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已經住下了好幾天。
那些病人大白天很少出來,對她示威失敗後,就縮在了屋子裡。到了晚間,纔出來羣魔亂舞。
白天有人來送三餐和藥湯,她的專門放在一邊,待她自己去取,裘錦風並沒有對她進行望聞問切,便開出了藥。不過她是不吃那些粗陋食物的,有耶律祁供給。據耶律祁說,這島上林子茂密,不少野兔松雞,湖水裡更是魚蝦無數,時不時還可以去裘錦風院子廚房去偷米油鹽和臘肉。裘錦風本人武功不高,擅毒,擅醫,島外布有陣法,但對耶律祁無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廚房裡的米一少一整袋,還都是質量最好的精米。
裘錦風的藥似乎十分霸道,每天景橫波都能看見碗底的各種恐怖玩意。喝完後常常會陷入昏睡,睡夢中能感覺到體內的灼熱如熔爐,醒來一身大汗。每次醒來,都能看見桌上一盆熱水,搭着雪白的布巾,她只能擡頭對着竹樓笑笑。聽那邊傳來的清幽雅靜的笛聲。
耶律祁不怎麼見她,他削了一支竹笛,以竹笛爲號,通知她吃飯或者拿東西。她時常從昏睡中醒來,就能看見自己的新禮物。有時候是窗口懸了一串手工風鈴,用新鮮的花兒和竹片製作,晶瑩的絲線錯落有致串起,花瓣粉紅粉黃嬌嫩鮮豔,竹片碧青雪白,風過相擊,沒有鈴鐺的清脆琳琅,卻有花的香氣和竹的清雅。那一隻竹片風鈴,裝飾了她的窗,連那些瘋子從她窗下走過,都會不自覺地仰起臉,定定地看許久。很久之後,眼底泛出些光彩,似淚光,似對過往人間生活的回想。
有時候是草編的各種玩意兒,花樣多到可以搭一座戲臺,囊括這天下異獸和文武百官,其中有三個娃娃,一個騎在馬上揮舞着馬鞭,一個站在鍋臺邊卷着袖子,一個坐在樹下釣魚。景橫波對着三個娃娃笑了一陣,都放在桌子上,心情好的時候,坐在桌邊對着娃娃發呆,嘀嘀咕咕說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將那個釣魚娃娃吊起來,對着發出一陣呵呵的冷笑。
有時候是一簇少見的野花,插着野花的瓶子卻在日光下閃爍着七色光彩,仔細一看瓶子就是普通瓷瓶,卻貼了一層晶亮的魚鱗,魚鱗用魚鰾熬出來的膠黏住,日光下七色紛呈,不同角度能變幻不同顏色,那一隻瓶子,用了上千魚鱗,她像看萬花筒似的,看那瓶子許久,想着那個人,一雙溫柔手指,不知花費多少時間,做這樣常人難及的細緻活兒,想着他收集着殺魚剩下的大小一致的魚鱗,雨天裡慢慢熬膠,一點點將魚鱗粘上陶土瓶子,日子都似因爲這樣的巧思和心意,而化腐朽爲神奇。
這世上沒有誰天生就會爲他人傾盡巧思,支撐那份心意的背後是戀戀深情,他是人間煙火中的高貴公子,這一身煙火氣不染他紅塵濁氣,只襯那心意更加高貴。
景橫波卻有些擔心他的毒,司容明開的方子和那些靈藥,治標不治本,時日拖久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了效果。很多時候她心情矛盾,又怕宮胤尋來,怕他尋來後自己病還沒好令他染上,又希望他尋來,他尋來後或許耶律祁就有機會解毒。這種矛盾心情中,她每天起牀,都會忍不住對天窗望望,然後籲一口氣,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失落。
不得不說裘錦風的治病之法,很古怪,但是很有效,她喝了幾天那古怪的藥,低燒就去了,臉上的痘痘也開始脫落,嘔吐暈眩感覺都在轉好。她尋思着,爭取機會和裘錦風修復關係,也好請他長期幫自己瞭解孩子的情況,只是這傢伙十分古怪,不聞不問,至今沒有親自來過。
這院子也一直很古怪,每天夜裡都能看見那些將軍貴妃郡主王爺鬼一樣的晃,似乎不需要睡覺,白天他們在樹蔭下呆着,似乎很怕陽光,經常按照等級排序,一個參拜一個,參拜完了就聚在一起嗚嗚哭。裡頭男男女女,都穿白袍,但她漸漸發現,這些人居然是每天換衣服的,每天換的都是不同的綾羅綢緞,都是白色,穿上一個週期,再換一次,但是從來不洗,所以每件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髒。景橫波還發現,他們很多時候教養很差,但偶爾卻又能表現出不同尋常的風範,她曾親眼看見一個瘋子吃雞蛋,面前放着一隻金盃,將雞蛋放在金盃之中,用一枚完全和金盃不搭調的髒兮兮的鐵勺,極其斯文優雅地將雞蛋敲碎,然後舀了兩口吃了,便擱下了勺子。
這完全是貴族做派,有段日子,帝歌也流行這麼吃雞蛋,說捧着雞蛋剝皮實在是一件很丟分的事,讓侍女剝好又覺得髒,這吃法一度被認爲是吃雞蛋最高貴優雅的吃法,尤其蛋煮成半流質,只舀兩口,視爲貴族做派。
這種對於吃法的變態講究,自然不僅僅雞蛋,折射在大荒貴族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很多時候形成習慣,就是他們自以爲豪的所謂高貴教養。
到了晚間,景橫波又發現,那個優雅吃雞蛋的傢伙,又把那隻舀過兩口的雞蛋,從藏着的石頭底下拿出來,躲在樹後面,髒兮兮的爪子捧着,三口兩口,吃完了。
景橫波無語了很久。
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越來越濃。
有天早上醒來,聞見耶律祁竹樓傳來的藥香,看看頭頂猶自濛濛的天色,她忽然發現,耶律祁熬藥的時辰,似乎越來越早了。
她起身,推開門,對着竹樓望,竹樓門關着,耶律祁應該知道她起身了,卻沒有任何迴應。
她心中隱隱憂慮,卻沒有試圖進入竹樓,耶律祁想要躲避她,她去侵擾也沒用。
一轉身,看見一角黑色衣袍,迅速地隱入主屋的門後。
那黑衣少年又在看竹樓。
景橫波可以確定,又是那種不善意的目光。
她微微皺皺眉,忽然聽見身後動靜,轉身看見一個少女,正怯怯地望着她。她記得這少女在別人口中,被稱做什麼縣主。
那少女也是一身髒兮兮卻質料精美的白袍,但袍子上已經有了破口,破口偏偏還是在靠近襠部的地方。這已經很糟糕了,更糟糕的是,她透過那破裂的袍子,看見那少女裡頭褲子上隱隱一片紅。
那少女盯着她手中的魚肉餃,不住嚥着唾沫,卻又捂住肚子,臉上神色微微痛楚。
景橫波看看她,看看那羣自顧自喃喃自語的病人,嘆了口氣,將她拉入屋子裡。
看她沾血的袍子,就那麼坐在自己擦得乾乾淨淨的凳子上,景橫波又忍不住嘆氣了。一邊嘆氣一邊將餃子遞給她,在她狼吞虎嚥的時候,景橫波在自己包袱裡找出一件較小的衣服,又剪了被褥和牀單,縫了一個長長的帶子,兩頭有釦子扣在腰上。
她將東西遞給那少女,道:“換了。”
那少女舉着沾油的手指,愣愣地看着她。
一隻手忽然從窗下伸上來,慢慢接近桌上還沒吃完的餃子。
景橫波啪地一聲推開窗,那隻手唰地縮了回去。窗下擡起一大片髒兮兮的臉,那些郡主貴妃啥的,都蓬頭垢面蹲在窗下,饞兮兮地望着餃子。
“看看看看什麼看?”景橫波一擡手叩地敲了最近一個女子的腦門,“就知道吃了嗎?生存下來的目的,就知道扮家家和吃了嗎?我知道病重被棄,除了吃似乎也沒什麼好追求的,但你們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行屍走肉一樣地活着嗎?”
那羣人傻傻擡起頭,目光呆滯,似乎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看看她,看看,”景橫波將那少女從餃子盤面前拖起來,拖到一衆女子面前,“你們生了病,發了瘋,被丟在這裡,就忘記生而爲人,生而爲女人的本能了嗎?沒看見她來癸水了嗎?沒看見她快要露肉了嗎!就算你們什麼都忘記了,當初做女人,做母親的本能,都忘記了嗎?就這麼讓她在那羣男人面前晃嗎?”
那羣女子怔怔地,目光轉到那少女的褲襠處,那少女傻傻地站着,呵呵地笑,小小聲地道:“肚子疼……”
“那就別隻顧着吃!”景橫波把衣裳遞給她,“拿去換!尤其褲子要換掉!這個東西,墊上棉絮,用在……”她示意給那少女,“回頭我幫你和裘錦風要布,或者把你不穿的衣服洗了剪了,要勤換知道嗎!這幾天不能沾冷水,不要亂吃東西知道嗎?”
那少女乖乖點頭,景橫波示意她去自己的廁所換衣服。回頭對那羣髒兮兮的女人道:“吃飯倒知道會吃,衣服就不會洗了嗎?衣服倒曉得天天換,天天都換髒的好意思嗎?頭髮不知道梳一梳嗎?你們得了病,就該自己糟踐自己嗎?以前的好日子沒有了,就不知道怎麼過普通人的日子了嗎?沒人把你們當人看,你們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嗎?在這湖心島破屋子裡喊一萬聲貴妃公主,過得卻不像人,有臉喊嗎?”
那羣人仰着臉,還是怔怔地瞧着她,眼底卻漸漸有了光,溼溼潤潤。
似乎有人低低啜泣起來。
景橫波出門,隨便拽起一個人,往水井邊走,打了一桶水,道:“脫下衣服,洗。”
那位自稱貴妃的女子,慢慢脫下了外裙,卻又對着裙子發呆,一臉不會的模樣。
景橫波把她的髒衣服,劈頭蓋臉地甩她臉上,“你聞聞!”
又取出自己的香囊,往她鼻子前一湊,“你聞聞!”
那女子眼睛一亮,鼻子跟着湊過來,景橫波已經飛快地收起香囊,冷笑道:“香吧?熟悉吧?以前用過吧?懷念吧?覺得難受吧?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配用這麼香的東西嗎?”
那女子垂下頭,半晌,低低道:“……我有病。”
“我也有病!我還有孩子!我還不知道肚子裡孩子有沒有問題!”
“……我……我以前……”
“我還是女王呢!誰特麼沒過過好日子,可我像你們這樣嗎?擡頭,看着我!”
那女子擡起臉,景橫波一挺胸,一叉腰,“我也有病,我也淪落,我什麼樣子,你什麼樣子,有臉和我哭?”一踢水桶,“我都自己洗衣服,打掃衛生,做飯,照顧自己,你們一樣有手有腳,憑什麼不能?憑什麼不能把自己照顧得好一些?洗衣服,趕緊地,臭死我了!”
那女子看她半天,蹲下身,不等景橫波教,自己搓洗起衣服來,動作居然還很熟練。
洗完,將衣服晾起,她才忽然道:“我以前還在洗衣司呆過呢……”
“不是不會,只是忘了。一邊懷念過去,一邊沉淪於現在。”景橫波嘆息一聲,打了盆水,忍痛拿出自己的木盆,道,“洗個澡。”
眼看那女子又露出驚嚇的表情,她咬牙道:“不洗,就滾遠點!”
那女子猶豫半天,才邁入了澡盆,其餘人一直默默看着,自動圍過來擋住了她。
景橫波一向是隨身備洗漱清潔用品的,和耶律祁偷跑出來後,在落雲的一處商場分部,也特地去拿過一系列女子用品帶着,此刻忍痛拿出半套,幫那女子洗浴。
那女子寬大的衣裳一脫,她才發現她肚子大如鼓,凸着青筋和血絲,竟然如懷孕的婦人,肚子裡還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聲音聽來熟悉,她呆了呆,道:“你是浮水部的人!”
婦人不答,她轉頭看其餘人,這才發現這些人,不管外頭病竈如何,都有一個大肚子,只是被極其寬大的袍子擋住,一直不明顯。
浮水部的人靠近浮水沼澤,受當地沼澤影響,體質特殊,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這咕嚕咕嚕之聲,後來浮水王族請了名醫,也就是司容明的師傅醫生,改換了王族的體質,咕嚕換成了打呃。景橫波對這事還曾經腹誹過,因爲她覺得那打呃更噁心些。
她隱隱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這羣人,難道真的和浮水部有關係?
給那個所謂“貴妃”洗澡,費了三大盆水,第一遍洗出來的時候,滿地黑水皮屑,第三遍才勉強算清水,費了景橫波半塊胰子。
那頭髮糾結成塊,麪餅一樣,景橫波戴了兩層面罩,防毒面具一樣,才逃過了那“毒氣”的殺傷力。
景橫波用的東西,都是女子商場裡生產的最好的東西,比王族還講究精緻,香氣濃郁得滿院子的人都望過來。世上沒有女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那羣女人兩眼發光,越圍越緊。
洗乾淨了,景橫波再不肯貢獻自己的衣服,好在夏天陽光烈,先前洗的衣服已經快乾了,給那女子穿上,景橫波幫她梳了個頭,然後遞過了一面鏡子。
那女子接過鏡子一看,“啊”地一聲,眼淚嘩地流了滿臉。
景橫波看她半晌,也不禁唏噓,“現在,我真有點相信,你曾經是個貴妃了……”
一衆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洗乾淨的女人,眼神裡滿滿不可置信,似不敢相信這樣一個清透卓絕的女子,會是方纔那個一身狼藉污濁的病人,但那樣的不可置信背後,更多的是無可隱藏的悲哀——透過眼前的人影,似看見當初的自己,也曾鮮花盛錦,也曾富貴悠遊,也曾簪碧玉釵,佩明珠璫,珠翠滿頭,也曾華庭盛宴,踏春秋遊,遍賞陌上年少,足風流……
往事隨風去,卷金珠玉鈿,一地紅袖。命運的大風再次刮來時,嚴冬霜寒,落葉秋愁。
“我知你們墮入泥濘。”景橫波聲音輕輕,如夢幻如呢喃,“可生而爲人的尊嚴,誰也踐踏不去,哪怕別人不把你當人,也該努力活個人樣。”
那女子眼淚嘩嘩地流,似要用淚水將自己再洗一遍。
其餘女子默默走開,有人帶走了用剩下的胰子。
景橫波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被臭氣圍繞的噩夢般的生活,應該可以解脫了。
忽然感覺到有目光,回身一看,那黑衣少年倚門而立,凝視她的目光復雜,景橫波還是對他笑笑,這少年沒有笑,也沒有避讓,眼神裡有種奇怪的沉重之色。
頭頂有目光溫存,景橫波擡起頭,耶律祁也正倚窗而立,一身淡碧色衣袍,和手中青青竹笛色彩呼應。他天生氣質幽魅,穿着如此清亮,也讓人想到的是月光下的竹林,修長,遠遠近近的暗影,一片起伏的銀輝。
他在樓頭對景橫波微笑,正如景橫波看他清亮自然,他看景橫波,也如見這世間最美好風景。
她是人世間色彩豐富而亮烈的畫,耀着自己的人生,也耀着他人。光彩所及之處,天地增色。
那來了初潮的少女怯怯走了出來,換過了衣服,竟然也用水擦過了頭臉,也是個清秀的孩子,皮膚剔透,一看就曾經經歷過養尊處優的生活。
景橫波和她說了經期的注意事項,又給送飯送藥的附了紙條,說了這少女的情形,要裘錦風開點調經補血的藥物來。
次日果然藥物多了一包,竟然還多了些布條等物,景橫波詫異之餘,對那裘錦風印象也好了些。
自從那日之後,女人們經過了一次大清洗,有段時間院子裡晾滿了衣服。遠遠望去白幡也似。洗澡流下的垢水讓院子外的樹都枯了兩株,除了實在病重無法洗的,大多都清理了自己,也就幾天工夫,景橫波便忽然覺得院子裡亮堂了。
女人們一干淨,男人們頓時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污濁,環境向來有暗示影響作用,漸漸的,院子裡的男人們也乾淨了起來。這羣病人,雖然病得形貌可怖,但衣裳用料精美,一旦洗乾淨了,滿院子長衫廣袖,白衣飄飄,鬼氣忽然就變成了仙氣。
這些鬼氣忽然變仙氣的傢伙們,對景橫波的態度,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每日景橫波的藥會送到她窗下,一日三餐再無人搶奪偷竊,她的衣服會有人給她收好疊整齊,有時候衣服上還會壓着一隻新鮮果子。
洗乾淨身體的人們,好似也忽然洗去了那些自棄,尊嚴和矜持,悄然重回。
景橫波晚上坐在院子裡,看着那些人,一旦乾淨了,忽然便都顯得姿態高雅,神態平和,舉手投足都很有風範,雖然有很多還是病得奇形怪狀,但鬼怪之像盡去,不禁悠悠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講真,這羣人,真的越看越像什麼王爺貴妃郡主將軍了……”
正說着,忽然隱約聽見院牆後頭竹樓內似有一聲撞響。
夜靜,這聲音便聽來清晰,似乎什麼東西跌落,景橫波一驚,一轉頭,看見院牆後人影一閃。
她立即閃身而起,下一瞬,砰一聲,她和一個人撞在一起。
景橫波“哎喲”一聲,只覺得那人胸膛梆硬冰冷,撞得鼻子生痛,一時心中劇跳,險些以爲宮胤來了,然而下一眼就看見那人黑色的衣襟。
她長長吐一口氣,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在這裡幹嘛?”忽然眉頭一皺,四面一看,又道:“大半夜你在這裡幹嘛?”
話雖然一模一樣,語氣卻截然不同。
對面的黑衣少年,還是板着一張蒼白的死板板的臉,指指她身後,道:“我上茅房。”
景橫波這才注意到,這附近有個茅廁,好像也是單人獨用,和她那個一樣的乾淨。
只是她之前,還真沒注意到這少年在這裡如廁,這個廁所看起來很隱蔽,和她的廁所幾乎處於同一直線位置,也處於竹樓的視線內。
“哦,那個,那你慢慢上哈。”景橫波一點也不尷尬地笑笑,轉身要走,那少年忽然道,“你在擔心什麼?”
“嗯,有嗎?”景橫波回身對他微笑。
那少年目光似有若無掠過竹樓,當先轉身道:“走走吧。”也不管景橫波有沒有跟上來,直挺挺向前便行。
“架子倒大。”景橫波笑呵呵揶揄一句,也跟了上來。
兩人順着院子轉了一圈,這夜月色闇昧,模模糊糊映在井臺窗下,似將天地間罩一片朦朧的白紗帳。
白紗帳中,一羣身姿飄舉的白衣人,在默默地遊蕩。
兩人走過井臺,那景橫波幫她洗澡的女子,正在井臺邊洗衣服,一頭青絲水一般瀉下來,側面鼻樑挺若玉峰,一雙眉,烏黑地揚上去,青青黛色,遠山蔥鬱。
連景橫波都禁不住爲她月下的容色,而駐足多看一眼。
“昀貴妃。浮水部唯一一位以貴妃稱號的宮中貴人,是當初浮水大王破例向帝歌請封的,可見當年,榮寵之盛。”那少年忽然在她身後道。
景橫波已經擡起的腳步,停了下來,回身,“貴妃?”
“是。”少年直視着她的眼睛。
景橫波想笑,半晌卻伸手,托住了額頭,咕噥一聲,“真是日了狗了……”
轉過井臺,那來了初潮的少女正對窗梳頭,看見景橫波笑了笑,看見那黑衣少年,臉卻紅了。
“你不要告訴我她真是個縣主。”景橫波道。
縣主不會慘到來個初潮紅着褲子到處跑。
不過貴妃似乎也不該一身蝨子?
“安華縣主。”少年道,“浮水大王堂弟的嫡長女。”
景橫波嘆口氣。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要不得,不願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竹林邊,一個臉都爛去半邊的男子在練劍,雖然臉容可怖,然出劍大開大合,風雷隱動。
景橫波讚一聲“有氣勢!”,認出這位曾自稱護國大將軍。
“神武大將軍東遲。”黑衣少年道,“以作戰勇武、忠誠王室聞名於浮水。曾助浮水王室平定叛亂,得浮水大王世代君臣榮華共享之承諾。他最著名的事蹟便是當初爲了保護大王,被砍爛了半邊臉,又號稱半面煞神。”
“這砍得可真徹底。”景橫波感嘆。
“不,當初那半邊臉,也就一條傷疤而已。這爛掉的半邊臉,是大王賜給他的。”
景橫波挑挑眉,忽然不想聽了。
這世上負能量太多了,會在這裡的人們,一定每個人都一大堆負能量,她不想接收。
少年大袖飄飄,依舊在前頭行走,似一隻無聲渡越黑暗的蝙蝠。
經過一間屋子時,他道:“永王殿下,浮水大王親弟。據說當年浮水老王屬意於他接替王位,但他禪讓給了哥哥。”
“歷來禪讓,有幾個心甘情願。”景橫波一笑。
“你明白就好。”
黑影飄過一間間屋舍,一個個介紹,景橫波聽到後來已經麻木,那些貴妃王爺郡主大將軍,果然都是真的貴妃王爺郡主大將軍。
算了算,浮水王室,大概有一小半人,被生不如死地放逐在這湖水小島上,走不掉,死不掉,死人一般活着看這四方的天空。
景橫波手心有些發冷,樹影幢幢幽深地蓋下來,月光朦朦朧朧地罩在那些人的臉上,不知何時,那些人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活,無聲無息地聚攏來。
深夜冷月下,那些高高低低的白色影子,長長拖在地面上,景橫波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爲什麼會這樣?”迎着那些目光,她不想問,最終還是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鼻端嗅見一陣藥香,熟悉的香氣,耶律祁又熬藥了,他最近熬藥的頻率越來越高。
“爲什麼會這樣?”她心底有些煩躁,又問了一句,那些人不答,默默向前一步,將她圍在正中。
景橫波下意識退後一步,目光一轉,忽然發現那黑衣少年不見了。
她心中一驚,剛纔震驚太過,竟沒發現他什麼時候走的。
忽然又是一聲隱約的碎裂聲,似乎什麼東西被打破。
景橫波猛地一聲,“不好!”
立即轉身,她猛閃向耶律祁的竹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