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上方掛滿了宮燈,風吹過,燈影如浪頭翻涌的水光,每一簇牡丹都在相擁起舞。自從慎妃離開守坤宮,後花園便荒廢了,這片牡丹是陸皇后重新栽植的。我行了禮,道:“和往年一樣好。”
皇帝笑道:“前些年忙戰事,竟致名花凋殘,重新培植也更加昂貴。所以朕想,守坤宮雖然無人居住,這些牡丹卻不能不理會,因此叮囑內阜院好生打理。”
這片牡丹是陸皇后在宮中留下的唯一痕跡,狂風中的起舞,是她至死不屈的靈魂。心中泛起不可抑制的悲愴之情,我嘆道:“‘善跡者欲人繼其行,善歌者欲人繼其聲’[193]。”
皇帝的笑意似乎被風吹得僵冷,我驚覺失言,腦中一空,微微眩暈起來。卻聽他不徐不疾道:“‘善歌者欲人繼其聲’?說得好。”見我垂頭不語,又笑道,“這裡風大,進去說吧。”
我唯唯應了,隨皇帝來到椒房殿的東側殿。但見紅檀木九重春色闊鏡妝臺依舊立在南窗下,只是檯面光溜溜的,不見了脂粉珠釵等物。我的身影在鏡中一閃而過,和他的一樣,俱是青灰黯淡。轉過四扇美人蘇繡屏風,早有宮人重新奉上茶點。他坐在新搬來的黑檀雕龍御座上,我在下首的繡墩上陪坐。
皇帝慢條斯理地飲了一杯碧螺春,這才道:“花事如此,人事亦然。要不間斷地用心,才能長盛不衰。”
我不解,只得道:“是……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朕給你的東西,你喜歡麼?”
我一怔,立刻起身行禮:“微臣叩謝聖恩。微臣德薄智淺,實不敢當。”
皇帝笑道:“平身。你可知道朕爲何要賞你這些金子?”
我心知肚明,搖頭道:“微臣愚鈍,恭領聖訓。”
皇帝道:“慧媛說你和幾個總管常往國庫捐錢,大大超過了你的俸祿,因此請求徹查內阜院的貪弊。有朝一日她問你,你便將那些金子擺在她面前,只說都是朕賞賜的,她自然無話可說。”
我心中感激,正要稱謝,他又道:“內阜院總管太過富足,固然可作爲貪污受賄的旁證,但朕知道,你的錢卻不是從內阜院來的。況且,往國庫捐銀子助戰,乃是善舉。因隱善而發奸惡,是乖違人情的。碧螺春一事,更是牽強附會。這幾年你不在宮中,最貴的茶,都往朕這裡,還有往粲英宮那邊送了。內阜院的齊總管以次充好,與你什麼干係?慧媛這一次是想扳倒穎妃,再牽帶上你。”
我想不到他竟說得如此透徹,不覺訝異:“陛下聖明燭照,無微不至。既如此,爲何容慧媛……”
皇帝道:“是爲了休耕養地力。”
我更是疑惑:“微臣愚鈍。”
皇帝笑道:“要想花事繁盛,到了秋冬必得剪幹削枝,開花時還得遮光避風,否則會摧折花期。”說着傾聽風聲嗚咽,“這些年少府很添了些產業,都是穎妃的功勞。這些產業是怎麼來的,想必你也清楚。少府放鈔一事,令三司使和戶部頗有怨言,頻頻臺諫,或言降低利息,或言廢除放鈔。朝中許多人不滿,又不敢衝着朕來,便都怨恨穎妃。這些年彈劾史家的奏摺,朕看了不少,只因查無實據,都不了了之。她忠心耿耿,受了委屈卻從未提過一句。辛苦了這麼幾年,卻積怨於一身,朕於心不忍。朕縱容慧媛徹查內阜院,是爲了尋個小錯讓她退下,過些日子朕會讓封羽做少府監,讓穎妃安心在後宮歇息些日子。牡丹受了風,不過少開些時候。朕的穎妃,朕要她好好的。這是爲了她,也是爲了朕,更是爲了國家。”
穎妃多年的忠心和辛勞終於得到了回報。我深爲震動,不禁問道:“陛下何不親自對穎妃娘娘說,娘娘定然歡喜,也願意從命。”
皇帝道:“穎妃何等聰慧,朕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但你知道,她素日最愛的便是看守和擴大少府的產業,計算放鈔的本息,她喜歡整個後宮都在她的掌控和調度之下。她絕不會輕易放棄,朕也不忍逼迫她。”
我這才明白,爲什麼穎妃被皇帝“斥責”後,還有心思約我明日去梨園觀戲。皇帝雖然欣賞她的忠心,卻也深知她的權欲。我微微一笑道:“陛下是讓微臣去勸一勸穎妃娘娘麼?”
皇帝笑道:“正是。你代朕勸服她,朕重重有賞。”
我起身恭敬道:“微臣領命。”
皇帝道:“至於內阜院,朕打算交給慧媛。”
我微微一驚:“微臣以爲,穎妃娘娘雖不便管少府之事,但掌管後宮用度,並無不可。況且慧媛入宮時日尚淺……”
皇帝笑道:“這怕什麼?當年穎妃還沒有入宮,便總理內阜院了。慧媛好歹是正經嬪妃,她當得起。穎妃雖然不管少府,但封羽新官上任,許多事情依舊要仰仗她。你放心,朕絕不讓她投閒置散。”
我恍然大悟,這才放下心來。皇帝又道:“至於慧媛,她喜歡掌管後宮,便由她去好了。整頓了內阜院,遂了慧媛的願,也省了穎妃的氣力,更避開了前朝的怨氣,甚好。”
我再次起身行禮,感佩道:“‘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194],陛下聖明燭照,無微不至。微臣拜服。”
皇帝大笑:“這句‘聖明燭照’才聽出兩分真心來。”說罷起身一拂衣衫,“你纔回宮,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說罷向小簡道,“更衣,去粲英宮!”說罷率先走出東偏殿。
我連忙下拜恭送,卻見小簡故意落後幾步,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這才顛顛地跟了出去。芳馨扶我起身:“簡公公彷彿比姑娘還要高興。”
我笑笑,在她耳邊輕語半句。芳馨恍然道:“竟是這樣!奴婢直是個死人,竟不知道!”
我笑道:“姑姑不知道也平常。今晚我和姐姐都能睡個好覺了。”
芳馨道:“陛下也真是的,何不早些去粲英宮?”
我微微冷笑道:“穎妃娘娘爲國事積怨於一身,這滋味若不能讓慧媛也嚐嚐,不是太不公平了麼?”
【第四十二節 守虛責實】
一夜風雨,起身時頗有涼意。綠萼打開櫃子,尋出一件厚實的青白團花立領斗篷,抱怨道:“京城的天氣真是無常,姑娘不知道,外面冷得跟入了冬一般。剛剛曬了收起來的厚衣裳,又要拿出來穿。”
芳馨輕輕挽起我的長髮,笑道:“這樣的天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今日才知麼?”
身旁一個捧着刨花水的小丫頭笑道:“綠萼姐姐最近喜歡鮮亮的春衫,所以早早就把厚衣裳洗了收起來了。這會兒要重新再洗,自然要抱怨了。”說着與另一個小丫頭相視一眼,抿嘴輕笑。
我轉頭一瞧,果見綠萼上着淡黃色碧桃紋小襖,下着藍綠羅裙,甚是清爽嬌俏。我笑道:“果然,綠萼今天打扮得很出挑。”
綠萼白了兩個小丫頭一眼,向我道:“奴婢見姑娘的衣裳格外好看,纔敢穿成這樣。這身衣裳,還是姑娘賞給奴婢的呢。”
因要和穎妃去梨園看戲,今天我特地換了一身海棠紅齊胸襦裙,挽着酡色披帛,又命芳馨挽了圓錐髻,疏疏簪了一圈太湖珠。我笑道:“打扮得好看些也是應該的。”說着隨手在髮髻上簪了一朵淡緋色宮花。
待綠萼捧着斗篷出去了,芳馨爲我正一正宮花,笑道:“姑娘自聽了粲英宮的消息後,倒比昨日得了金子還要高興。剛纔粲英宮的人又來說,陛下到現在都還沒有起身,恐怕要誤了早朝。”
我撫着胸前的淡黃色衣帶,垂眸一笑:“‘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195],縱使天氣變化萬端,只要姐姐寵遇不衰,我便沒什麼掛心的了。”
芳馨笑道:“昨日在守坤宮門前,姑娘還冷言冷語地說:‘這輩子誰不傷心幾回。’誰知一聽見婉妃娘娘安好,姑娘就像得了萬年封誥、丹書鐵券似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下樓。
在定乾宮的小書房中一目十行地看了十幾篇奏疏,便往章華宮會和穎妃。才走到章華宮門口,只見穎妃正在登輦,見我來了,忙下了輦笑道:“姐姐來得巧,我正要去漱玉齋尋姐姐。”
我上前行了一禮道:“纔剛從前面過來。”
穎妃笑道:“我還想着姐姐昨日奔波勞頓,今早必得多睡一會兒,誰知還是那麼勤快,這麼早便去處理公務了。”說罷挽起我的手,壓低了聲音輕笑道,“這總理萬機的滋味如何?”
我淡淡一笑道:“‘一日不書,百事荒蕪’[196]罷了,怎敢僭稱‘總理萬機’?”
穎妃一怔,不以爲然一笑:“姐姐越發像前朝的老夫子了,就喜歡用聽不懂的話來敷衍人。什麼‘一日不書,百事荒蕪’……不過就是說,姐姐看奏摺看慣了,現下已經離不開了。原來讀書多最大的好處,便是能尋到許多冠冕堂皇的話來矯情掩飾。”
我不覺大笑,屈一屈膝道:“娘娘英明。”
穎妃見我沒帶輦轎,便回頭向辛夷姑姑道:“讓他們回去吧,本宮和朱大人步行去梨園。你們離遠些跟着,不可打擾。”於是我也回頭遞個眼色給綠萼,示意她不必貼身跟隨。
我和穎妃攜手向北,往益園而去。春雨過後,小池碧色更深,遠望花色空濛。緩緩走着,不多時我倆的鞋面裙角都被石子路上的青苔濡溼,染了一層沉甸甸的石青色。路過紫藤花架時,穎妃伸手一撥,一滴涼沁沁的雨水自指尖滑入她白膩的掌心。她隨手揉了揉絹帕,向我道:“如此一夜春雨,最高興的當是陛下。”因皇帝昨夜宿在粲英宮,這句話聽起來別有意味,我不覺有些窘,卻聽穎妃接着道,“天子最怕的就是春旱傷農,入春以來一直少雨,昨晚方纔痛快。”
我失笑:“冬麥似乎已過了播種的時候,且江南諸道並不怎麼愁春旱。”
穎妃笑道:“從這裡向南,自然不必發愁。可是前些年新收的燕遼道,還有西北屯田,都是現在才播種呢。姐姐怎麼把那裡給忘記了?”
我笑道:“一場春雨罷了,娘娘卻還念念不忘國事,怨不得陛下不住口地稱讚娘娘忠心可嘉。”
穎妃縮了手,攏一攏棗紅色的絲緞斗篷,搖頭道:“陛下已經不准我理會內阜院的事,更不准我碰少府放鈔之事。這讚許……”說着幽幽長嘆,垂頭苦笑。
我笑道:“妹妹洞悉萬事,怎能不知陛下的良苦用心?”
穎妃駐足,側頭微微詫異:“姐姐都知道了?”
我微笑道:“實不相瞞,陛下知道妹妹不願放棄經營多年的少府,又不忍逼迫妹妹,所以命玉機來勸妹妹。妹妹既明聖意,何不遵從?”
穎妃的眼中閃過一絲苦澀的柔情:“他倒是用心。只是究竟如了慧媛的願。”
我望一眼遠遠侍立的辛夷和綠萼等人,淡淡道:“妹妹當知道,一味寵幸縱容,未必是好事。況且她如今也是真的得寵,真真假假摻在一處,恐怕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妹妹又何必在意?”
穎妃眉心微蹙:“一下子沒了少府和內阜院,我還能做什麼?”
我笑道:“少府一時半刻還離不開妹妹,而少了後宮瑣事,妹妹會有許多時間陪伴聖駕,參贊國事。如此公私兩全,不正是妹妹多年所求麼?”
穎妃搖了搖頭:“多年所求?難道我就不會變麼?”
我一怔:“妹妹……”
穎妃不答,只重新挽起我的胳膊,疾步出了益園,從金水門出內宮,一路往東北角的梨園而去。一時梨園衆人迎了穎妃和我進去,但見梨花繁盛如雪,華麗的佈景被雨色染過,溶溶如月暈。
我和穎妃在臨時搭建的觀臺上並排坐定。穎妃轉頭向我笑道:“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空閒,到梨園裡來瞧新戲,想必以後可以常來。”
我笑道:“宮裡不常唱戲,妹妹能常來看看,也不失爲一種福氣。易曰:‘君子以飲食宴樂’[197],妹妹這一卦,是個‘需’卦。”
穎妃先是笑盈盈地趕着茶葉,忽然有所醒悟,深深地望着我道:“‘雲上於天’,含雨待降;‘飲食宴樂’,靜待時機……”我笑而不語,隨即低頭品茶。
穎妃正要說話,忽聽梨園的康總管在下道:“啓稟娘娘,啓稟大人,樑旦前來問安。”
穎妃一怔,向我笑道:“素聞樑豔生心高氣傲,侍奉宮廷十數年,也只向兩宮叩頭請安。今日倒奇了。”
我笑道:“聽他唱過幾次,卻還沒見過他素顏的模樣。”
穎妃一擺手,辛夷上前一步,道:“請樑旦上前來。”
康總管連忙讓在一邊,向臺上招一招手。但見一個身材頎長、容貌俊逸的白衣男子從臺上翩然躍下,沒入梨樹林之中,片刻,又從雪白燦爛的梨花叢中緩步而出,其飄逸平穩,如踏雲端而來。我記得他的年齡總也有三十七八歲了,望去卻不過二十五六歲。
樑豔生遠遠站定,只施了一個長揖,道:“小生樑毅,拜見穎妃娘娘,拜見朱大人。”
康總管在一旁低聲喝斥:“大膽!見了娘娘也不磕頭?!”
他是個戲子,竟不自稱“奴婢”或“小人”。我和穎妃相視一笑,穎妃道:“無妨。你不是叫樑豔生麼?怎的又叫樑毅?”
樑豔生道:“小生乃是讀書人,名毅,字叔業。豔生二字,只在小生做戲時用。”
穎妃笑道:“既是讀書人,怎的卻來唱戲?”
樑豔生道:“小生自幼父母雙亡,爲生計所迫,只得苦練技藝,養活弟妹。只是雖爲賤役,卻不敢忘聖人教誨。”
康總管在一旁瞠目結舌。
此人明明是個戲子,卻執意以讀書人自居,我和穎妃頓時肅然起敬。穎妃道:“既然勤奮讀書,何不努力考取功名?”
樑豔生道:“小生出身微賤,只望稍稍明理,不敢希冀功名。”
穎妃笑道:“我朝揀選賢能,從不看出身如何。若有真才實學,何懼出身卑微?”
樑豔生沉默片刻,恭敬道:“是。小生謹記娘娘教誨。”
康總管向樑豔生頻頻瞪眼,樑豔生視若無睹。康總管終於忍不住插口道:“啓稟娘娘,樑旦該回去更衣上妝了。”穎妃笑着揮了揮手。樑豔生也不多話,躬身告退。
不一會兒,臺上唱了起來。因沒有樑豔生在,穎妃便只顧和我說話。她不徐不疾的聲音在綿軟悠長的唱腔中,益發顯得從容不迫:“這些年光顧着少府,將內阜院都託給了幾個總管,誰知一個不留神,便出了貪污收受這樣的醜事,當真是我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