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樞一怔,在我肩上虛拍一下:“你就愛胡說!”說着微現羞赧之色,“那一日我在定乾宮苦求不果,無奈之下,去章華宮尋穎妃,請她看顧你。誰知她連日事忙,竟不得空說話。好容易傳話進去,她身邊的淑優只回說知道了,會派人去看你的。我只當她是應付我的,還生了她氣。”
我深爲感動,又不覺好笑:“穎妃總理宮禁,姐姐要體諒纔是。”
玉樞道:“她果真派人去看你了麼?”
我微笑道:“這是自然。若不是穎妃成全,芳馨如何能在夜裡進掖庭獄瞧我?”說着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果見芳馨站在衆人之後,含淚而笑。素衣如雪,踟躕天心,縹緲獨立,柔光彌遠。
小蓮兒勸道:“大人在掖庭獄甚是辛苦,這裡風大,還請快些回宮。”
玉樞拭淚道:“正是。聖上也說,讓你好好在漱玉齋歇息幾日,不必着急去御書房上任。”
玉樞未施脂粉,面色微黃,眼下兩道墨青,雙頰翻起雪屑一樣的兩片。這些日子,她定是吃睡不寧,以淚洗面。心中暖流激盪。回宮多日,到此刻方覺,我在這宮裡再不是孤身一人。
玉樞親自將我送回了漱玉齋,這纔回宮。芳馨重新鋪排了飯菜,服侍我用午膳。飯罷少歇片刻,便燒水沐浴。待長髮乾透,天已黑了。我斜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賞畫,又命綠萼將我在掖庭獄中默寫的絕句拿來。
芳馨正抱了一盆水仙進來,見我正在看詩,便笑道:“奴婢聽李大人說,姑娘在掖庭屬,一得空就要讀書寫字,果然不錯。”
我淡淡一笑:“獄中無聊,勞作枯燥,最易消磨人的志氣。若無書史充室,詩畫悅目,慨歌盈耳,推陣娛智,可不要悶絕麼?”
芳馨笑道:“姑娘的肚子裡裝着滿滿的書史詩畫,便沒有書,也悶不絕的。”
我側過身,將那篇絕句丟入炭盆之中。指尖有枯焦的慵懶,那張紙自掌心飄落,被火焰輕舐,柔軟地屈作一團。凝練的黑與廣闊的白,雲蒸霞蔚般雄壯豔麗,魂魄相依般清奇孤絕,一併都散去了。
芳馨驚呼:“好好的一篇詩,姑娘爲何燒了它?”
我張一張五指,叉着腦後的長髮道:“這是我在獄中寫來計日子的,一天一個字,這是頭二十天的。”
芳馨嘆息道:“雖是虛驚一場,將這詩留念,也未嘗不可。”
我搖頭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留在心裡的若越來越淡,又何必在意身外之物。”
芳馨調弄水仙的指尖一滯,凝神復又失神:“什麼事會越來越淡?什麼事會越來越清楚?”
我淡然一笑:“古人云,當‘記人之功,忘人之過’。於人君,於黎庶,於他人,於自己,都是一樣的。”
芳馨沉吟道:“記人之功,忘人之過……”
我見她出神,不由好奇,然而終是沒有問出口。芳馨轉過身來,眼睛微紅:“如何‘忘人之過’?若忘不了,又當如何是好?”
笑意微涼,炭盆中的火苗亦蟄伏不語:“選擇恕道,雲淡風輕。”
芳馨道:“這未免太難。”
窗上的雪光掩映眸中的冷光,我又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之後,自可忘人之過。”
芳馨搖頭道:“這……也不易。”
我垂眸,伸着腰肢懶懶道:“以德報怨、以直抱怨自然都是不易,所以衆人都愛以怨報怨。徒耗心力,於事無補。所以,不如都忘了吧。”
芳馨看一眼炭盆,若有所悟:“那姑娘燒這詩,是……”
心中滿是安寧妥帖,我伏在枕上,右手垂在塌下用鐵鉗緩緩撥弄着紙灰:“《詩》曰:‘無言不讎,無德不報。’唯在心耳。”
芳馨露出不解的神情,卻沒有追問,只是對着水仙花呆了片刻,道:“姑娘的教誨,奴婢謹記。”
水仙修葉清疏,花朵黃白相錯,金盤銀盞立在葉脈盡頭,顫巍巍如青萍之末。我坐起身,反手挽起頭髮:“姑姑今夜似有心事。”
芳馨從小屜子裡摸了一把桃木梳子,走過來攏起我手中的長髮。指尖在鬢邊如春風拂過,漾起一片清香:“奴婢並沒有心事,只是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一些往事。”
我好奇道:“我從未聽姑姑說過從前的事。”
芳馨笑道:“不過是沒日沒夜地做活,或者被姑姑們擠對。那時候年紀小,地位低,總歸是這樣的。”
念及在搗練廠的遭遇,我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然而她不願意說,我便不追問。最珍視和最痛恨的,都在心底最深處,翻起來都會痛。我反手遞給她一枚銀針,問道:“有一件事我剛回漱玉齋的時候就想問姑姑了,一直未得便。我在獄中的時候便知道皇后獲罪,其中有一條罪名是‘窺伺聖宮’,陛下是如何在短短几日內便查出這個‘窺伺聖宮’的人的?”
芳馨接過銀針,遲疑道:“這……奴婢說不好。”我一轉身,大半頭髮都散了下來。芳馨與我對視片刻,現出不忍的神色,“奴婢也是猜的,姑娘聽過便罷,不要當真。奴婢以爲,這是一個冤案。”
脣角微動,縈繞一縷淡漠的笑意:“姑姑是說,陛下冤枉了皇后?”
芳馨神色一動:“再給奴婢一百個膽,奴婢也不敢說天子的不是。奴婢是說,固然有暗中窺伺的奴婢,只是定乾宮上下徹查,難免用刑太過,屈打成招。”
我奇道:“用刑?我在掖庭屬並沒有聽見刑房在用刑。”
芳馨拾起頭髮,用五指慢慢地梳理:“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掖庭屬理會的,是李公公和簡公公兩個……他們要用刑,自然會另尋僻靜之處。”
我更奇:“姑姑爲何說有冤情?”
芳馨道:“姑娘還記得三四年前,簡公公險些被打發去洗馬廄的事情麼?”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錦素被關在掖庭獄的時候,昌平郡王前去求情,簡公公多口和王爺說了兩句,被人告發的事?”
芳馨道:“不錯。若不是昱妃娘娘,簡公公早就被趕出宮了。”
我頓時心中澄明:“姑姑是說,簡公公公報私仇麼?”
芳馨道:“當年告發簡公公的人,叫小鄧,奴婢見過。他和另一人一同被視爲皇后安插在定乾宮的奸細。聽良辰說,兩人被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都在供詞上畫了押,只求速死。現下都被杖斃了。奴婢……”她重重嘆了一聲,有驚懼後怕之意,“奴婢想不到,李公公和簡公公會這麼狠心。”
韓復受刑,公主溺斃,父親被折磨致死,皇后含恨而亡。既墮入爛泥之中,難免膠着窒息。勝敗在當下,善惡在遠方。夫復何言?
我的嘆息像小鄧的死,輕若無物:“難道只是嚴刑逼供,沒有別的佐證麼?這樣的供詞,陛下如何肯信?”
芳馨道:“聽說在兩人的房裡搜出一些值錢的物事,他們又說不出來歷。況且,陛下國事繁忙,哪裡得空推敲其中的奧妙,只由李公公和簡公公兩個人去罷了。”說着冷哼一聲,“幸而咱們漱玉齋從未得罪過這兩位公公。”
我扶一扶腦後的長簪,笑道:“既有人先行,以後小心着些就是了。”心中驀地一動,微有刺痛。說到先行者,皇后何嘗不是我的先行者?執權妄爲,逞書生意氣,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相容。此“覆車之轍”“敗事之後”[83],不可不察。
只聽芳馨又道:“其實奴婢也有話早就想問姑娘了。奴婢一直不解,陛下爲何忽然懷疑起皇后?本來不是每日哭靈,忒顯情深麼?”
我淡淡一笑道:“皇后久不參政,華陽公主是如何知道朝政之事的?姑姑細想便是。”
芳馨恍然道:“怪道穎妃娘娘問過奴婢之後,定乾宮就鬼哭狼嚎,人人自危。若非如此,恐怕姑娘還沒有這樣快便出來。”忽而悚然一驚,“姑娘曾告誡奴婢,要將對華陽公主說過的話一字不改地說與穎妃娘娘聽。姑娘早就知道陛下會降罪皇后的,是不是?”
我失笑:“姑姑未免高看我了。我沒有這樣料事如神。別人問什麼,我便說什麼罷了。”
芳馨怔怔道:“從前只知道姑娘聰明,卻不想會聰明到如此地步。皇后已經崩逝,姑娘隨口一句便加了幾重惡名。”
我微微冷笑:“皇后有沒有罪,全憑聖裁。姑姑這樣說,是在怪我?”
芳馨定定地看着我,眉間陰晴不定,似在艱難思索,良久方搖了搖頭:“不,奴婢是替姑娘高興。只是,姑娘的聰明,教人害怕。”
夜深了,綠萼吹熄了燈,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我翻了個身,雙目微張。窗上透出深青色的星光,像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景,又如一扇踏上天衢的大門。我很累,卻睡不着。仰面躺着,雙手在身側摸索,掌心和指尖盡是綿軟絲柔,像是玉樞的歌聲將我託上雲端。思緒紛繁,下牀開窗。但見星輝熠熠,交映如笑語。那一絲絲明亮的目光看向我時,有歷經滄桑的安詳與散淡,還有滿不在乎的歡悅與陶醉。我喜歡這樣的目光,尤其在我被衆人冷眼憐憫二十多日後,我更需要這樣的高遠和疏離。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芳馨秉燭探頭,見我立在窗前,頓時嚇了一跳。她放下燭臺,尋了一件天青色長襖,披在我的肩上,一面責備道:“姑娘既開了窗,就該多穿些。雖然開了春,到底是冷。”復又問,“姑娘又睡不着了麼?”說罷關了窗,扶我坐在牀上。
我雙手扯起錦被,裹住了膝頭:“我在掖庭獄的囚室中,雖也失眠,卻不似這樣心慌。漱玉齋高牀軟枕,倒不如掖庭獄的乾草助人睡眠。”
芳馨微微一笑道:“既入獄,自是橫下心來就死,慌也無用。出來了,便不一樣了。蛤蟆在井底固然安心快活,難道就一輩子不成龍麼?”說罷將錦被掩住我的胸口,扶我躺了下來,“姑娘這些日子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擡起頭,拉住她的手道:“我睡不着。”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躺着,奴婢再陪姑娘說會兒話。”
我這才安心躺好,笑道:“姑姑肯留下來,最好不過。”
芳馨道:“奴婢記得姑娘從前睡覺須得掌燈,如今這毛病還沒好麼?”
留意山水、寄情詩書的日子彷彿已經很遠,遠得只留下一抹雲影。經過三年的休養,我本已可以在黑暗中入睡,但宮中的夜與墓園的夜不同,無窮無盡的謀算與爭奪,令高牆圍繞的夜空透出乾涸的血色。而我必得在這樣不安寧的夜中,假裝安寧地睡去,連囈語都必須問心無愧。我合目無語,只向裡讓了讓。
芳馨遂與我並頭而臥,悄聲問道:“現下中宮之位又空了,依姑娘看,誰能登上後位?”
雖然背光,但見她好奇的雙眼在微弱的燭光中閃閃發亮,像兩顆在開闊之地爭勢導利的黑色棋子,深窈而銳利。我思忖片刻,仰面望着帳頂幽暗曲折的折枝花紋道:“我也不知道,大約是昱妃吧。”
芳馨沉吟道:“昱妃出身高貴,德行素所敬重,她所生的三皇子也年長些,聖上最愛。若要立後,昱妃娘娘的確是最合宜的。若立昱妃爲後,那三皇子定會被立爲太子了。只是……姑娘倒不盼望是婉妃麼?”
我輕笑道:“姑姑剛纔問我,誰能登上後位,並沒有問我盼望誰登上後位。”
芳馨哧地一笑:“奴婢糊塗了。那麼姑娘究竟想不想婉妃做皇后?”
我笑道:“她是我的親姐姐,我自然盼着她好,大約有三分吧。”
芳馨道:“還有七分呢?”
我撥弄着枕邊的碎髮,怔怔道:“還有七分是害怕。以玉樞的性子,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寵妃,是最好的。皇后……之前兩位皇后怎樣,咱們都見了。況且玉樞怎能爭得過昱妃?”
芳馨道:“姑娘所言有理。倘若婉妃娘娘有志成爲皇后,姑娘會不會幫她?”
在黑暗中,我的脣邊泛出月藍色幽冷的笑意:“后妃爭寵奪位,在本朝幾時能行得通?姑姑這一問,有些不通。”
芳馨嘆道:“不錯。即便慎妃在位的時候,也不過是有怨言,終不敢公然加害各位嬪妃,更不敢對皇子公主如何。這全是聖上的厲害。其實,就算慎妃真的殺了曾娥和那個小皇子,也不至於要廢后。古往今來多少皇后太后,犯了比這個厲害一百倍的過錯,也沒有被廢。況且慎妃還是……”
我亦嘆道:“立誰爲後,立誰爲太子,本就是聖上一言而決的事,爭也無用。”
芳馨道:“姑娘既明白這個道理,卻還心心念念地爲弘陽郡王打算籌謀……”
我淡淡道:“我也知道是枉然,但慎妃臨終所託,不可棄置。‘雖挈瓶之小善,實君子之所識。是爲事人之禮。’[84]”
芳馨失笑:“姑娘連睡覺也不忘這些聖人的道理。”
我也自覺好笑,聖人教授的道理,自是難忘,然而不過聊作自慰。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85]伯夷和柳下惠於我,既是“百世之師”,也是敲實謊言的絕好掩飾,哪怕是在睡夢中。往事紛至沓來,我是幾時變成了這副模樣?
“姑姑,我初進宮之時,以爲會長長久久地侍奉慎妃和弘陽郡王母子,所有的煩惱,都不過是王嬤嬤和車舜英那樣的,雖有爭鬥,不過是爲了主上的恩賞和寵信,無傷大雅。自慎妃退位,自兩宮至后妃,都優容有加,我還以爲日子就這樣過去,直到我出宮。卻不想夷思陸皇后命我查明徐女史的命案,接着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又相繼薨逝。迅雷風烈,怪雲變氣,未及色變,性已移矣。”
芳馨道:“現下所爭,不也是天子的恩賞和寵信麼?難道還有別的?”
我微笑道:“是爲了恩賞和寵信,卻也不全是。”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
我嘆道:“姑姑只看陸皇后,從鹹平十年到鹹平十二年,不到三年,連生兩女,立爲皇后,寵愛不可謂不盛。後受命監國,自是信任有加。到最後,所得的諡號卻是‘夷思’二字。”
芳馨道:“奴婢問過宮裡讀過書的老內監,都說這兩個字不好,但究竟哪裡不好,卻又不肯言明。”
我嘆息道:“失禮亂基曰夷,追悔前愆曰思。”
黑暗中,芳馨的驚疑化作錦被下猛烈的一顫:“這兩個字,形同廢后……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