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霏霏找了來,景橫波讓它回去通知其餘人,回頭在這裡野營,把上次沒完成的野餐彌補上,不多時大部隊就開來了,七殺一來就撲通撲通跳下沼澤,抓了好幾條鮎魚上來,戚逸得意忘形,被鮎魚一口咬掉了手指一塊皮,忙着找英白弄點酒洗傷口,英白什麼都不在意,唯獨對酒最小氣,只給了他一滴,戚逸破口大罵,表示要和英白絕交。景橫波覺得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
裴樞好勝,非要在沼澤之上和英白比試,說看誰沾的泥最少,採的菜最多。英白忙着喝酒懶得理他,天棄忙着和紫蕊擁雪學燒菜不肯奉陪,最後耶律祁表示願意陪少帥走走,兩人也便走了,過了一會兒耶律祁獨自回來了,景橫波問:“裴樞呢?”
耶律祁答:“少帥跑得興起,我追不上,也許他自己去玩了?”
景橫波瞥他一眼,心中同情裴樞,單純的小樞樞,遇上這隻狐狸,也就只有被玩的份。
晚飯由紫蕊擁雪負責,景橫波親自指導,菜色爲八寶鴨,水芹肉絲,蘆蒿豆乾,鮎魚燉茄子,薑絲藕餅,炒藕片,炸雞翅,老母雞湯。
其中除了炒藕片母雞湯外,其餘都是大荒沒有的菜色。豆乾栗子筍乾等物是景橫波勒令伊柒跑出幾百裡下山去鎮上買來的,伊柒生怕趕不上盛宴,幾百裡一個時辰便飛回來了。
景橫波不會燒,但是和小蛋糕呆久了,吃肯定會吃,動動嘴皮子還是行的。
“料酒醬油抹勻鴨子醃一醃,糯米蒸熟。臘腸香菇栗子銀杏冬筍豆乾胡蘿蔔都切成小丁入鍋炒,再拌糯米成八寶餡料,再把餡料灌入鴨子肚子裡,用棉線縫合。”
“以調料做醬汁,再把鴨子開蒸,醬汁淋在鴨身上,好了就這樣,一個時辰後開鍋。”
“水芹先要細細地洗,不然裡頭都是泥,小蛋糕說一斤水芹半斤水,要一點點剝開洗,然後切細絲,和肉絲一樣細,小蛋糕說粗了細了都影響美感。”
“魚也別總紅燒清蒸,鮎魚刺少肉細粘液多,燉茄子試試。小蛋糕有次燉了一鍋,我們差點搶打起來。”
“豆乾切細長條,和蘆蒿清炒,清淡少油。蘆蒿這東西你們這竟然不敢吃,真爲你們智商捉急,這麼清香的東西,可能有毒嗎?這玩意兒野生的在我們那賣很貴呢。蘆蒿香乾是絕配,可惜你們這的豆乾做得不夠勁道。哎真想念小蛋糕,她做的豆腐乾那個鮮香彈牙……”
“藕做成藕餅啦。肉剁肉末。藕切小丁,再切點蝦仁丁,三樣加油鹽糖拌勻。搓成圓子,再鍋裡小火放油煎兩面焦黃……”
“炸雞翅沒啥技術含量啦,啊你們這不吃雞翅?肯德基到你們這就虧了。要是有可樂就好了,可樂雞翅可是一道居家旅行野餐必備之名菜呢……”
臨時搭成的簡陋桌案上,難得親自下廚房的景橫波一邊指點一邊炸雞翅一邊叨叨咕咕,所有人都擠在一邊,很有興趣地瞧。女王陛下竟然會做菜,女王陛下做菜的姿勢真不錯,女王陛下捲起的袖子裡露出的雪白手腕更不錯!
景橫波讓天棄守住鍋——不看緊一點,菜上桌之前一定會被那七個逗比偷光。
“開飯咯開飯咯。”七殺搶着端菜,一邊端一邊偷吃。景橫波剛要坐下,數數人數,發現裴樞還沒回來。
“少一個人正好少人搶菜!”七殺說。
“他先前好像說不吃了。”耶律祁說。
英白已經打開酒壺,做好狠狠喝酒吃菜準備,天棄亮出一把刀,直奔八寶鴨。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跑出去喊:“裴裴!英白喊你回家吃飯!”
話音剛落裴樞就出現在她身邊,眉開眼笑拉着她的手,“就知道你惦記我,一定會喊我!”
景橫波汗了一把——這傢伙早回來了,等在一邊等人喊?
有沒搞錯,到現在他還對這羣損友的人品有所期待?
早知道她就不喊,讓他餓肚子等死吧。
裴樞心情似乎很好,攙着她驕傲地進去,踢開所有人的凳子,把她奉上最好的位置。
但誰也坐不穩了——桌上已經搶打起來,八寶鴨的雙翅雙腿,眨眼就落在了伊柒耶律祁裴樞手裡,再一眨眼堆在了景橫波的飯碗上。
剩下的人很有默契地開始搶奪別的部位,最終山舞藉助傀儡奪走了大半隻鴨子,英白出手如風搶走了藕餅,耶律祁一隻手給景橫波搶鴨腿,一隻手移走了那盤蘆蒿香乾,獻給了他穩坐如山的姐姐。天棄對那盤炸雞翅很感興趣。紫蕊擁雪兩個貢獻最大的廚師,只好吃那盤炒藕片,景橫波把裴樞幫她搶的兩個鴨腿分別夾給她們,被裴樞怒目而視。
高手吃飯就是精彩,雖然桌上搶得菜餚橫飛,桌搖椅晃,但沒有一塊食物掉到地上被浪費,有時候搶着搶着,某一塊菜便莫名其妙到了景橫波和耶律詢如的碗裡。
“香!”天棄嚼着雞翅大讚,“原來雞翅可以炸着吃!”
“好吃!”七殺們搶完了鮎魚,開始搶茄子。
霏霏蒐羅走了所有骨頭,嘎嘣嘎嘣嚼得響亮,二狗子搶到了幾口茄子,揹着雙翅在樹上踱步,長聲吟哦:“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茄子燉鮎魚,味道呱呱叫。”
伊柒因爲給景橫波搶鴨翅失去了先機,很聰明地去扒鴨肚子的糯米飯,不過他沒能獨享多久,浸潤了鴨肉肥香的八寶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立即引發了新一輪的搶奪。
一頓飯吃得興奮、熱鬧、歡快、嘚瑟,但向來樂極生悲,吃得高興的衆人,都忘記了,似乎漏掉了一個人。
所以吃到一半的時候,頭頂轟然一聲巨響。
滿盆淤泥,連帶數十條活蹦亂跳的鮎魚從天而降,噼裡啪啦砸在衆人腦袋上。
“今天還沒有考試喲。”頭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
“我勒個去。”景橫波叼着一個雞翅就跳了起來,大事不妙,忘記喊老不死了,老不死一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老不死最近躲着詢如,沒精力去整她,她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得意忘形了。
“試卷中第一題你還沒做呢,”一隻手忽然出現在她上方,一把將她拎起,“現在去考!”
“救命啊我還沒吃飽——”景橫波掙扎,“救命啊詢如你快撲倒他!”
結果紫微上人移動速度更快了,鬼似的紫影一閃,已經跑了老遠。
七殺一看那方向,大呼:“完蛋了,準備收屍吧,老妖婆竟然給她安排的是獸欄谷。”
“什麼意思。”耶律詢如立即警惕地問。
“七峰山裡獸最多,獸最猛的一個谷。”
“銀甲獸算其中最弱的一種。”
“我歷練過!沒事!取得了最好的成績!”
“是哦,最好成績,只斷了一條胳膊。”
七殺抹着油光光的嘴,笑嘻嘻地注視景橫波消失的方向,滿嘴憐憫。
耶律詢如踢耶律祁,“發什麼癡?去幫她!”
“作弊似乎要扣分……”耶律祁有點爲難。
“不被發現就是。”耶律詢如冷哼,“我去纏着老不死。”
耶律祁身子一閃跟去了,裴樞也要走,耶律詢如一腳絆向他。
裴樞躍起避過,回頭怒瞪:“你做什麼!”
“攔住你!”耶律詢如理直氣壯,“人家小兩口齊心協力闖關,你去湊什麼熱鬧?”
“哪來的小兩口?”裴樞呸地一聲,“許他去不許我去?讓開!”
“你去了我就告訴紫微,讓他以作弊扣分,你說,景橫波會不會罵死你?”
裴樞怒目而視,看樣子很想先罵死耶律詢如。
“少帥,別白費心機了。”耶律詢如指着他,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想娶景橫波麼,可我告訴你這是白費力氣。哪,論起先來後到,我家小祁第一個遇見景橫波,你最後一個;論起身份地位,你少帥雖然了得,卻是昨日黃花,如今你只能算波波下屬,哪有我家小祁出身大族,數年國師地位崇高;要說相貌人才,嘿嘿嘿嘿,你身上的灰老鼠色不知道波波會不會喜歡?最後,還有最重要一點,”她指住自己鼻子,“論起親屬討喜,小祁有我,波波很喜歡我這個姐姐,所謂愛屋及烏你懂不懂?你呢?你拿什麼來影響她?你那羣同樣灰老鼠色的手下?”
“耶律詢如你這德行就該活不長——”暴龍咆哮,憤怒得口不擇言。
耶律詢如一臉無所謂,“是啊,活不長。所以我更要趁這有限的活着的日子裡,幹些痛快順心的事。比如,幹掉所有我弟弟的情敵。”
“呼。”地一聲,裴樞的拳風劈空而來,直奔耶律詢如面門,“你有什麼資格幹掉誰,我先幹掉你——”
拳風烈烈,擊在空氣中似有爆音,耶律詢如長髮唰地向後一展,連眉峰都被這至剛的罡風逼得猛然一聚。
但她依舊佇立不動,脣角甚至生一抹期待得意的笑意。
紫蕊擁雪都驚呼着撲上來,但有人比他更快,幾條人影一閃,裴樞和耶律詢如被分開。
英白的酒壺架在裴樞胳膊上,嘆着氣道:“我知道我這麼一攔,將來一定有人怪我多事,但念在咱們齊名的份上,我還是幫你一把吧。”
天棄抓着耶律詢如胳膊,對裴樞跺了跺腳,“你個烈性子,又上人家當。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殺了耶律詢如,或者只是傷了她,景橫波這輩子就真的恨上你了。”
“她都快死了,存心拖你下水哩。你只要傷了她這個快死的人一根毫毛,景橫波從此就會把你看成小人。”伊柒附在裴樞耳邊,“老不死說的,這世上最難搞的是女人,你省省心吧。”
裴樞也不是笨人,只是性子暴烈,憤怒之下難以自控,此時幾人一點明,他立即便轉過彎來,冷哼一聲,看也不看耶律詢如一眼,一陣風似地飛走了。
惹不起,躲得起。
英白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耶律詢如,笑道:“耶律姑娘甚有心機,不過這幹掉弟弟所有情敵的心願,還是算了的好。否則只怕你到閉眼那一日,都心願難了。”
“宮胤是麼?”耶律詢如很直接,“我信這世上沒有不可攻克的堡壘;我信這世上沒有永遠不會被感動的人。我信這時光漫渡,長久分離,遲早都會削薄曾有的記憶和情分;我信,種下的種子再深,開出的花再美,如果沒有陽光雨露浸潤,終將枯萎。”
英白笑得越發意味深長,對耶律詢如舉了舉酒壺。
“我也信。”他道。
……
頭頂風聲呼呼地響,紫微上人跑得很快,景橫波揣度着,已經過了三個山頭。
她知道這七峰山,越往裡去越危險,第七個峰頭,連七殺都很少過去。
經過第四個山頭時她抽了口長氣,等待着停下,結果這貨沒停。
第五個山頭時她開始在紫微上人手上掙扎,怕他是跑太爽了忘記把她放下,希望能提醒他一下。
結果那老不死還是一陣風般地過了,景橫波在肚子裡問候遍了他的祖宗。
“砰。”一聲,她忽然毫無預兆地被丟下來,如果不是她隨時保持警惕,現在屁股已經摔成八瓣。
擡頭一看,眼前是一個山谷,當然不是天灰谷那樣陰慘慘的地方,這山谷綠草如茵,繁花似錦,遠處有瀑布流泉,日光下生嵐氣萬千,看上去祥和而美好。
當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第六峰。”老不死站在樹上,衣裳和手中一個長卷都長長的拖下來,他用一支禿筆勾勾畫畫,道,“瘦蘭谷。裡頭有一些小獸,給你一天時間,你進去捕幾頭。按獸的等級予以加分。”
“獸欄?”景橫波問。
“瘦蘭,谷里長很多很瘦的蘭花。你看,這名字聽起來就知道沒什麼危險。”老傢伙一本正經地答。
景橫波看着他高貴美麗的臉,嘆了口氣。
上帝造他的時候,一定不小心倒錯了很多黑墨水在他心裡。
“銀甲獸,1分;青鱗獸,1分;天刺?,1分;棘鳥,2分……”紫微上人滔滔不絕地報下去。從一分列到五分。又指出以上諸獸活動的區域。
景橫波決定老老實實從一分的獸開始打起,但問題是,銀甲獸在這裡不過是一分獸,那其餘的有哪個好對付?
算了,考試總是難的,她現在積分才五十六分。
“一分的獸很好打哦,打夠四隻也就湊及格啦。”老傢伙語氣很善良。
“那去西邊打一分的青鱗獸好了……”她咕噥一聲,身影一閃往西而去。
紫微上人嘿嘿一笑,躺在樹上蹺着腿等。
西便很快傳來了動靜,廝殺聲咆哮聲鳥雀驚飛聲樹枝斷裂聲,老傢伙聽着那些聲音,目光閃動。
恍惚裡似乎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場歷練,當然比這個要兇險,師門最後決定掌門人選的歷練,自然艱險重重。
然而到後來他才知道,最艱險的,是人心。
那一場歷練裡,也有一個美貌的少女,那是小師妹,所有師兄弟們都對她抱以關愛和關注,每個人看見她,都不自禁地放軟了心思,在煙雲軟絮一般的情緒裡,悄悄呼吸她所在的甜美空氣。
暗戀是人間最美好的事,師門的九霄煙雲,都似因此浮游歡唱。
只是一首歌,有太多的人去唱,總會出現破音和變調,最後淒厲收尾。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買藥,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擡,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問你爲何哭?九狐狸說老五一去不回來……”
一首歌謠唱半生,最後被一個路人女子驚破。
塵封的往事和秘密如瘡疤,掀起的那一刻,依舊淤血未凝。
他是四狐狸,還是五狐狸?還是六狐狸?
都是。
那一場歷練裡,大師兄重傷,三師兄尋來了菩提花,他負責熬藥,熬完後,一柄劍刺入了他的後背。
鮮血冰冷地漫過後背,眼前景物如浸潤在水波里,動盪不明,連同那些聲音,也嗡嗡嚶嚶,聽不出是熟人還是陌生人。
隱約有人笑道:“這傻小子,分不清菩提花和菩提心。菩提心法到第五層,就生出一顆菩提心。”
他的五師弟,練的正是菩提心法。
還有個聲音笑道:“菩提心配他的明月血,正好。恭賀……神功將成。”
還有人也在笑,“都說他天資非凡,必能壓過那邊裝神弄鬼的那羣……都給他安排好的路,坐擁權勢和美人……這世上誰該做陪襯……”
一陣冷笑聲裡,有人走過來,將他擡起,他不知道是誰。
他被擡入一個早已挖好的深坑裡,感覺到有土,冰涼地落下來。漸漸過了頸,一陣陣地黑暗和窒息。
他心中絕望,只想將這一幕抹去以及忘記,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忽然聽見有人撲過來的聲音,隱約還有責問,斥罵,阻攔之聲,然後又有刀劍撞擊之響,再然後,噗通一聲,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倒在坑邊。
有液體滴落他臉上,腥熱粘膩,是血。
血很多,滴滴答答隔着土縫往下流,衝開了埋住他臉的泥土,他不能動,後背疼痛似要炸裂,只能緩慢地呼吸。
他睜不開眼睛,不知道這是誰的血。
那屍體冰冷的手指,落在他臉上,似乎到死,都在探他的呼吸。
土又落了下來,這回再沒人阻攔了。
然而只落了一鍬,隨即他又聽見幾聲慘呼。這回砰然墜落聲音更響,更多的鮮血嘩啦啦流下來。
那些腥臭的血,流到脣邊,他嚥進了肚裡,他需要恢復體力,他必須得活下去。
人血的味道,和獸血也沒大差別。門內典籍說飲人血必成魔,他卻寧願成魔。
和縱情恣意的魔比起來,人心更可畏。
只是這血是誰的?
坑上有腳步聲,有人在行走,有拖屍聲,拖的似乎不止一具屍體。
似乎有人在坑邊站下,淡淡俯視他,他感覺到那目光的力度,很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會有一柄劍,刺入他的胸膛,來確定他的死亡。
到這一刻也只有坦然接受。
然而那劍沒有刺下來,他飄蕩模糊的意識裡,只感覺到那看他的人身邊,似乎站下了另一個人。似乎有過爭執,又似乎有過撫慰,然後,腳步聲再次遠離。
那遠離的腳步聲裡,有人輕輕地在唱歌,那首狐狸歌,一遍一遍,在幽暗的密林中循環。
這次真的安靜了。
他陷入昏迷之中。
當夜下起了暴雨,雨水順着藤蔓和樹蔭漏下來,將土坑淹滿,他從坑內浮出,掙扎躺入山洞,高燒一場,等到再次醒過來,連之前發生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唯獨記下了那首歌。
他踉蹌走出山林的時候,看見一路散落很多屍體,大師兄的,二師兄的,三師兄的……門中所有弟子,都死了。
他看見小師妹血肉模糊的屍體,連面目都辨不清。十師弟就在她身側,到死都是護衛她的姿態。
他看見六師弟就死在先前埋他的坑側,手向前無力地伸出。
他看見五師弟的心口,被挖了一個洞。
他一路數遍了師兄弟們的屍體,最後在密林的出口,看見宗門內冒出的黑煙。
宗門也被毀了。他看見宗門內有無數身影遊動,速度很快地在宗門那些隱秘禁地進出。有一批人,快要往密林方向來。
他只有離開。
這一走便是數十年,江海漂流,半生萍蹤,他的記憶漸漸淡去,宗門,師兄,師弟,師妹,都淡白如遙遠的影子,只留下了那首狐狸歌。
那歌唱了一年又一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唱這首歌,那一場盡絕的死亡,似一個謎,都濃縮在了這首歌中,他知道答案就在那裡,就在那裡,可是那麼多年,他不想,不願去想。
人都死光了,還去追究誰是兇手,已經沒有了意義,不是嗎?
第二年,他所在宗門的老對頭,那個遙遠而仙氣凜然的宗門,選出了新宗主。沒多久宗主就成親了,據說當時冠蓋雲集,爲大荒宗門中之盛事。
第三年,那位宗主閉關,宗門之事,由夫人代理。
這些消息,都和他沒有關係了,不過是遙遠世外仙門的一些軼事。他連宗門都沒有了,管別人愛恨生死?
他的號叫紫微,密林中有一種花,紫色微微,是小師妹最愛的花。
……
他眯着眼睛,懶懶散散地笑起來。
多少年深墮夢中,不是不能醒,而是不願醒,直到景橫波以旁觀者的眼睛,坦蕩道破,他纔不得不醒。
死亡,從來不是真正的結束啊……
……
山谷裡忽然一聲嚎叫,驚破了他的回憶,他一擡頭,就看見景橫波滿身浴血,閃到了半空中。
她揮舞着一條鮮血淋漓的獸腿,青面獠牙地衝他大叫:“老不死!你坑人啊你!這青鱗獸明明比銀甲獸厲害多了,怎麼才一分!”
“哦哦?”他低頭看紙卷,半晌恍然一拍腦袋,“哎呀,排錯了!這個應該是二分的,放錯位置了!”
噗通一聲,景橫波掉下去了,悲憤的大喊猶自在山谷迴盪,“你個老坑爹!”
紫微上人眯眼笑了笑。
這個小丫頭,永遠鮮活蓬勃,亮得似秋日的太陽,不灼眼,卻明麗。
她和小師妹完全不一樣,小師妹安靜而沉默,烏黑的眸子裡光芒深遠而沉凝,門中所有人都對她讚賞有加,都說如果不是門規規定女子不能接任門主,她纔是最適合的門主人選。
他也這麼認爲,雖然師長們的意思,是打算將宗門傳給他,並多次說他必能將宗門發揚光大,力壓對手。但他覺得,他不過學武功最有悟性罷了,做門主所需要的綜合能力,未必比得上沉穩睿智,驚才絕豔的小師妹。
但世外宗門的門規,從來都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
人影一閃,景橫波狼狽不堪地出現在他面前,啪地一聲扔出一隻青鱗獸的腦袋。
“加二分。”紫微上人立即記上,“怎麼樣,再來一隻?”
那口氣好像上飯店,廚師推薦你再點一隻大閘蟹。
景橫波四仰八叉地躺着,忙着恢復氣力,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罵老不死的坑爹。
她敏銳地發覺,老不死今天情緒似乎有點不對勁,比較正經。
雖然還是很不正經,但是真的這樣就算很正經了。
老不死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
她擡頭,頭頂紫色衣袂在拂動,絲絲縷縷,輕柔曼妙,那張臉日光下似有輝光,玉一般清華高貴。
可她覺得他的神態叫憂傷。
一抹衣角飄到她臉上,她伸手撈住,看看,老不死人很猥瑣,衣裳卻總是很美,他衣裳的式樣其實也不能說就是女裙,只是顏色比較娘,又特別寬大飄逸,再配上他的臉,就變成了女人打扮。
嚴格意義來說,這衣裳沒什麼式樣。也不像是老不死會喜歡穿的衣服。
她腦中靈光忽然一閃,脫口而出,“喂,你這裙子式樣顏色,不會是九狐狸喜歡穿的吧?”
“唰。”一聲衣裳從她手中消失,下一瞬紫微上人道:“我覺得你休息夠了。咱們來改下規則,再給你半天時間,你必須及格,不然就倒扣二十分。”
“喂喂餵你不要這麼忌諱我還想幫你找出真相呢……”
咻一聲景橫波被踢出去了。
紫微上人的聲音,悠悠淡淡,染幾分歲月的滄桑氣。
“誰要你多事?你不知道,有時候真相才最殘忍嗎?”
……
景橫波決定再打一隻兩分的青鱗獸,湊夠六十分。
她不打算挑戰這山谷裡的其餘物種,剛纔一隻兩分青鱗獸已經讓她險象環生,她可不想再丟個胳膊或者腿,好歹青鱗獸剛纔打過,已經有了對敵經驗。
這種獸也是刀槍不入類型,但力氣綿長,性情暴躁,還有一條堅如金甲的尾巴,據說這獸的尾骨用來做武器,是現成的骨鞭,幾乎可以抵擋天下所有的利器。
西邊這些區域,都是青鱗獸的活動範圍,這山谷裡所有的獸,都有自己的區域,並且井水不犯河水,輕易絕不進入別的獸的地盤。
只有兩種例外:特別弱小的獸請求託庇,以及特別強大的獸無視規矩。
景橫波在西邊區域行走,走沒幾步,腳下忽然一絆,她低頭一看,喲,一隻兔子。
再仔細一看,不對,不是兔子,是一隻灰色的毛茸茸的兔狀物,小眼睛骨碌碌轉着盯着她看,爪子團團的,很軟很萌。
景橫波向來最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獸,眼看這小獸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模樣,仍舊小心地後退一步,仰頭高喊:“喂,老不死,這是什麼獸?”
頭頂上傳來紫微上人漫不經心的回答:“幻兔。七峰山最聰明的獸。正常情況下不攻擊人,甚至對人有好處,它會給你考驗,過關後你運氣好的話能得到一些開悟。呵呵,遇見它本就運氣不錯。”
“加分多少!”景橫波只關心這個。
“一分!”
一分也不錯,沒什麼危險性,景橫波放心的蹲下身,盯着那小東西。
小東西看起來居然很嚴肅,絕無霏霏故意賣萌的德行,烏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她,忽然撒出了一把松子。
這山谷風很大,松子被吹得滴溜溜亂轉,但始終沒轉出一個範圍。彷彿這隻幻兔身周自有氣場,能夠將天地控制。
紫微上人此時若瞧着,大抵會明白一些事,但他老人家此刻正閉着眼睛,想着一些很久遠的事。
景橫波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那小東西飛快地在松子間轉了一圈,爪子一揮,手中多了幾顆松子。它攤開掌心給景橫波看。
景橫波看得很認真,松子還是松子,沒變成栗子。
那隻幻兔搖搖頭,似乎對她的悟性很不滿,又點點地下的松子。
景橫波看看地下松子,再看看它掌心松子,忽然明白了。
它掌心那一把松子,都比較小。
再仔細看,所有比較小的松子,都落入了這幻兔的爪心。地下留下的是大的。
景橫波倒抽一口涼氣。
太尼瑪高大上了。
在運動的松子中間,一眨眼找出所有較小的松子。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速度?
修行之人都知道,做到這種,必須心很靜,這點和七殺前幾天教給她的一門心法要求類似,要求打開身體,接納天地之氣,靜心,細辨,靈臺清明。
她還沒有摸到精髓,不知道該從何入手,如何讓自己做到靜心細辨,但此刻看那幻兔動作,心中卻若有所悟。
那幻兔卻似乎很有耐心,一遍遍將動作做給她看,景橫波瞧着瞧着,忽然發現這隻幻兔的身法也很奇妙,看着在左實際卻往右,充滿了各種迷惑人的假動作,似乎可以和自己的瞬移結合起來,營造出一種幻影效果。
她連看了好幾遍,那幻兔終於停下,對她擡了擡爪子。
一看就是要她也做一遍,儼然有宗師風度。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松子太小,換個。”抓了一把碎石,嘩啦對身週一撒。
碎石立即浮動跳躍起來,和先前松子一樣,但碎石比松子重了不知多少倍,這樣的浮動跳躍,便顯得有些詭異。
景橫波心中也有點驚訝,覺得這兔子不似紫微上人說得那麼弱小,但這兔子一直到現在表現出來的都是善意,她也沒有多想。
碎石漸漸被風捲起,在她身邊盤旋呼嘯,形成一個浮沉的漩渦,景橫波緊緊盯着碎石漩渦,靜下心神,深吸一口氣,忽然一頭扎進了漩渦中。
那幻兔一呆,仰頭看她,隨即它眼底便泛出迷幻之色——景橫波身形如電飛閃來去,在方寸距離內疊加出無數幻影,它看得眼花繚亂,根本不知道景橫波在幹什麼。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景橫波唰地閃身而出,漩渦同時止歇,碎石噼裡啪啦掉下來。
景橫波攤開手掌,掌心也是一把碎石,很細,近乎細沙。
明顯掌心的小,地上的大。
幻兔的小眼睛露出滿意之色。
景橫波籲出一口長氣,心底稍稍有點慚愧——她並沒有真正學會那種迅速辨別的本事,她其實是取了巧。
她利用身形的瞬閃,在方寸漩渦內縱橫來去,把幻兔的眼神看花,趁它不注意,將附近一株松樹樹根下的細沙石移了過來,抓在手中。
細沙肯定比所有石頭都小,在幻兔眼睛裡,她就是抓出了所有小石頭。
但景橫波心情也不錯,她雖然沒能做到幻兔這種技巧,但是她卻學了幻兔那種奇特的步法。在以後的對戰中,她有信心將所有的敵人搞暈。
而幻兔的迅速辨物,也讓她明白了七殺教她那門心法,到底該從何練起。只要把這一手練好,和這幻兔一樣能迅速截出想要的那部分,就等於那門心法入門。
收穫當真不小。
“謝了啊。”景橫波蹲下身,很感激地拍了拍小傢伙的腦袋,正準備離開,那小傢伙卻不讓。
它甚至對景橫波齜了齜牙,兩顆和身體不太協調的巨大獠牙,在日光下寒芒一閃。
景橫波倒愣了,這是要幹什麼?
“啊!這是兔王!”頭頂忽然傳來紫微上人的聲音,嘎嘎笑道,“錯了錯了!這是兔王。教你一事後你必須還它一事,否則會遭受羣幻兔攻擊。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爲兩分!”
“姐遲早被你害死!”景橫波大罵。
紫微上人的笑聲,聽來一點歉意都沒有,“幻兔兔王的致幻能力可比你家那隻小怪獸還強。難怪它攔住你,它能被人劇烈波動的情緒所吸引,誰如果內心有盤桓不去的心事,很容易被它發現並鑽了空子,這小東西也很喜歡窺破人心的感覺。如你過得去,一樣會有大造化,如你過不去,只怕從此便留下心魔……嘿嘿祝你好運!”
他忽然聲音一變,驚道:“喂,你別過來!”
耶律詢如的笑聲永遠那麼開心,“紫微紫微,出來我們談談心!”
人影一閃,熟悉的氣息,果然,耶律詢如到了哪裡,耶律祁便也來了。
但景橫波已經沒法和他打招呼了——幻兔忽然發出一聲奇異的尖嘯,聲音詭異。
“啊啊!不好意思又錯了!”紫微上人的聲音忽然又炸了開來,“我才發現,這是隻有控心墮魔能力的幻兔!是最能引誘人內心苦痛黑暗致人死地的獸!在七峰山惡獸中排行前三!分數更改,分數更改,現在改成五分!五分!”
可惜景橫波已經沒法和老坑貨算賬了,尖嘯聲起,她心頭一陣翻滾難受,隨即,她面前的景象便換了。
巍巍宮闕,紛紛大雪,她在玉照宮牆之上,俯瞰着底下廣場,廣場上茫茫人海,無數人擡起頭,張着嘴,她聽不見聲音,卻能看見那些憤怒的臉孔。
身側站着一個人,她知道是誰,卻又不想轉頭去看。
聲浪漸漸捲了來,她聽清楚了。
“國師,請誅女王!”
她退後一步,手扶宮牆,凝視着城下,心中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
一問出就是慘烈的結局。
她不願!
但此刻心越跳越急,血液在澎湃,在衝擊着體內的氣海,她知道這問題必須問出口,否則自己就會走火入魔。
問,還是不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