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在西廂坐定,綠萼立刻吩咐打水淨面。我揉一揉紅腫的眼睛,指尖掃過眼角時,有冰涼輕薄的溼氣。綠萼怔怔地看着我,含淚道:“奴婢從未見姑娘如此傷心……”
我木然搖頭:“我不是傷心,我只是恨。恨自己疏忽至此。姐姐本來就有些心病,我費了多少力氣才能穩住她。現在她卻不肯見我,連辯白的機會都不給我……”說着心頭酸楚難言,死死地咬住下脣,纔不致落淚。
綠萼擰了一把溼巾給我,清涼的巾子覆在臉上,如冷鋒環指,一時間腦中空茫一片。良久,只聽綠萼柔聲道:“這宮裡的流言蜚語什麼時候停過?別的不說,只說關於姑娘的,外面傳得多少不堪,只要不理會便罷了。婉妃娘娘是姑娘的親姐姐,反倒不相信姑娘,也難怪姑娘傷心。三年前婉妃娘娘是怎麼入宮的,奴婢那時跟着姑娘住在長公主府,知道得最清楚。那一日姑娘在院子裡睡着了,否則,姑娘定不準娘娘去頂替那個舞姬的。”
是的,那天早晨我睡着了。那天玉樞問起我和高暘的事,因我不願意與她議論此事,便放任自己睡了過去。我幾乎要怨自己了,當日我爲什麼不能多些耐心?
我一把扯下已經溫熱的巾子,冷冷道:“是熙平長公主還是我,本來也沒有分別。”
其實玉樞是知道熙平長公主送她入宮的事,只是她一直以爲熙平送女寵入宮,是爲了討皇帝喜歡,保住一家大小的平安。她不知道熙平這樣做更是爲了我,因我在宮裡能幫助她實現更深的謀算。我不敢也不能告訴玉樞的事,竟被人徹底洞悉。
綠萼認真道:“不是姑娘便不是姑娘,這裡面分別大着呢。”說着竟抱怨起來,“婉妃娘娘就是不讓姑娘省心。當初一門心思地要入宮,入了宮又這樣想不開。如今倒好,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我也不攔她,只由她說完。聽到最後,心中一寬,竟忍不住笑了。我示意她坐在身邊,淡淡一笑道:“有你信我,也儘夠了。”
綠萼道:“那天姑娘聽到婉妃娘娘將要入宮,又悲又怒,氣得砸了盞子。若姑娘真在意聖寵,也不會依照老夫人的意思上表辭官。再者,哪有人擔心自己失寵,卻把別的美人送進宮的?這個道理連奴婢都知道,婉妃娘娘卻——真真急死人。”
我握一握綠萼的手,嘆息道:“這是有人看準了弱點,處心積慮,也怪不得姐姐。”
綠萼見我容色稍霽,便趁機道:“姑娘從早到晚忙了一天,該歇息了。奴婢去預備熱水來沐浴。”
綠萼不離不棄地服侍了我八年,守墓時也曾辛苦勞作,如今她的眉間有久沐山風的淡然和峭冷。一回宮諸事繁蕪,我不禁懷念起過去三年清淨而專注的日子:“讓小錢去一趟定乾宮,就說我明日要告假出宮。”
綠萼道:“才過了端陽和休沐,姑娘又要告假?要怎麼說呢?”
心中暗藏洶涌,口吻卻靜如止水:“就說婉妃娘娘有孕,我要去敕建白雲庵拜訪寂如師太,爲娘娘和小皇子求護身符。”
綠萼笑道:“也是。姑娘好久都沒有去瞧昇平長公主了,出城去散散心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帶着綠萼和小錢來到修德門外,但見車輛衛戍都已準備停當。八位身着深紫色皮甲的侍衛牽着馬持戟而立。爲首的衛尉腰挎寶刀,神情堅毅,正是那日在景靈宮護衛我的侍衛頭領。
我轉頭向小錢笑道:“昨晚說得倉促,還以爲來不及安排衛士呢。”
小錢道:“大人要出宮,內阜院和掖庭屬哪怕不睡覺,也得好生安排。尤其是侍衛,更不能馬虎。”
綠萼道:“上一次姑娘去景靈宮拜祭皇后,穎妃娘娘還說要兩三天來安排。慧嬪娘娘只一個晚上便調度妥當,也算能幹了。”
小錢嘿嘿道:“她哪裡是能幹,分明是不願意向大人示弱。聽說長寧宮忙碌了一整晚,現去宮外叫人,過了子時才歇下。”
綠萼冷笑道:“姑娘的平安是頂頂要緊的,有了差池她擔待不起。”
我搖一搖團扇,脣角的笑容含一絲晨風的涼意:“別她啊她的,要叫慧嬪娘娘纔是。”
綠萼和小錢相視一笑,俱道:“是——奴婢們再也不敢了。”
【第二節 事至而戰】
來到白雲庵的山門前,日頭已高。左近的大楊樹下,站着五六位緇衣尼姑,爲首的是白雲庵住持寂雲老師太。我微覺詫異,忙上前行禮:“天氣炎熱,師太不在佛前校經,怎麼出來了?”
樹葉間的日光經過綠萼手中淡黃色的紙傘,變得清涼而混沌,淡淡拂過寂雲佈滿溝壑的蒼老面孔,如流光飛奔時偶然的回首。寂雲慈和道:“檀越是貴客,貧尼自當迎接。”
我在城外守墓時,每年至少要來五六次,從未見寂雲親自等候迎接,遂有些受寵若驚:“師太如此盛情,玉機愧不敢當。”復又奇道,“玉機並未派人通告,師太怎知我會來?”
寂雲道:“是寂如師妹告訴貧尼的。”
我更奇:“寂如師太?”
寂雲道:“寂如師妹不但經義貫通,且能參過去與未來。”
照壁上用金漆書寫的“阿彌陀佛”在烈日下泛起刺眼的浮光,白牆下蒼苔斑斑。我一怔,繼而笑意澀然。過去與未來?不知昇平長公主能不能參出我過去的種種不堪。寂雲凝神打量我,又道:“檀越似是心體不安。”
我拂去額頭的冷汗,苦笑道:“何止心體不安,直可說五內摧傷。”又問道,“寂如師太在麼?”
寂雲道:“寂如師妹從昨日始,閉關參研佛經去了。”
我有些失望,仰望山牆上的蒼蒼古藤,帶着一絲蔥鬱蜿蜒的惱恨道:“竟又錯過了。”
寂雲笑道:“檀越無須煩惱,寂如師妹知道大人要來,早就交代貧尼,請檀越聽一卷《妙法蓮華經》,師妹還有兩句話贈予檀越。”
我忙道:“還請師太賜教。”
寂雲微笑道:“請檀越往靜室寬坐,容貧尼奉茶。”說罷親自引我進了山門。大雄寶殿前古樹參天,鬱郁森森。日光斑斑點點如雨滴隨風灑落,葉間有不知名的鳥兒啁啁輕唱。綠萼收了傘,我在樹蔭下深深吸一口氣,檀香氣息沉靜如水。
在白雲庵飲茶吃齋、禮佛聽經,不知不覺日已偏西。寂雲親自將我送下山,淡然平和的口吻中有掩不住的關切之意:“檀越的心靜了麼?”
落日懸在山巔,悽然如血,紅雲瀰漫,如掃不清的詭譎妖氛。經文的深刻義理和如花妙語,絲毫不能沖淡我對宮中無聊爭鬥的厭惡與憤怒。我嘆道:“玉機慧根淺薄,經文妙義竟是聽而不聞。”
寂雲目中的悲憫越深:“寂如師妹閉關前有話贈予檀越:‘既不能低眉慈悲,何妨怒目伏魔。’還有一句:‘事至而戰,又何謁焉?’[5]”
心頭一震,險些站立不穩。雖非豁然開朗,卻也如釋重負。我感念昇平長公主的心意,幾欲落淚。遂合十道:“多謝師太贈言,玉機感激不盡。”
寂雲默默還禮,請我登車。我掀開紗簾,眼見寂雲飄然迴轉,緩緩合上山門,這才叫過小錢,隔窗吩咐道:“你騎馬先走,回府一趟,替我拿些東西進宮。”說罷壓低了聲音,切切叮囑。
小錢聽罷,有些不可置信,隨即興奮道:“大人放心,奴婢一定辦妥。”說罷打馬狂奔而去。
綠萼在車中道:“姑娘叫小錢拿什麼?”
我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濃翠景緻,淡淡一笑道:“一件能讓死物變活的東西。”
晚間回到漱玉齋,小蓮兒遣小丫頭悄悄來說,玉樞的腳傷已好多了,現下已能行走。皇帝去粲英宮看望,見她悶悶不樂,哄勸了兩句,便起身往北面慧嬪的長寧宮去了。於是玉樞愈加傷心,將自己關在寢殿裡哭。
我心頭鬱悶,命人送她出去。綠萼道:“姑娘可要去看望娘娘麼?”
我頹然道:“你覺得姐姐會見我麼?”
綠萼道:“婉妃娘娘愛賭氣,姑娘可不能。還是派人去問一問的好。”
我搖頭道:“罷了。這會兒益園都快上鎖了,明日再問吧。”
綠萼也不爭辯,轉身命人兌了溫水,服侍我沐浴。我換過寢衣,命綠萼自去歇息,便坐在窗前看書。月到中天,我睏倦已極,卻不肯睡。不多時,聽得簾外芳馨的聲音道:“姑娘還沒上樓?”
門外侍立的小丫頭早就呵欠連天,甕聲甕氣道:“姑娘回宮後,就一直在這裡看書。”
芳馨道:“你回去睡吧,我來服侍。”小丫頭如聞赦令,輕快地跑了。芳馨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行禮道,“姑娘出宮一整日,還不累麼?”
我拋下書,伸一伸腰肢:“我在等姑姑。”
芳馨道:“奴婢無能,勞姑娘久等。”
我微微一笑:“我原不指望今夜就能等到姑姑的消息的,誰知竟等到了,姑姑好本事。”芳馨正要答話,我問道,“姑姑可知粲英宮如何了?陛下與姐姐如何了?”
芳馨疲憊的聲音在靜夜中聽起來格外低沉柔緩:“小蓮兒說,陛下下了朝就去了粲英宮。談起流言無稽,又說姑娘絕不是這樣的人,叫婉妃娘娘寬心,好好養胎,千萬不要胡思亂想。誰知婉妃娘娘愈加難過。陛下不悅,起身往慧嬪的宮中去了。婉妃娘娘一聽,又哭了許久。好在聖上知道姑娘的爲人,已明令禁止,婉妃娘娘以後再聽不見這樣的話了。”
我聽了不覺哧地一笑。芳馨愕然道:“姑娘笑什麼?”
濃茶冰涼苦澀,喉頭一緊,我笑得咳了兩聲:“姑姑難道不明白?流言是真是假,他並不在乎。”
芳馨若有所悟:“這……請姑娘明示。”
“宮裡的女御都是各地官員敬獻的美女,是爲了升官進爵的。玉樞雖位列三妃,也不過是這些女寵中的一個,她是長公主爲了自己的平安富貴送進宮的,還是我爲了固寵獻給他的,對陛下來說沒有分別。他是天子,無論賢愚,無論阿諛奉承還是金珠寶貝,是嬖臣內寵還是疆土區域,天子都承受得起。無論臣民向他索求多少恩典,他也都給得了。小小女寵,自然不必追究她因何入宮。爲了讓姐姐安心養胎,即便認定流言是真,也必得這樣說。”
芳馨恍然道:“原來如此!而婉妃娘娘以爲陛下一心向着姑娘……”
我無可奈何地一笑,竟有些幽怨起來:“玉樞的性子,實在比我倔強百倍。她既不肯見我,便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想通了。”
起風了。窗戶篤篤地顫,似敲響了戰鼓。我索性開了窗,小几上的輕紗燈罩被吹翻在地,眼前一暗,焦熱的燭芯上只餘了灰白的煙。明月高懸,窗紙微亮。芳馨拾起燈罩,卻不點燈。冰輪皎潔,她面色幽白,目光中有說不出的執着與堅毅。
她緩緩道:“其實姑娘也不必太過擔憂。婉妃娘娘本就清楚,自己是頂着姑娘的容貌,藉着姑娘的恩寵入宮的。多年來若不自行開解,這日子也沒法過下去。”說着笑意深沉,“往深一層說,娘娘未必沒想過流言中提到的事情,只是想也無益,便不想了。有人揭破也好,想想清楚總好過糊里糊塗的。”
我心頭一震,不禁動容:“是……的確也不算壞事。”說着拉起她的手,甚是慚愧,“昨夜在粲英宮,是我太焦躁,我不該對姑姑發脾氣。”
芳馨亦是唏噓:“姑娘這樣說,奴婢擔不起。奴婢沒有早些察覺流言,確是奴婢疏忽。”
我嘆道:“流言乍起,況且是關於我的,他們多少要避開漱玉齋的人。倒是我自己,自詡聰明,卻疏忽至此。”
芳馨坐在我身邊,笑容溫柔明亮如窗外斜逸的月光:“姑娘從不是暴躁的人,這一次若不是牽扯到婉妃娘娘,又怎會如此震怒?姑娘是關心則亂。”
我心下一暖:“姑姑不怪我就好。流言從何而起,不知姑姑可查清楚了麼?”
芳馨忙站起身,恭敬道:“是,此事已頗有眉目。”
我笑道:“風這樣大,我聽不清楚,姑姑還是坐着說吧。”
芳馨重新坐下,正色道:“昨夜奴婢在粲英宮問了那兩個傳閒話的宮女。這兩個宮女本就是打掃後殿的,當日午後去領灑掃用具,無意中在內阜院聽到這話。回來恰逢太醫斷出娘娘有孕,便沒敢亂說。到了晚間,兩人因想着娘娘有孕,不會再跳舞,便躲在後殿的角落裡談論了兩句,誰知……”
我沉吟道:“內阜院那麼多人……”
芳馨道:“是,奴婢知道內阜院人多口雜,要追溯源頭實在不易。況且奴婢不過是宮裡最平常不過的執事宮女,內阜院也不會將奴婢放在眼中,所以奴婢去章華宮求見穎妃娘娘。穎妃娘娘總理內阜院數年,如今雖然管不着了,餘威還在。穎妃娘娘得知此事,命辛夷和淑優二人隨奴婢一道去內阜院,將衆人集結起來,出賞格一一追問。初時還有幾個看上去有體面的甚是不服,連嚷着慧嬪娘娘交代的差事要耽擱了。辛夷挺身道:‘當初各宮奉聖命搜尋奸細,穎妃娘娘尚且不理會。慧嬪娘娘的差事,放一放又如何?’衆人這才服氣。如此問到午時,終於確認,那些流言最初是齊姝的人說的。”
我奇道:“齊姝?怎麼會是她?她爲什麼——”涼風吹起鬢邊的碎髮,癢癢的拂在脣邊。我勾起髮絲,心如月光澄明,“姑姑接着說。”
芳馨微微一笑,雙眼被檐下的宮燈映得通紅:“姑娘也猜到了是不是?齊姝的族叔齊寶本是內阜院的總管,因碧螺春以次充好一事獲罪,齊姝爲此還去定乾宮求情。自然,這等小事,陛下如何會理會?於是齊寶便落到慧嬪娘娘手中了。”
“難道他被從輕發落了?”
芳馨道:“不,他和別人一樣不但免職,還受了杖刑,蹲了大牢。只不過,旁人受了刑,有一個多月起不了身的,還有殘廢的,但齊寶只幾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我頓時想起當年杜衡被施杖致死的事,不禁一怔,隨即失望道:“行刑的人手下留情,這也不能證實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