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呆了一呆,有那麼一瞬間以爲自己幻聽。
這話真的不像大神口中說出來的啊……
她盯着宮胤側面猛瞧,很擔心這個是假的。
宮胤目不斜視的模樣讓她放下心來——這麼彆扭,真的。一般人學不來。
她咕噥一聲,“聽起來真沒誠意……”唰地揚鞭,馬兒快跑幾步,又把一個傲嬌的背影留給宮胤。
脫離了宮胤視線,誰也沒看見她脣角淡淡笑意。
聽見這麼一句,真是不容易,看見這樣一抹笑容,恍惚裡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
一時覺得心間又暖又酸又悵然,漲漲的,被某些洶涌的情緒澎湃推撞着,眼眶有點發熱,她吸了吸鼻子,仰頭望天。
想罵一句男人這德行,卻又忍不住想笑,笑容展開一半,又想嘆氣。或許以前的做法一直就是錯了,他太內斂思慮太多,而她太熱情太不顧一切,她的火熱會讓他產生更多顧慮,擔心她控制不住自己,擔心她收不住傷及自己,擔心會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利用給她帶來危險……內斂的人對於轟隆隆撞過來的熱情,會下意識拒絕逃避,以免深陷後陷入被動,直到她漸漸表現出淡定從容,表現出絕對自我,表現出沒有他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他才真正覺得她強大了,堅韌了,足夠面對風雨了,纔會覺得他自己帶來的危險性在降低,而這樣無所謂的、自然自我的她,又多一層不同的吸引力,這個時候,就換他忍不住靠近了……
景橫波呵呵一笑,心想這個結論不知道對錯,以前她不會想這麼多,現在她依舊不想想那麼多。愛一個人很重要,但不能愛到失去自我,當心間的疑惑漸漸解開,她覺得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宮胤一直注意着她,看見她忽然偏頭一笑,那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更多幾分流逸弧度,那雙眸子平日裡媚氣橫生,極度女性風韻光彩,此刻那般光豔裡,似又多幾分獨特光輝,溫存、從容、自信、成熟。他忽然覺得她和以前不一樣了,最奪人眼目的已經不再是美貌,似是一天一個變化,似有什麼可珍貴的東西在她體內日日成長,日日都增新光華。
他心間也似顫了顫,經脈微痛,卻於痛中生出淡淡暢意,因爲從來這痛,也只爲她而生。
她的背影在前方,微微搖曳出動人的弧度。
他不由自主輕揮馬鞭,跟隨其後。
……
宮胤是跟着葛氏姐妹一起走的,剛纔過來不過是特意滿足景橫波一次,很快和景橫波分開,葛氏姐妹遠遠瞧着兩人情狀,對視一眼。
落雲國主早已率領羣臣出宮迎接,就在先前左丘默被層層攔住的宮門廣場前,士兵已經撤走,換了全副的儀仗,長長鋪開的紅毯,女王在紅毯前下馬,國主以下齊齊躬身,很多人已經聽聞了女王納了左丘默的消息,從眼角縫裡,偷偷窺視女王的神態,想要揣測這位破壞狂女暴君的心態,然而景橫波此時心情正好,眉梢眼角都是春意,那喜氣融融模樣,讓衆人心中一涼——瞧女王這麼歡喜,想必就是因爲選了左丘默了,想不到這硬邦邦的女人,真的投了女王陛下的眼緣?
隨即又想無論如何這也是個女人,女王陛下被矇在鼓裡,此刻越歡喜,真相抖落時必然越生氣,如此,左丘家也不過是垂死多掙扎一陣罷了。
這麼想着衆人便心情大定,恭謹地退到兩側,擁着女王陛下進宮,左丘默跟在景橫波身後,踏上紅毯時,眼見往日裡待她左丘家橫眉冷對、疾言厲色的那些所謂“諍臣”,此刻一聲不吭,偃伏兩側,就好像沒看見她一般安靜服帖,看見剛纔還在圍攻她的將士,此刻恭謹地遠遠站在外圍,看見先前自己死活衝不進去的宮門,現在就在自己面前大開四敞,不由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氣。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景橫波那句“掌握絕對實力後,想怎麼殺就怎麼殺,是天道!”的霸氣。
明白所謂“權力”的真義。
想要不爲人掌握生死,想要擁有自己說話的權力,那就先掌握權力,最起碼,緊跟權力!
長長的紅毯似霞光,襯女王背影冉冉,女王寸步不離地帶着她的三位新任“未來王夫”,以至於落雲國主都不得不跟在左丘默之後,落雲國主葛深,凝視着前方女王和左丘默的背影,眼神微微閃爍。
葛蓮悄悄走到他身邊,垂頭,還沒出聲,已經是一臉的泫然欲泣之色。
葛深厭棄地看她一眼,擺擺手道:“行了,無須此等姿態。我問你,你姐妹自願攔截左丘默,如何竟搞出如此結局?不過也無妨,左丘默終究是個女子,只要揭穿她的身份,何愁女王不怒?”
葛蓮搖搖頭,踮起腳,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葛深一怔,“當真?”
“不知真假,但只要女王願意,那就是真的。”葛蓮輕輕咬着下脣,滿懷恨意地看着左丘默的背影,“所以就算您當殿揭穿左丘默身份,也是無用。陛下存心袒護,您又能怎樣?”
“事到如今,左丘家已經無論如何留不得。左丘默稍後肯定會央求女王援救左丘家,女王一旦開口,本王應還是不應?如此……”葛深眼底厲色一閃,“大牢裡那些左丘家人,包括被軟禁在府中的左丘雲正……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葛蓮眼底喜色乍現,立即低頭,“女兒明白!”想了想又道,“聽聞女王心思也頗深,未必想不到這一層。稍後宮中夜宴,還請父王多多在女王身上留心,務必討她歡心,令她沉迷,無暇再去理會左丘家的事。只要過得今夜,明日左丘家就只剩左丘默一人,便縱天大本事,能翻出浪來?”
“你今日邀請來的那位男子,”葛深目視宮胤,道,“看去隱約有幾分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觀其神情氣度,絕非常人,你務必慎重。”
“此人武功非凡,且對左丘默敵意深重,絕非僞裝。”葛蓮嫣然道,“當然,女兒必不敢全信他。今夜且全力招呼侍奉好他,順便監視着,待明日左丘家覆滅,再略施小計,他必定會出手。”
葛深滿意地點點頭,卻又道:“浮水部二王子失了未來妻子,必定暴怒。你若不能將左丘默之事解決,這二王子妃,便還得是你來做。你自己掂量清楚了。”
葛蓮低下頭,恭聲道:“事關女兒終身和落雲國策,女兒焉敢不盡心?父王放心。”
葛深點點頭,看也不看她一眼,緩步離開。
葛蓮立在原地,大袖深垂,臉上笑容宛然如常,儼然恭送父王的孝順女兒。只是那袖子,在不斷地微微顫抖。
不知何時葛芍站在了她身邊,注視着葛深的背影,冷聲道:“伯父又爲難你了?”
葛蓮不做聲,半晌嗤地一笑,聲音嬌婉,“誰叫我揹着個‘妖殺蔽日’的命盤呢。大王防我也是該當。”
“說你生來妖氣,必將敝金烏之光,動盪國本,不利王室。”葛芍冷笑,“因此防你也罷,可防你還要沒完沒了利用你,連你的婚姻都要拿來給王子鋪路,又豈是父親當爲?”
“王室無情,有什麼好怨的。”葛蓮幽幽道,“我只是想。左丘默此刻一定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而她也一定不知道,此刻,我想的,和她一樣。”
“嗯?”葛勺沒聽懂這句話,皺起眉頭。
“你看女王,她一句要保左丘默便保得。她說左丘是她王夫,所有人就得閉着眼睛說左丘是男人。同爲女子,她的話,才叫話,她的活,才叫活。”葛蓮眼神定定的,宮燈深紅的光掠過,映得她眼眸略呈血色,聲音也忽然飄渺空濛,“和這樣的女子比起來,你我簡直不配叫女子。而整個大荒,說話能被聽見的女子,有女王,有襄國那個女攝政王……芍兒,你說,什麼時候,我們說話,也能像她們那樣,被所有人聽見呢……”
葛芍霍然轉頭看她,葛蓮卻依舊直直地望着景橫波背影,眼睛一眨不眨。葛芍穩了穩有些不安的情緒,半晌,深冷地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成敗是非,也只有勝者定論。識相的,各自不相干;不識相的,走着瞧吧!”
……
作爲第一個被女王巡視到的部族,落雲部在接待女王的禮儀上,表現出了一定的誠意。
王宮正殿飛雲殿席開百桌,錦毯鋪地,宮燈高懸,珍饈流水般上席,舞姬的水袖漾起月色和寶光,曼妙的歌聲如這無處不在的綵緞一般四處流淌,百官們躬着身,踏着紅毯,魚貫前來敬酒,每人的祝酒詞都一大篇,每人的祝酒詞都不一樣,有時候還會即興唱上一首,聽得景橫波只想趕緊醉死自己拉倒。
當然,女王的酒,自然有三位未來“王夫”負責擋。司容明是個大夫,大夫向來不酗酒,方誠是個酸儒,酸儒今天臉色一直不對,也喝不了幾杯,最後豪氣干雲來者不拒的竟然是左丘默,景橫波眼睜睜地看着金爵裡的酒下去一杯又一杯,左丘默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目如寒星,也不知道是發泄還是示威,從頭到尾就沒露怯,引得衆人不知真假連番叫好,都道這位王夫纔是真真英傑。景橫波卻在想終於開始覺得她不像太史闌了,男人婆什麼都厲害,唯獨喝酒,絕對慫包。
景橫波擡起眼,看看面前排成長龍的敬酒隊伍,隊伍真是壯觀,更壯觀的是,其中有人排過一次隊還要排第二次,簡直和三年困難時期排隊買肉一樣熱情,這種熱情已經超過正常範疇了,景橫波呵呵一笑——不就是想把人灌醉,說不出想說的話麼?
看來落雲君臣的灌酒政策,並沒有取得預想的效果,左丘默越喝越精神,終於趁着一個半醉的傢伙轉身,而另一個還沒來得及跟上的間歇,一個轉身,便要往殿中走。
景橫波驀然探身抓住了她的衣袖,笑道:“心肝兒,去哪啊……”
“我要在殿上陳情我左丘家……”左丘默話還沒說完,景橫波已經笑着拎起酒壺,好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來來來,這麼好的酒,別浪費。來,咱們也喝一杯。”
“陛下……”左丘默怔怔地看着景橫波,她想在這殿上說明左丘家的冤屈,說明兩公主的陰謀,想當殿請女王做主,想趁這機會逼落雲大王鬆口,最起碼解除父親的軟禁,把那些家將放出大牢,那些都是跟隨她左丘家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白白死在這樣的權力傾軋之中。她相信只要女王開口,落雲大王終究不能直接拒絕。然而女王爲什麼不讓她說?
“來來來喝一杯……”景橫波明明沒喝酒,卻笑得醉眼迷離,尤其當她看見也進了殿,遠遠坐在葛蓮附近的宮胤,那笑容就更完美了。
“陛下!”左丘默終究還是忍不住,不讓她去殿中跪下陳情,乾脆大聲道,“陛下容稟,我左丘家有冤上呈……”
“你左丘家果然是名門,不然怎麼能養出我這麼個好王夫呢?”景橫波再次截斷她的話,色迷迷地瞧着左丘默,將酒杯湊到她面前,“來,來,咱們千里有緣,才能在這落雲相逢。今日正好落雲君臣見證,咱們當殿,喝個交杯酒兒!”
不由她分說,酒杯已經遞了過去,她熱情無比地將手臂穿過左丘默的手臂,左丘默傻傻地盯着她,實在有點不明白這女人的思維,一時只覺得心中失望,咬牙低聲道,“陛下,你是不敢接下這燙手山芋嗎?”
景橫波心中嘆氣——直腸子就是這點不好,轉不過彎來。
笑吟吟站起身,她搖搖晃晃,半個身子都壓在左丘默身上,含笑將酒杯遞到她脣邊,“來,喝完這杯交杯酒,我和你做個知心人兒……”
坐在她隔壁的裴樞,一直臉色鐵青,忽然站起身來,景橫波以爲他要打人,嚇了一跳,不想他端了個酒杯,看似漫不經心地穿過敬酒的人羣,在宮胤身邊坐下了。
宮胤一直在低頭喝酒,裴樞落座在身邊,也沒有理會。
裴樞也不稀罕他的理會,對景橫波方向舉了舉酒杯,笑道:“國師大人,怎麼不擡頭?那邊有好戲呢。交杯酒呢!”最後四個字咬得極重。
“哦?”宮胤還是一眼不瞟,“既然是好戲,少帥坐那麼近,如何不趕緊瞧着,反而跑這裡來?是看不得嗎?”
“我來敬你酒啊。”裴樞當真把酒杯對他照照,也不等他迴應,一口喝乾,才笑道,“此時此刻,同是天涯被棄人,怎麼能不聚在一起喝一杯?”
宮胤淡淡道:“少帥似乎敬錯了人。”
“怎麼會錯呢。”裴樞似乎心情終於好了點,眉開眼笑地道,“我知道你不願意承認。不過呢,這人啊,識時務者爲俊傑。以前呢,這酒還真不能敬你,女王陛下死心塌地就戀着你,我只有喝醋的份。更不要說你還是我仇人。如今呢,無論你怎樣死撐着,你也不得不承認,陛下她終於看開啦,放鬆啦,再也不是全天下只有你宮胤啦。你瞧那兩人,”他指着正在喝交杯酒的景橫波和左丘默,笑得彷彿那是他妹子找到了好歸宿,“你瞧瞧,你瞧瞧,再睜眼瞎你也不得不承認,波波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左丘小子呢。嘖嘖那眼神,那笑容,那自然,你我都是過來人,想否認都不行啊!”他哈哈一笑,自倒一杯酒再次喝乾,自來熟地忽然攬住宮胤肩膀,“我是不否認了,你好像還不肯承認?哈哈哈你不承認我這心情更好啊!你知道我是什麼心情?一開始憤怒來着,看見你也吃癟,忽然就不憤怒了。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公平!”
宮胤肩頭一振,甩開裴樞,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飲,淡淡道:“只怕歡喜得太早。”
“呵呵,還裝,還裝!”裴樞一聲冷笑,將酒杯往地毯一摜,“老實告訴你,最起碼這一刻我是真歡喜!我裴樞喜歡女王,但心裡明白,她把我當弟弟。當弟弟也沒什麼,她太寂寞,太孤獨,愛上的那個人,太他孃的不是人,不懂珍惜,把她當土牛木馬,想要就要想逃就逃!我在她身邊,好歹焐熱她一會兒。如今她看開了,不被傷了,真的有喜歡的人了,那個她喜歡的人也喜歡她,這纔是配得上她的歸宿。就衝這點,我覺得就得好好喝幾杯。宮胤,”他歪歪倒倒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道,“今兒我這酒就撂這兒了。有點良心,真的爲她歡喜,你就也該喝——最後和你說一句,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做人,做男人,痛快點兒。”
他搖搖晃晃走了。不住聲冷笑,不知是歡喜,還是痛快。
宮胤始終沒對他看一眼,也沒對景橫波那邊看一眼。慢慢自斟一杯酒,喝了。
名酒佳釀,此刻竟也苦澀難以入口。
只有風聽見他這一刻的聲音。
“他罵的對。但是橫波,”
“我不需要你知道,我一直用生命來珍惜你。”
……
景橫波看見了那邊裴樞和宮胤的動靜,對於裴樞和宮胤摟脖子喝酒的事產生了極大的好奇,真的很想跟過去聽個究竟,這倆死對頭,根本沒可能這麼親熱啊。
但她還要灌左丘默,不把這直腸子的嘴堵住,就沒好戲看了。左丘默給她的交杯酒兒灌得似乎有點暈,再也不提當殿訴冤的事,坐一邊撐腦袋去了。這羣人酒量再好,也經不住落雲部羣臣前赴後繼的熱情,到得後來,司容明倒了,倒下之前猶自抓着左丘默的手喃喃道:“兄弟,拜託你了,萬萬不能讓女王喝酒……”他倒下去的時候壓在早已醉死在桌下的方誠身上,會望氣的酸儒低聲一聲慘叫,無意識地睜開雙眼看一眼殿內,又趕緊閉上雙眼,喃喃道:“我今兒眼瞎了……我今兒一定眼瞎了……哪來那麼多的死氣……不可能……不可能……”
沒人聽他的叨叨,那邊左丘默抓着司容明,笑哈哈地道:“司大哥放心,絕對、絕對不讓女王陛下沾一滴酒……”正好有人來敬酒,她伸手就去接,手還沒伸出去,砰一聲推倒了桌案,栽在了景橫波裙子上。
景橫波嘆一口氣,摸小狗一樣摸了摸她的頭,憂傷地道:“太史的外在性格,君珂的老實心腸,真是日了狗了……”
那邊也半醉的落雲羣臣們,也各自交換了個“順利!”的眼光。
落雲大王過來請駕安歇,景橫波醉醺醺地坐起身,一眼看見一大排俊秀少年畢恭畢敬地等在殿外,莫非是等着伺候她的?
剛要當着宮胤面,表示笑納,忽然看見葛蓮親自前引,伴着宮胤,先一步從側門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