,”緋羅不接他的話,譏誚地冷笑一聲,“明明知道尋金獸細爪有毒,卻爲了她,連命都不顧了。”
“爲他人不要性命,”火光裡耶律祁微笑溫柔,“總比被他人不顧性命來得好。”
緋羅粉臉一青,又被耶律祁刺中,隨即冷笑,“就怕你爲他人不要性命,他人未必領你情,關鍵時候,一樣不顧你的命。”
“那也無妨。”耶律祁從容地道,“她若不顧我的命,那也是我的命。所謂咎由自取,恩怨該償。我這人就這點好處,對自己做過的事,向來認得乾脆。”
緋羅臉色一變,隨即幽幽嘆口長氣,凌厲憤怒不見,換一臉哀怨神情。
“哥哥,不要這樣,不要每次見面,你就對我刻毒嘲諷,我們就脣槍舌劍。到最後拂袖而去,換一個兩相怨恨。”她悽然道,“你忘了我們以前的情分了嗎……現在我都淪落到這地步了,你就……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嗎?”
“方纔我說自己的一句話,同樣可以贈送給你。”耶律祁近乎親切地道,“咎由自取。”
緋羅身子一震,似乎並沒有生氣,垂下頭,雙手撫住了臉,五指慢慢痙攣地,抓進了頭皮。
火光將她身影轉轉折折映在山壁上,深黑蠕動如鬼影。
“你說吧……你儘管說吧……”她近乎疲倦地道,“你既然和那賤人走在一起,護着她,瞞着我。咱們的情分,也就這樣了。”
“我們有過情分嗎?”他笑道。
景橫波盯着面前冰冷的石壁,心想男人狠起來都是一樣啊。這位的段數也相當了得。
“我也沒想到我敗得這麼快,這麼快……”緋羅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喃喃道,“宮胤太厲害了……那一晚他看似退讓,轉手便將我們一個個割裂了。襄國的事一定有他的手筆,否則不會這麼巧在此刻雍希正要上位,他逼我不得不離開帝歌,現在我已經聯繫不上帝歌的任何手下以及幫手,我在襄國的明樁暗線,一夜之間統統被拔起,沒被拔起的也叛變了,我逃出襄王宮,先後託庇於三個屬下那裡,三人裡兩人賣了我,一個人直接要殺我,幸虧我警醒……我只得孤身先逃出襄國……不得不藏在深山沼澤裡,暫且和這些噁心的野獸爲伍……耶律祁,你不用笑這麼歡喜,他出手第一個對付的是你,第二個是我,下一個也許是軒轅鏡,也許是成孤漠……那晚我們看似勝了,其實是失敗了……亢龍玉照依舊是他的……我有預感……當日廣場上逼他的人,一個都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
她霍然擡起頭,“哥哥!我們要拋棄舊怨,不能再內訌了!我們必須聯手抵抗宮胤!他永遠不會放過任何敢於對抗忤逆他的人!我始終覺得,就算現在你我的狼狽,都不是對我們最後的處置!他絕不會僅僅就流放你,還給你個八部巡迴使的官職,讓你瀟灑巡遊天下,也絕不會僅僅將我驅趕出襄國和帝歌,僅僅剝奪了女相職位……他一定還有別的打算……哥哥!宮胤如此心狠手辣,你若還執着舊怨,不肯和我合力,將來,我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她漸漸激動,激越的聲音在山腹中迴盪,震得石壁嗡嗡作響。
景橫波凝神看着石壁上滲出的水珠,冰涼地流到她的指尖。
是啊,緋羅說得對,這是他的風格。
隱忍退後,只不過是爲了後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
沉默其表,凌厲在骨。
她聽得仔細,並爭取不讓自己在聽見那個名字時,亂了呼吸被人發現。
乍一聽見緋羅說他,她心中一顫,緋羅的說法和她心中猜測相印證,不禁有更多迷惑涌上心頭。
他對緋羅出手,到底是因爲他們對抗忤逆了他,觸犯了他不可侵犯的權威,還是因爲……
她輕輕甩頭,擱下這一份亂糟糟的心思,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該平心靜氣,好好學習。
學習這世間一切的政客手段,借他人心智,鑄自身的慧心之劍,等待有朝一日,也那麼漂亮地回撤一步,轉身,出刀,劈!
耶律祁的聲音,輕輕緩緩地傳來。
“下場麼……”他輕笑,“我肯定和你不一樣的。”
“你以爲你此刻一路護佑在景橫波身邊,她就會感激你,護你,謝你,將來不和你清算舊賬?”緋羅譏嘲地笑,“耶律祁,你什麼時候也這麼幼稚了?你懂不懂女人?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是景橫波,只要有機會,一定殺了你!”
“你不是景橫波。”耶律祁淡淡道,“別拿你自己和她比。別那麼多廢話——解藥。”
“想要解藥嗎?”緋羅格格地笑,“我不是說了嗎?和我結盟啊。別像上次那樣騙我,真心和我結盟。”
“如何真心法?”
“回去殺了景橫波。”
山洞中一靜,隨即響起耶律祁的輕笑,“你在說笑話吧?”
“你知道不是。”
“你剛還說了,景橫波現在不會信任我,你以爲我在她身邊,就能殺了她?你當七殺和天棄,是吃素的?”
“你也不是吃素的。”緋羅撇嘴,“耶律祁,別裝了。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這麼多年,你因贖罪,被耶律家族選中來做這個左國師,爲家族提供各種庇佑。家族待你不厚道,你內心根本不願意做這個國師,只不過虛以委蛇罷了。和宮胤的爭鬥,你根本沒盡全力,大事小事,一涉及關鍵時刻,你就後撤。你何嘗不是藉着宮胤勢力,打壓耶律家族,以免他們太過得勢,鉗制了你?”
“你失勢之後,似乎變聰明瞭。”耶律祁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微笑看着她,“不過也許,是變笨了。”
他語氣越發溫柔,景橫波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站得已經離緋羅很近了。
緋羅似乎也有所察覺,身子向後一仰,冷笑道:“哥哥,你是想殺我麼?”
“他不敢!”驀然一聲怒喝,從山腹深處響起。
耶律祁擡頭,火光下側影並無意外之色,脣角依舊帶笑,笑意卻慢慢冷了。
腳步雜沓,在空曠的山腹內聽來吵雜,黑暗深處走出七八個人來,景橫波皺皺眉,沒想到藏在暗處的人這麼多,她悄悄打個手勢,霏霏無聲地從洞頂之上躥過去。
“耶律祁!”當先出來的是一個錦袍老者,身材幹瘦,說話卻中氣十足,“我聽了已經多時了!你現在真是越發昏聵!不在帝歌保護營救我家族子弟,卻跑來一路護佑那個被放逐的妖女!你將家族置於何地!跪下!”
“耶律祁,還不給大先生立即跪下!”另外幾人紛紛怒喝。
緋羅優雅地站起身來,拍拍衣襟,對那大先生亭亭一禮,站到了他身後,脣角淺淺得意微笑。
耶律祁沒動。
火光下他側臉如雕刻,眼眸深深。
“大先生如此威風,本來我嚇得膝蓋一抖,險些要跪,”他淺笑道,“忽然想起,家族子弟,無罪不受刑堂審判。爲免大先生知法犯法,這跪還是免了吧。”
“耶律祁!”那老者越發憤怒,連鬍鬚都似要橫飛而起,“你敢說你無罪?你沒保住左國師位置就是有罪!你沒有留在帝歌營救在京耶律家族子弟就是有罪!你拒絕緋羅女相聯盟協議就是有罪!你得了半部皇圖絹書至今沒有上交就是有罪!你不肯去殺景橫波那賤人,就是有罪!”
“左國師之位,你們當初也只說了,需要我保住五年便可,如今五年已至,我有何罪?”耶律祁冷冷道,“耶律家族在京子弟獲罪,我也同樣下獄,出京時孑然一身,城門關閉,我如何營救?緋羅已經不是女相,和一個喪家之犬聯盟,不過是個拖累,我爲什麼要和狗結盟?皇圖絹書我沒有,就算我有,這種禍國殃民的預言之書,不是耶律家配瞧的,勸你們最好死心。至於殺景橫波……”他慢慢笑了笑,“你又收了緋羅什麼賄賂,要聽她挑唆亂命?殺景橫波,對耶律家族有什麼好處?”
“耶律祁!你好大膽子!”那老者氣得臉色發紫,“你敢這麼對我說話!”
耶律祁眉宇間滿是厭倦之色,連答都懶得答了。
“老夫一生清正,不能隨意給你污衊!”那老者怒道,“和女相結盟,是家族的意思!是家主的意思!女相雖然暫時失勢,但她和黃金部交聯緊密,現在女相有個絕好的計劃,可以獲得黃金部的支持,以及相當一部分人力物力。這關鍵時刻,我不允許你對女相不敬,更不允許你違背女相的意思!”
“哦?什麼計劃?說來聽聽。也許我會改變主意。”耶律祁笑得頗有興趣。
“跪着聽!”老者怒氣未休。
耶律祁想了想,跪下了。跪在嶙峋冰冷的地面上。仰頭一笑,道:“遵命。”
景橫波心中一震,萬萬沒想到他真的跪了。
看四周衆人得意神態,似乎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
老者怒氣消散,得意捋須,悠悠道:“雖然你此刻終於表現出誠意,但似乎太晚了。”
衆人都笑了起來。
“告訴你這個黑心小子?轉頭你把我們賣了怎麼辦?”
“還真信呢哈哈,從來就沒打算告訴你啊傻小子!”
耶律祁臉上笑意漸漸凝結,玉也似的臉龐上,閃着幽幽寒光。
“生氣了?”那老者睨他一眼,訓道,“你有什麼資格和老夫生氣?老夫還沒生你的氣呢!你先給老夫說清楚,爲什麼沒有全力對付宮胤,爲什麼沒有在那晚事變中出動燕殺,爲什麼死活不肯殺景橫波還要公開護着她,你是不是藉此機會自我放逐出帝歌,打算和家族決裂?”
“大先生也不用問了,”周圍有人怪里怪氣地道,“事實明擺着,他就是想脫離家族,另起爐竈。可惜他眼神不好,投了個女王,還是個失勢流亡女王,也不知道我們的耶律公子投靠黑水女王,是打算在黑水沼澤上建立新王國嗎?新王國打算什麼國號?黑水國?喲,這黑水國第一任國師,聽起來也頗威風。不過黑水之澤那地方,不是毒獸就是奸人,到時候難道黑螭做宰相,大盜小偷做都督?哈哈哈……”
衆人齊聲大笑,聲音在洞壁上方四散碰撞,滿洞“黑水黑水黑水”之聲。洞壁上的滲水被震落,簌簌落了衆人一頭。
耶律祁一言不發,單手拄地欲起。景橫波注意到他中毒的手已經再次被衣袖覆蓋。
“不準起來!”那老者冷喝,“給我跪着思過!”
耶律祁聽而不聞。繼續起身。
老者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忽然擡手擲過來一樣東西,道:“不死心的叛徒!你敢起來?看這是什麼!”
耶律祁一低頭,渾身一僵。
景橫波清晰地看見他的手背忽然綻出青筋!
一霎僵硬之後,便是顫抖,越抖越急,以至於景橫波竟恍惚聽見他齒關因爲憤怒微微碰撞的聲音。
她心中一緊,沒來由地覺得不好,同時也覺得疑惑——耶律祁隱忍深沉,能屈能伸,剛纔都能跪下,被那般羞辱嘲諷都能一笑了之,認識他這麼久,雖見他讓步失敗多次,但她也確實從未見過他沮喪失態,是真正內心強大的人。
是什麼樣巨大的打擊,令他痛苦如此?
“家族容不下反骨賊!自有懲治手段!”老者斷喝,“你行差踏錯一步,便斬耶律詢如手指一根!你現在敢起來,老夫就下令斬第二根!”
耶律祁身子一顫,砰然跪倒,膝蓋觸及地面咔嚓一聲,地上碎石無數,可以想見這一跪,膝蓋定然破了。
但他卻似沒有感覺,雙手撐地,低頭看着面前的東西,撐地的手竟在發抖。
景橫波運足目力,也只看見一點白白的影子,這是……手指?
詢如?
這名字有點熟悉,她仔細想了想,似乎耶律祁提過?
“萬恨詢如家姐因你遭受噩運……”
是他姐姐?
“你服不服!聽不聽!”老者怒喝逼問,“家族的命令,你敢再說一句不聽?”
耶律祁擡起頭來。
只這一瞬間,他額頭已經汗溼,烏黑的發貼在玉白的臉頰,色澤對比得令人驚心。
“你們……”他聲音再不復先前悠閒,字字森然,“對詢如……”
“你想怎樣?”老者警惕地退後一步,“耶律祁,你武功高,一身反骨,但老夫勸你,別鬼迷心竅,做下讓自己後悔的事!今日我等前來,有家族授意。你若敢對我們動手,我們便放出煙花,詢如便會立即被處死。”
“就算我們放不出煙花,”另一人獰狠地接道,“今夜之內我們不回去,明天詢如那賤人一樣會被處死!”
“家族這次來到城中人手極多,不允許出一分差錯,我們有任何不對勁,詢如都會被處死!”
“耶律祁!”老者大吼,扔出一枚藥丸,“吃下去!然後回到景橫波身邊!今夜之內殺了她!不然,你就永遠見不到你那瞎子姐姐了!”
“吃下去!”
“立即吃!”
火光將幢幢黑影映上山壁,化爲巨大的猙獰的羣像,持利刃,舞悍刀,逼向中間雙手撐地微微顫抖的身影……
吼聲激盪,山壁上的滲水,撲簌簌落得更急。
……
吼聲之後,就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霏霏從洞頂上倒躥而回,大眼睛慢慢對景橫波眨了眨,景橫波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脣角微微翹起,似乎還是在笑,只是弧度斜而邪。
半晌,洞裡響起耶律祁的語聲,微啞。
“好,我吃。”
一衆人等笑得如意,洞壁上黑影顫動不休。
耶律祁慢慢伸手去抓那藥。
衆人笑聲如豺。
景橫波挑起眉毛。
耶律祁伸出去的手,忽然向後一伸,一伸便伸進了身後蜿蜒流過的淤泥池,五指如鉤,猛地向下一抓!
“嘩啦”一聲,泥水四濺,巨大的黑影騰空而起,泥水中一個巨物竟被他單手抓起,半空中狠狠一掄!
“砰。”一聲悶響,風聲猛烈,那團巨物狠狠地砸在人堆裡!那老者首當其衝!
老者一擡頭,便看見頭頂巨大黑影砸下,泥水嘩啦啦傾倒滿頭,他大驚退後,身後的人卻跌跌絆絆,動作遲緩,他全力出雙掌想要抵擋,卻已經慢了一步。
風聲如虎吼,眼前黑暗降臨。
巨物砸下的沉悶巨震,整個山腹都似被震得嗡嗡作響。
老者半身被壓住,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瞪大眼,嘶聲道:“你竟敢……你竟敢……耶律祁你瘋了!你中毒之後妄動真氣,你的手……”
他話音未落,耶律祁已經掠了過來,半空中銀黑色衣袂飛閃,似一隻蒼青色天穹上飛渡的夜魔。
另外幾個沒砸到的人,來不及扶那老者,拔腿就跑,但步子不知道爲什麼歪歪斜斜,喝醉酒一般。
耶律祁落下,一腳踩在老者臉上,將他的怒罵踏成慘呼,隨即決然拔劍,向下一刺!
“哧。”一聲,鮮血飈飛,紅紅白白射上洞壁。
耶律祁踩着老者的腦袋飛起,腳下那張臉滿是死亡前的驚駭,眉心一個對穿的洞。
“耶律祁瘋啦!快逃!快把消息傳出去!”
那羣人被這一劍的殺氣和神威驚得連拔劍都不敢,轉身撲入黑暗中,身後不遠,就是可以出山的山縫,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跑一邊伸手入懷取煙花。
銀黑色衣袂烈烈飛舞,劍光在紅白液體之間飛射,直追那羣奔逃的人背影。
“哧哧”連響,劍尖連穿三人,後心穿出的鮮血貫成長虹。又如血橋橫跨陰暗山腹。
劍光太快,以至於在半空中亦連成白虹,將整個山腹照亮,黑暗中白氣縱橫,切割黑暗如落雪。
飛劍落,寒氣生。嘶嘶之聲不絕,每一聲都收割一條性命。劍起、劍落、血濺,血落,都只在須臾之間。人體不斷倒地砰砰之聲,如重鼓擂在大地上,片刻地面上就橫陳一地屍首,而他一路踏屍首而去,衣袂橫飛,足底不染鮮血。
他背後景橫波仰起臉,眼神迷醉,雪亮的劍光將她臉色映得斑駁,眼眸也似生利光。
這是她第一次見耶律祁施展劍術,沒想過那個風流懶散,笑起來都似帶三分醉和魅的耶律祁,一手劍術竟如深夜狂雪,狂亂而凌厲,放縱又收斂,收放之間乾淨絕倫,讓人感覺一分力氣也不曾浪費,而姿態飄舉,恰如寫一首帶血的詩。
景橫波想着他因暴怒出劍,以殺氣寫詩,一生從容自在,不喜絕地決裂,卻願意爲兩個女子,暴起殺人,自蹈絕境。
心間微熱又一冷,她撫住心口。
“救命——”最後一人奔向山縫之外,已經看見縫隙漏進的冷冷月光,只差一步就能踏向生的空曠,手中煙花已經拉開引信,也只差一步,便將燦爛直飈長空,寫在遠處等候消息的人眼裡。
“嚓。”
響聲短促,收取生命綿長。
那人喉頭髮出咯咯之聲,腳踏出洞外,身子卻半轉回頭,努力地去看那個一直隱忍,卻在一霎之後忽然變身爲魔的男人。
耶律祁立在一地屍首上,劍尖鮮血猶落,脣角冷意未散,染三分死亡血色。
“你……”那人艱難地擡手,指住耶律祁,脣角竟現古怪笑意。
景橫波目光一跳。
此時才發現耶律祁右手衣衫碎裂,露出手臂,臂上青紫已經化爲一條黑線,直逼到肘彎。
他中毒後妄動真氣,毒性上逼了!
那人似乎十分快意,嘎嘎一笑,趁耶律祁低眼看自己手臂,忽然將手中煙花向外一拋。
“噝。”劍氣狂嘯,一霎絞碎他身軀,耶律祁身影穿他身而過,一劍長劈。
那哧哧冒煙的煙花,墜落。
煙花落地,耶律祁一回首,看見已經沒有了緋羅身影,心知她必定是趁混亂跑了,眼看劍將落,毫不猶豫回劍換手,一劍對自己右臂斬下!
“啪。”一塊碎石兇猛砸來,將他的劍盪開。
與此同時,窈窕身影一閃,從耶律祁身邊掠過,一邊笑道:“這麼急着砍手幹嘛?還有一個人呢!”
耶律祁霍然擡頭。
景橫波身影已經閃到了山腹另一端的黑暗裡,那裡看起來就是一道山壁,但此刻卻有急促的喘息聲發出,過了片刻,一條人影,慢慢從那一團黑暗中退了出來。背心衣衫全溼。
是緋羅。
她的對面,是霏霏。
小怪獸搖晃着尾巴,一步一步逼向緋羅,幽紫的大眼睛盯着緋羅眼睛,慢慢地眨啊眨。
緋羅脊背僵硬,步伐踉蹌,滿臉迷茫緊張之色——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就站在背後,但卻無法脫離霏霏控制,極度恐懼不安之下,連身體都在微微抽搐。
景橫波站在她背後,微笑着張開雙臂。
看起來像緋羅正要投入她懷抱一樣。
黑暗山腹,急促喘息,生平死敵,正一步一步將後心要害送來。
氣氛詭異,景橫波眼神卻很滿意。
她揮揮手,霏霏一個跟斗翻開。
解除了禁制的緋羅渾身一鬆,忍不住出一口長氣,腿一軟又後退一步,隨即便覺得撞入一個懷抱中。
她一驚,隨即以爲是耶律祁,忙掛上最溫柔甜蜜的笑意,款款要轉過身來。
然而這身子轉了一半,便僵住。
背後的身體,和她一樣,凸凸凹凹,柔軟彈性,甚至比她還凸凸凹凹,曲線驚人。
而一隻手,一隻冰冷的手,已經溫柔又決然地,摸上了她的臉。
景橫波的聲音,笑吟吟響在她耳側,“嘿,晚上好啊,女相大人。”
……
緋羅只覺得渾身的血都似冷了。
這聲音如此熟悉,慵懶沙啞,魅力獨特,以前聽着只是討厭,此刻聽着便是恐懼。
“景……景……”她想說話,想怒罵,聲音到了嘴邊卻化爲破碎的顫音。
不知道爲什麼,以前她沒有畏懼過景橫波,甚至有些輕視,然而那夜風雪中,親眼見她逃出宮還敢返回皇城廣場,親眼見她一刀插入宮胤胸膛,親眼見她絕路之時趕走救星,忽然便心底發寒,不得不因爲這個女子關鍵時刻展現的決然冷酷,而將她重新審視。
她看過景橫波之前的爛漫和嬌縱,所以分外震驚於那夜她的冷靜和殺氣。
捫心自問,若換她自己,未必能做到。
所以分外想殺景橫波,不惜爲此和人結盟,因爲總覺得景橫波不死,纔是她將來最深的夢魘。
現在,這夢魘就站在她身後,緊緊貼住她,還在笑。
越笑,越覺得可怕。
“女相大人好本事啊,”景橫波悠悠地道,“宰相做不成了,流亡他國了,還是能說動耶律家族,搞什麼重大計劃,這搞七捻三的本事,真是醉了。對了,能不能問一下,到底是什麼重大計劃啊?”
她一邊笑,一邊手指在緋羅臉上摸索,嘴裡喃喃自語,“哎,背對着就是不方便,眼睛在哪裡呢?”
她留着一點指甲,冰冷堅硬,在緋羅臉上毫無顧忌地戳來戳去,緋羅毫不懷疑,她只要一不歡喜,手指就會對着她最脆弱的眼睛狠狠戳下去。
她見識過景橫波的狠。
“你放下手……我說,我說。”她立即道。
景橫波輕笑一聲,手指落下,偏偏落得很慢,順着緋羅的咽喉慢慢劃下去,緋羅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緊張地豎起,忍不住咽一口口水,生怕她興致一來,在咽喉上也戳個洞。
“你急着說,我忽然又不急着聽了。”景橫波曼聲道,“解藥拿來先。”
正走過來的耶律祁微微一怔,黑暗中目光流轉。
他沒想到景橫波第一件事竟然是爲他要解藥。
“沒有解藥……”緋羅生怕景橫波生氣,急忙補充,“這是尋金獸的爪上毒,我還沒研製出解藥,不過這毒傷還是有辦法可解,只需要黃金部特殊產出的天青月石研末就行。月石雖稀罕,但王宮應該有珍藏,以及黃金部幾大禁地也有……”
“王宮、禁地,”景橫波嘿嘿笑,“真是些安全可靠的好地方,你怎麼不乾脆說月球,火星?”
緋羅聽不懂她的話,卻也聽出她的懷疑和殺機,急忙從懷裡掏出一枚藥丸,道:“這個雖然不完全對症,但可以抑制毒性,三天之內不至於毒發。黃金部族長爲人刻毒霸道,除了幾個禁地他不敢去外,部族內所有好東西幾乎都集中在他的王宮,這個你問耶律祁,他可以爲我作證……”
景橫波看向耶律祁,耶律祁點點頭。
“來,試吃一下。”景橫波讓緋羅吃了一點那藥,又等了一會,纔將藥丸拋給耶律祁。
“第二件事,你們那個偉大計劃?”
緋羅猶豫了一下,景橫波立即知道她是在組織謊言。等下說的必然半真半假。
怎麼能逼出她的真話?
她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動作。
在襄國,那地下丹室內,那個猥瑣的太監,曾經用手指按在她頭部某個位置,然後她就覺得腦袋一陣混亂,疼痛似要爆炸,雖然那感覺只是極短一瞬,但她當時就覺得完全無法思考,她確定那個時候,就算有人問她最不願意對外說的秘密,她都會和盤托出。
那會是刑訊逼供的最好辦法……
她的手指移動,憑着記憶,摸索到了那個位置,雙指用力,狠狠按了下去!
“啊!”緋羅立即發出一聲尖叫,拼命甩頭。
景橫波心中一喜,知道果然奏效了。
“你們的計劃!”她厲喝。
“我……我和黃金部族長近年來有些交往,無意中知道了他一點秘密。”緋羅果然答得飛快,似乎要甩脫這樣的混亂,“似乎是當初桑侗軒轅鏡和黃金部曾經有過約定,具體什麼約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黃金部族長在桑侗死後很生氣,說是因爲桑侗損失的東西,他要拿回來。聽他的意思,好像又想反了。但當年黃金部一場叛亂,元氣大傷,如今無論是人力還是物力,都有些不足,黃金部族長就把心思動到了天灰谷……”
“天灰谷?”
“天灰谷!”耶律祁一怔。他吃完藥,看着手臂上青紫雖然未消,但那一線黑線,已經停止往上蔓延。
“你知道?”景橫波看他。
“黃金部三大禁地之一。傳說中內藏可以製造最強大弓弩武器的礦石,還生有許多剋制天下奇毒的草藥。但也不知道是那些礦石有問題還是草藥有問題,天灰谷內沼澤遍地也罷了,還終年瀰漫一層灰霧,任何人一旦進入,決計活不過三天。三天之內出去的,也很容易皮膚潰爛早早死亡。所以雖然天灰谷裡的產出令所有人垂涎欲滴,但這麼多年死過那麼多人之後,漸漸就再沒有人敢去了。”
耶律祁想了想又補充道,“而且,官家雖然不敢進去,大荒的江湖高士還是有人在不停地試驗的,三天時間對普通人有限制,普通人也許三天都走不過谷中一個沼澤,自然尋不到東西。但對於輕功出衆的江湖中人來說,三天時間可以將谷中走個來回。所以這些年也不乏高手進入,但奇怪的是,高手也是死得越來越多,有去無回,現在天灰谷已經不是天灰谷,是名符其實的死亡谷了。”
“大荒多神秘之地,每個部族封國其實都有自己的禁地,都是這麼多年用無數人死亡證明過可怕的禁地……”緋羅道,“天灰谷不過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死地,黃金族長怎麼又動了心思?”
“因爲他隱約聽說了一個消息。”緋羅道,“就在前不久,又有人誤入天灰谷,這人是個高手,最後逃出來了,雖然他最終還是在幾天後死亡,但死前曾說,看見谷內有人。”
“哦?”耶律祁眉毛一挑,似乎來了興趣。
“也許也是臨時進入的?”
“不,是住在谷裡的人。”緋羅道,“這高手和對方有過短暫交談,對方神智不是很清楚,在對他出手時,口口聲聲叫他回去和明城小婊子和宮胤那個暴君說,欠下的血債,遲早要還……”
景橫波和耶律祁神情都一震。
萬萬沒想到居然聽見這樣的話。
明城?那豈不是好幾年前的事?
景橫波也覺得奇異,那麼多高手三天都熬不下來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一呆幾年?
“當年黃金部叛亂,被鎮壓後原族長自盡。現族長被宮胤扶持繼位,獻出了麾下幾乎一大半的金礦贖罪。而當年參與叛亂的所有將領,宮胤要求族長自行處理,所謂的自行處理,自然不能隨便處理,所以他們都被投入了天灰谷,當時族長將天灰谷封閉一個月,確保沒人能逃出來,都死在裡面了才重新開啓。”
說到這個,連緋羅都搖頭唏噓了一下,道:“那些其實也大多是天下名將啊……黃金部之所以天生反骨,就是因爲他們天生驍勇善戰,桀驁不馴。尤其那些人當中,還有裴樞……那麼一個少年英才,未來的絕世戰神,就這麼隕落了……”
景橫波心裡忽然有點發寒,想着那些人被趕入谷中,無處逃生,頭頂陰冷冷的灰色天空下,毒霧緩緩逼來……
這下場比死亡還慘。
看緋羅神情,對那個什麼裴樞可惜得很,緋羅向來只對優秀美男感興趣,這位大概也是個出衆人物,可惜死得早,再帥的人,死起來都難看得很。
“裴樞。黃金部早年忽然崛起的少年名將,短短三年從平民至少帥,和玉照大統領英白齊名,號稱玉白金樞。”連耶律祁都給她介紹了下,神情竟然也是可惜的,“傳聞他得天方奇書,擅兵法,用兵詭譎狠辣,如今人死了,不知道那兵書是不是在天灰谷。”
景橫波把這話記在了心裡。
“有人說那高手臨死頭腦不清,出現了幻象,或者他看見的直接就是鬼魂……”緋羅道,“不管怎樣,這個消息讓黃金族長動了心。黃金部這幾年產出減少,實力衰退,族長要想坐穩位置,急需一場戰爭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想發動戰爭就得有人有錢有糧,聽到這個消息,他覺得天灰谷或者可以試試,正在着手辦這事。”
“附近村落被迫上交尋金獸,是不是因爲這件事?”
“是的。尋金獸可以在谷內多支持一些時日,而且它們擅長在沼澤上行走,擅長尋找各種隱藏的礦石,有了尋金獸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族長現在需要大量的尋金獸。”
“那你又是憑什麼能和黃金部族長達成協議?耶律家族爲什麼又要參一腳?”
“我的第二任夫君,曾是黃金部祭司家族出身,擅長馭獸之能。我和他也學了一些本事,可以馭使各種沼澤中的猛獸,這一點在入谷的時候也很重要……至於耶律家,這得問耶律祁了。”
“耶律家在帝歌的子弟人員都被宮胤下獄,實力大減,想必也在尋求新的盟友,維持住老牌家族的地位。”耶律祁迎着景橫波目光道,“耶律家很有些輕功超卓的高手,正好黃金部族長需要這樣的人,想必事成之後,會給耶律家分一杯羹。”
“聽了這麼多,”景橫波拍拍緋羅的臉,“好像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那耶律家那個大先生,爲什麼非逼耶律祁去殺我?”
“那個……那個……”緋羅囁嚅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道,“是我不放心你,請求他先幫我剷除你……”
“呵呵真愛啊,這事兒都不忘渾水摸魚一把,”景橫波笑嘻嘻捏她的臉,“不過你現在沒錢沒人沒地位的,拿什麼來請求,不會是身體吧?”
緋羅吭哧不答,臉皮慢慢紅了,半晌咬牙道:“該給的我都給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你……你放了我吧……就如你所說的,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錢沒人沒地位,再也不能形成對你的威脅……你放了我……我可以發毒誓,以後永遠不和你作對,我還可以把我藏在斬羽部的私產都給你……”
景橫波笑而不答,手指在她頸部摸來摸去,很喜歡看見她一顫一顫的驚恐。抖得和羊癲瘋似的。
玩夠了她纔開口。
“好呀。”她笑道。
緋羅剛剛心一鬆。就聽見她又笑眯眯開口。
“不過,我忽然想起,有人曾經教過我,”說這句話時景橫波心中微微一痛,隨即以漫不經心微笑掩去,“相比於視死如歸破口大罵的敵人,那種能屈能伸,能彎下膝蓋求饒的敵人,纔是最可怕最不能放過的。因爲他們忍了此刻,將來一定會加倍討回來。”她笑吟吟地看着緋羅因屈辱漲紅的臉頰,“喲,你臉上血色好重,要不要幫你放一放?”
話音未落,她手指擡起,手上已經多了一柄匕首,寒光一現,狠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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