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將雙臂圈緊,並無一絲以往的猶豫。下巴擱在她發頂,輕輕摩挲,一聲嘆息凝在咽喉,欲吐不吐。
心間同樣微微酸脹,有淡淡喜悅,也淺淺釋然,有輕輕惆悵,有無數憐惜。
喜悅的是這紅塵情意煙火氣息,他漸漸嗅見,如同轉過一道彎,眼前一亮,在一色皚皚如雪人生路上,終於看見人間爛漫四月天的勝景桃花。
釋然的是當初知道她這些執念,原是有些不快的。他的人生看似擁有天下,其實一片蒼白逼仄,被她的鮮亮塗滿後,就再容不下其他,也容不下她的人生裡,還有別人的位置,只望她的天地中,滿滿都是一個他。但如今忽然覺得,她心中藏着這些美好的人和事,有牽記和絆掛,也好。可以讓她在風霜磨折中依舊有可以想起便微笑的往事,可以讓她在跌宕迷茫中依舊有可以堅定去尋的方向,可以讓她在萬一失去他之後,還有可以依靠支撐的肩膀,不至於一片空茫。
惆悵的是現在只能給她一個美好場景,終究不能將那三人真正帶到她面前;憐惜的是她在他懷中,已經千磨百練過、近期幾無柔弱之態的女子,此刻的姿態依舊是依賴的,柔軟的,全心貼靠的,無論外在已經錘鍊得多麼強大,在內心深處,被喚醒的總是那個以慵倦面目,掩飾內心孤獨和不確定的女子。
他只恨自己不能給她更多。
他只恨自己懷抱不夠溫暖。
他只想此刻將她抱緊更抱緊,用緊擁的力量,告訴她,一切善意和牽記,自會有上天關懷。
景橫波感受到這股力量,舒服地嘆息一聲,將臉往他懷裡貼了貼,這個時候顧不上裝逼彆扭,抓緊機會享受他的主動和溫柔先。
天知道下一次說不定他又因爲什麼原因跑開,能抓住的時候,一定要狠狠揉散他,揉透他,像揉一團死筋的面,下了死力氣,等他喧騰地發開來。
她覺得他已經有點開竅了,懷抱不再如以前總有些僵硬,顯得柔軟而放鬆,手也很自然地擱在她腰窩,她有意無意地將胸往他面前擠了擠,感覺到他顫了顫,但以前那種下意識微退的動作沒有了。
景橫波心中一樂,又有些唏噓——早點這樣開竅多好,當初也不用費那麼大事,現在開竅,睡也睡不了了。
外頭已經有了喧譁之聲,大概是看兩人在黑簾子裡呆那麼久,很覺得有些古怪,景橫波聽見裴樞有點急躁的腳步聲,在簾子外轉了好幾圈,估計很快就耐心用盡,要闖進來了。
她起身,擦擦淚痕,對宮胤一笑,宮胤有點貪戀又有點遺憾地,起身掀開了簾子。
外頭的人神情各異,裴樞滿面憤怒,耶律祁微帶悵然,景橫波看看臺下衆人期待的神情,纔想起這一場選夫還得有個結果。
她歉意地看了宮胤一眼,無論如何,耶律祁她是要留下的,有太多疑問要問。
宮胤一看她的眼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彎彎脣角,此刻不想計較。
他本就無心爭這什麼“王夫”,除了她心中最重位置,其餘一切都可忽略。會出來攪場,固然有看着那些人不大愉悅的原因,但更多是因爲覺得她此舉蹊蹺,想知道原因,以及覺得那些人動機不純,怕給她帶來危險,想爲她剔除罷了。
剛纔她的舉動,已經說明一切,其餘虛名,何須在意。景橫波天性良善,要她不管歷劫歸來的耶律祁,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微微皺皺眉,看來某人在她心裡,地位還是頗重啊……
景橫波看他那複雜的臉色就想笑,宮胤現在越來越有人間煙火氣了,冰山一般的姿態出現了裂縫,她已經可以輕易窺見他內心情緒的幾番變化。
就像他已經懂得,相愛須得心意相通,相愛需懂得成全一般,他在走近紅塵,走近她。
“各位,”她心情愉悅地道,“今日選夫結果……”
身邊宮胤忽然皺了皺眉,隨即裴樞也轉身,向人羣外瞧看,耶律祁精神不佳,稍微慢一步,擡起頭似乎在傾聽什麼。
景橫波警覺地住口,看向三人,她的明月心給了宮胤,再無修煉真氣時的耳聰目明,但這三個人可是高手,三人同時露出“發現不對勁”的表情,就說明應該有了事兒。
她四面望了望,發現落雲官員們,忽然也不見了。
人影連閃,天棄和七殺已經掠了出去查看,景橫波想莫不是東宮和浮水王子在這佈置的人,得到命令準備動手了?想想又覺得不大可能,浮水王子和東宮現在奔逃還來不及呢,哪有工夫管這裡?
不一會兒天棄回來,悄聲道:“外頭有儀仗接近,侍衛很多,大概哪個王公貴族經過過,在疏散百姓。”
隨即景橫波便見落雲部的官員們,越過人羣擠了回來,當先禮司司相抹抹滿臉的汗,賠笑道:“陛下,是我們大王聽說此處擂臺精彩,忽然起意,想要來恭賀女王,您看……”
景橫波這才釋然,笑道:“大王太客氣了,如此,朕去迎一迎。”
“您先宣佈王夫人選吧,”那官員道,“百姓們都還等着呢,不然不肯散開……”
景橫波聽着這話有些奇怪,隨即想這天色確實已晚,人羣再聚集在街上有危險,便一邊向臺下走去迎接葛深,一邊隨手笑指耶律祁道:“今日選王夫啊,先定一個人選就是他……”
……
天色已晚,落雲城外四大營經過一番亂象後,漸漸恢復了平靜。
爲了推卸責任,以及避免被落雲兩大營夾攻,橫戟軍的女王護衛營,已經後撤十里,選擇了安全的地方重新宿營。
浮水護衛營已亂,很多人還散在山間不知所蹤。
入夜的時候,山上山下都燃起了點點星火,那是落雲和浮水殘部,在用火把召喚散失的士兵。
山路上有喘氣之聲。
“呼哧呼哧呼哧……看見那些火把沒有?”
“看見了,殿下。”回答的聲音婉轉嬌媚,“這是咱們的人吧?咱們要不要也順着燈火下山?妾身上還有火摺子。”
“先別這麼莽撞,”巫維彥的聲音,在經過半日亡命奔逃後,已經變得沙啞,“說不準是咱們浮水的人,還是橫戟的人。別說橫戟軍,就算是落雲部的軍隊,現在也不能盲目相信,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和女王達成了什麼交易……你,先去找一個最近的火把,看看是不是我們的人,是我們的人就扶我去匯合,不是我們的,還得繼續藏匿。”
“是,”黑暗中女子眼光流轉,笑容溫柔,似乎並不覺得一個男人,在這荒郊野地驅策自己一個弱女子走山路有何不妥,她甚至掏出香帕,給巫維彥找了一處樹幹,鋪好帕子,扶他坐下,道,“殿下您在這歇息,妾去去就來。”
巫維彥不耐煩地揮揮手,忽然又道:“記得找點吃的來。”
女子笑應了,嫋嫋走開,巫維彥看着她曼妙的背影,一邊捶捶自己痠痛的腿,一邊滿意地笑了笑,想着這撿來的美人真是個可人兒,溫柔體貼,忠誠可靠,還吃得了苦,受得了罪,這半天逃奔山路,自己一個練武的大男人都覺得吃不消,她卻還能支撐……
這麼想的時候,他忽然一呆,覺得哪裡似乎不對勁?
混沌的腦子打了結一般不清楚,他托住額頭,正在思考,忽見前面女子轉過身,對他嫣然一笑。
他呆了呆,只覺得這笑容燦爛嬌美,下意識也回以一笑,卻見那女子笑着,忽然從身後抽出一張弓來。
弓極大,真正的鐵胎巨弓,連箭都比別家箭粗上三分,黑暗中架在女子身前,箭尖森冷如鷹眼。
巫維彥怔住,此刻竟然在想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她一直單薄衣衫,藏不下任何東西,這弓哪來的?
這弓是本來就藏在這邊樹後的!
這裡是可心扶他過來的!
那他現在坐的位置……
巫維彥如被咬了屁股一般,猛地要跳起來。
然而他沒能跳起來,因爲屁股真的被咬住了。
臀下墊着的本是美人香帕,此刻卻像是帶毒上膠的刺氈,火辣辣地刺痛肌膚,卻又粘住了他的屁股,他雙腿無力,一時竟掙扎不起。
身後鱗皮剝落,灌木圍繞的老松樹後,忽然伸出兩隻手,手中一條寬寬的布帶,猛地兜住了他的脖子!
巫維彥大驚掙扎,雙腳猛蹬地面,鏟得泥皮紛飛,身後勒住他脖子的力道,卻始終如一,既不過緊勒死他,也不過鬆放開他,似乎只是要他留在原地一般。
在掙扎的間歇,巫維彥仍然清晰地看見,對面,可心在拉弓!
不急不忙,姿態從容,他甚至能感覺她眼底從容的笑意。
那樣的重弓很難拉開,除了少數一些專修此道者,很少有人能用這弓射快箭。
一輪慘白的月在密林山道間遊移,輝光時隱時現,遠處黑暗中那些遊弋的火把,此刻看來似幽冥之地的鬼火,巫維彥無法呼救,也不能自救,他的手胡亂在空中抓撓,卻只夠着陰冷的空氣,身後有更陰冷的笑聲,他絕望地看見,鍍着冷月清光的鐵箭,猛地一閃。
“咻。”
重弓之箭,勢若破風。
極速黑光如電,被黑暗淹沒。
在箭抵達之前,巫維彥身後的人,猛地抽掉了布帶,並一把抽掉了巫維彥身下的帶毒的帕子。
巫維彥下意識起身欲逃,一個前傾的姿勢。
下一瞬“嗤”一聲,箭尖倏至。
巫維彥身子一僵。
一霎血光如紅櫻。
箭穿咽喉,再碎喉骨,猶自入木半尺,幾乎穿透那棵百年老樹。
鮮血甚至沒能噴濺出來,而是順着碎裂的喉骨,倒流進了松樹內部。慘白的樹瓤,一片淋漓的紅。
來年這樹若還能活,不知會否剝下樹皮,可見淡紅樹身。
一條黑影,從樹後緩緩轉了出來。
對面,可心在慢條斯理地收弓,一邊收一邊嘶嘶吁氣。
“左丘家的重弓,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玩的,據說左丘默能用這弓一步瞬射三箭,真是不可思議。”
她的虎口已經被箭震裂,滿手鮮血,她噓噓地吹着,不斷地搖着頭,“如果不是你在那邊用布帶勒住他,這箭給我五步之內都射不出。”
“沒這本事,做得像也行。”那男子將布條緩緩收起,彎身看巫維彥傷口,滿意地道,“我們多慮了,還怕布條留下印子引人懷疑,特意選了這麼寬的布條,沒想到這箭這麼重,這傢伙整個脖子都碎了。”
可心端詳着巫維彥的姿勢,他至死保持着身子前傾的姿態,點點頭道,“你時機把握得正好,箭至那一霎放開他,他起身那一霎被箭釘死。除了左丘家,誰家有這樣的重箭?除了左丘家,誰家使用這樣的重箭還能須臾殺敵,讓對方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男子輕蔑一笑,“那當然,這天下,誰比得過公主善謀?”
“很快,”可心悠悠道,“左丘默會知道,託庇於女王麾下,一樣會有麻煩;女王也會知道,一個王者的尊位,並不足以讓她護住所有人,包括左丘默,和她自己。”
夜風裡,冷月下,巫維彥屍首前,兩人相視一笑。
……
景橫波指向了耶律祁,那落雲官員目光一閃,隨即躬身微笑,道:“那下官理應前去拜見。”說着帶着他身後那羣始終彎腰控背的屬下官員,向耶律祁走去。
景橫波此時的注意力在外頭,因爲前頭儀仗導引,百姓讓路,葛深已經到了。
她去迎接葛深,裴樞和宮胤的注意力,自然在她身上。
景橫波剛往臺下走了幾步,忽聽身後一聲巨響。
她霍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