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是。殿下知道定王周明禮是如何投入太祖軍中的麼?”
華陽畢竟是孩子,聽到此處興致油然而生,加之乳母任氏已被她趕了出去,剛纔的不快彷彿都拋諸腦後,搖頭道:“母后和夫子都沒有說過。玉機姐姐知道麼?”
我笑道:“定王周明禮是湖州人氏,出自湖州望族。相傳湖州周氏出自陽羨周處一族。安史之亂後,才避居太湖南岸。周明禮家中廣有山林湖田,累資鉅萬。他是家中長子,卻不事產業,整日不是讀書寫字,便是熬練筋骨、舞槍弄棒,十五歲上拜得名師,學得一身好劍法。周明禮酷愛鑽研火器,於是便在自家的山林之中,秘密整造,販與兒皇帝石氏,獲利頗豐。又娶北燕公主蕭嫄綺爲妻,以姻親結盟北燕。李氏立國,以私買鹽鐵、盜鑄錢幣之罪,抄家滅族。”
華陽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道:“母后說石氏是大罪人!那周明禮賣給他火器,又聯結敵國,抄家滅族,並不爲過。”
我笑道:“殿下說得有理。周明禮和妻女四人隱匿山林,僥倖逃得性命,遂領三十位意氣相投的兄弟西行,投入太祖軍中。太祖當時已經佔了半個蜀中,賴周明禮的鋒銳火器,成都一戰而下,餘地傳檄而定。後四年,安民攘寇,休養生息,一時流民歸徙,戶口激增,蜀中竟成了一方安樂之地。後太祖領軍出漢中、入關隴,百姓簞食壺漿,夾道而望,於是打破潼關。經涑水一戰,遂有河東十州。時石氏暴虐,中原殘破,太祖兵臨西京,舉朝慌亂。石氏聞得太祖軍紀嚴明,又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神機營,害怕起來,便棄了京師,往北燕去了。於是軍心大亂,譁變歸降者無數,只數戰,便拿下了東京汴城。”
華陽沉思道:“終究是太祖爺爺得了民心,火器神機營什麼的,好像只是嚇唬人用的。”
我淡淡一笑:“威懾力也是戰力,不可小覷。若沒有威懾力,燕雲地界的北江城主、肅王莫敖又如何肯歸順大昭?大昭如何能在十年之內橫掃江南?李氏國力強盛、兵力不弱,也不是好易與的。”
華陽拍手道:“哪怕用不着,擡出去教他們害怕也是好的。”
我笑道:“殿下英明。”
華陽支頤想了片刻,恍然道:“我知道父皇爲何初時不殺那個少監了。火器於我朝那麼要緊,當時已經燒死了好幾個大匠,父皇正在用人之際,所以寬赦。待火器做了出來,師傅也帶出了好徒兒,就可以治罪了。父皇並非枉法,只是審時度勢。那個謀反的老臣,又是何種情形?”
此事我在守墓時,就聽采薇說過。那人是驍王黨,只因正在修書,皇帝纔將他的性命留待至今。想來書已獻上,當死而無憾。我不願直面與她討論政事,方借史言今,而華陽竟也領會透徹,可見聰穎過人。我笑道:“班固、蔡邕、范曄之恨,於今絕矣。”[67]
華陽顯是沒有聽懂,但見我的笑容,便也無心再追究,只鬆了一口氣道:“如此說來,父皇並非喜怒無常?”
我笑道:“聖上天縱英明,怎會喜怒無常?少來守坤宮,實是因爲朝政繁忙。”
華陽道:“父皇於一件事、一個人都要想得這麼周全,國家事情那麼多,如何想得過來?我只背了幾頁書,就嫌記不住了,爲此夫子沒少用戒尺嚇唬我!”這話多少有些一廂情願,然而於子女分上,自是要尋盡一切理由不教自己怨恨父母。這纔是拳拳赤子之心。
我趁機道:“父皇母后各有所難,殿下要多多體諒纔好。”
華陽展顏道:“我知道了。多謝姐姐。”這才飲了口茶,復又好奇道,“玉機姐姐,你總說火器厲害,這火器究竟有多厲害?”
我笑道:“木柵土垣,遇之灰飛煙滅。血肉之軀,遇之化爲齏粉。數丈之外,可取人性命。瞬息之間,可摘人首級。火起若飛鳳翻於九天,火伏若潛龍遊於九淵。可明其發期,又可出其不意。可絢若春花,又可熾若驕陽。可隨心所欲,又可機關算盡。可獨來獨往,又可陣如排山。馳如閃電,熛若雲霞。馬遇之化龍,人遇之化神。毫末之間,不可不察。望殿下察之。”
華陽掩口驚歎:“玉機姐姐,你出口成章。什麼是‘火伏若潛龍遊於九淵’?什麼是‘絢若春花’?”
忽見窗紙微微一亮,遠遠傳來歡呼聲和掌聲。延秀宮又在放煙花了。因皇后還在病中,窗外鴉雀不聞。許久以後,才傳來砰砰暴響,華陽推開窗戶,但見各色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盈盈起舞,湮滅如羽化成仙。華陽欣羨道:“真好看,可惜不得近前去看。”
我笑道:“煙花亦是火藥製成,可愉人耳目,這便是‘絢若春花’。火器可伏於水下,埋於地底,歷久不發,靜待時機,這便是‘火伏若潛龍遊於九淵’。”
華陽笑道:“火器竟這樣厲害?這樣下去,豈不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級?”
我頓時失笑:“火器射程有限,如何能到千里之外?這樣就已經很厲害了。”
華陽想了想,忽然肅容道:“這樣厲害的東西,必得掌控在有道之君的手中。若在暴君手中,百姓不是隻能任人魚肉,永無出頭之日?”
窗外又砰砰兩響,我心頭一震,半晌答不出話來。雖然前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舟若成了山,水如何覆?華陽此問,着實可畏。於是欠身道:“玉機愚昧,還請殿下指教。”
華陽又望向窗外,凝神道:“父皇是個明君,百姓不會有這樣一天的。”
夜深了,我親自送華陽公主回寢殿歇息,待她睡着了,方纔出來。芳馨道:“皇后病重,這會兒早該歇下了。姑娘陪公主說了一晚上話,也累了。奴婢這就去尋桂旗說一聲,咱們回宮去。”
芳馨去了,留我獨自站在池邊。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見底,天邊的星火揚起,都被吞滅了。庭院中空無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門房和茶房燈火通明,像許多隱秘而快樂的私語圍繞着安然沉睡的病體。手爐早就涼了,寒氣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芳馨還未回來,卻見穆仙走到我面前,行過禮道:“幸而朱大人還沒走。皇后娘娘召見,請朱大人移步寢殿。”
我還禮道:“姑姑安好。這樣晚了,娘娘還沒有歇息麼?”
穆仙微笑道:“娘娘說,多年未見,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着大人呢。大人請。”說罷彬彬有禮地退在一旁,請我先行。自從皇后的兄長、後將軍陸愚卿殺了父親,我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她。我自是不願意與她相見,然而她命懸一線,又含冤莫白,我深知,總有這樣一天的。子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恆”,“過”也是。
我也顧不得芳馨,隻身回到椒房殿。依舊從東偏殿的西北角門進去,幽冷陰暗的走廊盡頭,是另一扇門。門的那邊,是西暖閣。西暖閣的燈光勉強穿過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姍姍來遲的美人,撩撥起心底慌亂而虛弱的慾望。我暗暗吸一口氣,濃郁的藥氣迫得我安靜下來。倘若我安然從她的寢殿中走了出來,我一定要從那扇門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寢殿比慎妃居住的時節簡單樸素,所列不過牀榻桌椅等物,並非名貴木材。陳設也只有幾樣色澤鮮脆的青瓷,不飾金銀珠玉。燈影幢幢,皇后身影如山,側臥向裡。長髮自枕畔逶迤而下,軟軟的,散了一地。
我想起鹹平十年一個秋天的早晨,我爲錦素而來,就站在這裡靜候慎妃更衣。慎妃的頭髮烏黑捲曲,粗而且韌,紛亂交錯,卻生機盎然。也許是我當年身材矮小,總覺得那時候的寢殿比現在寬闊許多。我清楚地記得,因皇帝回朝在即,慎妃的笑意充滿期待。正因如此,我喋喋不休的無趣說辭,才能僥倖保留錦素的官位。
七八年前的事情,歷歷在目。皇后的背影裹着硃紅色的吉祥如意紋錦被,躍躍欲試的明快色彩與暗沉的環境和濃郁的病氣格格不入。那一瞬,我有一種幻念,就像在城門邊可以尋到一個意氣風發而非“累累若喪家之狗”的孔子[69],我揭開被子,皇后就會敏捷地站起身來,露出她在封后大典上端莊美好的笑容,侃侃而談。
但是她沒有。
穆仙上前將長髮掖起,輕輕喚道:“娘娘,朱大人來了。”皇后在腐朽錦繡中發出低沉而渾濁的鼻息聲,良久方道:“扶本宮坐起來。”
穆仙低聲道:“娘娘累了,還是躺着說吧。”皇后卻執拗地伸出了手,穆仙只得將她扶起來。
我深深拜倒:“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的胸中發出一聲撕裂的輕響,她喘了好一會兒才道了平身,虛着眼睛道:“坐吧。”說罷指一指腳頭的繡墩。我上前,與她相對而坐。皇后又道:“穆仙,太暗了。”
穆仙忙領了幾個宮人點燈,一時間寢殿亮如白晝。皇后艱難地擡起手,撫一撫散亂的鬢髮,似有若無地一笑:“病成這個模樣,本不宜見人。只是見到玉機,難免有幾分故人心腸。”
她眼窩深陷,目光滯訥,臉頰消瘦,面色蠟黃。一擡手,只見雙手腫脹,五指箕張,幾乎已經並不攏。見她病成這般模樣,我大吃一驚,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穆仙扶起皇后的肩膀,讓她緩緩靠在身上,一面爲她披上衣裳一面柔聲道:“娘娘昨天早晨勉強起身接受衆妃朝拜,今早便不該在椒房殿門口吹風,公主殿下也不是頭一次跑出守坤宮了。”
皇后從容道:“等一等她,也沒什麼。”我這才明白,芳馨從守坤宮回來,說皇后在椒房殿門口看宮人除冰。其實皇后是在等華陽公主回宮。穆仙向我感激道:“那些乳母,總不教人省心,若不是朱大人派人來,娘娘也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依奴婢的話,要好好懲治一下才行。”
皇后道:“華陽剛強,她既不說,就由她去吧。”
我迅速擦乾了眼淚:“微臣有罪。微臣當早些送華陽公主回宮纔是。”
皇后微笑道:“無妨。本宮聽說,華陽和你談得很投契。這孩子難得和什麼人好,今後還望朱大人能多多陪伴華陽。”
我垂首道:“微臣遵旨。”
皇后轉頭向穆仙道:“你出去候着,不得本宮的吩咐,不必進來。”
穆仙拿了兩個靠枕支撐住皇后的身體,看也不看我,便起身退了兩步,一揮手,所有的宮人都退了出去。一時只剩了我和她,這才覺得寢殿太亮了些,白茫茫的像烈日下的荒漠。我的背後出了一片細汗。皇后特意命人將帳幔高高挽起,又在牀塌邊立了兩盞燈。燈光微黃,照出她浮腫的病容,有一種奇異難言的光彩。我心中一沉,說不清是喜是憂。
皇后細細地打量我,微微一笑道:“本宮記得你的身子不大好,時常染病,現下可好了麼?”
我恭敬道:“微臣的身子已無礙了。多謝娘娘掛懷。”
皇后嘆息道:“究竟是年輕,休養幾年,也就恢復如初了。”
我忙道:“娘娘靜心養病,也定會痊癒的。”
皇后微微搖頭:“已是旦夕之間的事情,說什麼痊癒呢?”她胸口起伏不定,錦被滑了下去,露出堅硬腫脹的右腹。她微微一顫,卻雙手無力。我連忙上前,將錦被扯起,覆上她的胸口。皇后順勢命我坐在她的身邊,嘆息不已,“當年慎妃退位,也曾病了好些日子。聽聞你侍疾殷勤,又常常勸慰,慎妃才能好得快。”
雖有提防之心,但與一個將死之人相近咫尺,語氣也不由得柔和下來:“娘娘怎麼說起慎妃來了?”
皇后道:“那年……是鹹平十年吧,陛下親征,掖庭屬處置了御書房一個懷了龍胎的女御。其實,本宮知道曾氏的孩子並不是皇子。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我自是知曉,然而我的驚詫也並非佯裝:“這……微臣不知。娘娘怎知曾女御的孩子不是龍胎?”
皇后道:“恰巧陛下回宮之前,本宮調閱了前線送回來的起居注,因起居院的人拿錯了,所以無意中看過此節。聽聞曾娥被杖死的當日,慎妃與你也看過內史,你怎能不知道此事?”
我垂頭道:“微臣那年只有十二歲,內史所載,不敢細看,也看不明白。”頓了一頓,又道,“當年微臣當看仔細些纔是。”
皇后搖一搖頭,嘆道:“沒用的,陛下親口定的案,誰能翻轉?”我惻然不語。皇后深吸一口氣,胸中又發出扯風箱似的尖銳聲響,撫胸咳了幾聲。我連忙服侍她喝了一口溫水。她平息片刻,忽而流淚道:“本宮明知慎妃含冤,卻沒有向陛下諫言。”說着眉心顫了兩顫,“本宮沒有勇氣,卻有私心。”
胸中冷如冰霜,熱淚卻矇住了雙眼。懦弱與私心,我當年何嘗沒有?我的私心是自以爲是的怯懦,所以勸慎妃退位,順勢而爲。皇后的私心又是什麼?
皇后悽然道:“如今本宮自己也落得如此境地,自然也沒有人來爲本宮諫言。”
我搖頭道:“微臣愚鈍,不明白娘娘爲何自比慎妃。”
皇后稍稍撐起身子逼近我半分,手背因用力而泛出一抹青白色。她氣喘吁吁道:“守坤宮以外,所有人都覺得是本宮主謀害死了周貴妃的三個孩子,你以爲呢?”
我坦然道:“據查,這是廢舞陽君的錯,與娘娘無干。娘娘當安心養病,切勿多思。”
皇后微微頷首,口角逸出一絲冷笑:“你知道你的父親朱鳴是怎麼死的麼?”
我嘆道:“微臣知道。娘娘一直疑心鹹平十年春天指使翟恩仙行刺的主謀是家父,所以命將軍府的大管家張武將家父綁到府中,嚴刑拷問。家父皮焦肉爛,筋骨折斷,是受酷刑而死的。”
皇后大約想不到我會如實作答,她張了張口,露出一絲茫然的神情。不知不覺間,錦被又滑了下來。我正要扯起被子,皇后作勢推開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