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華陽公主不喜歡封若水,千方百計要將她推還給父皇。忽見小簡袖起雙手,低着頭暗自發笑。我笑道:“什麼有趣的事情?公公笑什麼?”
小簡猛地擡起頭,茫然之中帶着喜色:“這個嘛,說給大人聽也沒什麼。大人是知道的,封大人曾是名動京城的才女,容貌、身段和昱貴妃、婉妃娘娘也不差上下,宮裡原本都以爲她進了御書房遲早要做妃子的,誰知快一年了,竟也沒有冊封。許多人輸了錢,心裡正不痛快呢。”
原來是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情。小簡一定贏了許多錢,然而他身爲最瞭解皇帝心意的人,是不能也不便直接落賭注的,想是有人暗中代勞。我笑道:“大家都很有閒情逸致。”
小簡道:“宮裡人嘛,嚼舌根,賭月錢。封大人的事情兩樣都佔了,自然熱鬧。”
我忙轉移了話題:“如今還是李公公和簡公公輪流服侍聖上麼?李公公好麼?”
小簡現出哀傷之色,眼中的痛心卻遠不如提到失子的穎妃。只一瞬,又悲喜交加起來,喜得自然通透,悲得脂粉濃重,連嘆息都婉轉如訴,無懈可擊:“師父年老多病,已不在御前服侍了。”
我笑道:“李公公出宮養老了?”
小簡道:“照理,本該厚賞,恩准他老人家出宮養老的,但不知何故,師父雖有兩個親侄兒,卻不大喜歡他們,因此不願意回家。於是聖上開恩,準師父在宮裡養病。慧貴嬪特意從內阜院撥了兩個人專門服侍師父。”
我笑道:“也好,宮裡的大夫和藥都齊全。慧貴嬪曾受過李公公的恩惠,自然會好好照料李公公。”
小簡低了頭道:“這是自然。”
馬車已到,我擡眼望了望天色。汴城的天“密雲不雨”“風行天上”[179],生就一副娓娓道來卻永遠也說不完的模樣。我屈膝行了一禮,微笑道:“天晚了,我也不虛留公公。公公慢走。”
剛剛回轉,便見朱雲在檐下低頭踱步。快二十歲的少年,身材益發高大魁偉。雖然神情焦慮,步態依舊沉穩英武,不失軍人風度。堂屋裡一抹深翠碧影陰溼得能擠出水來。母親端坐在上,神色闇昧不清。
朱雲拉着我的手走開幾步,道:“二姐,你回來之前,簡公公就到了。母親一聽說是宣你回宮的聖旨,臉色就不大好看,推病去了後面。這會兒出來,想是要審二姐。二姐可要小心應對。”
朱雲力氣很大,薄薄的肌膚下,血脈沉沉。“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分寸。”
朱雲道:“我陪二姐進去,萬一母親生氣了,我還能勸着些。”
我笑道:“不必,你去忙你的便是。”說罷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他鐵箍一樣的五指這才鬆了下來。我展袖掩去幾道蒼白的指印,轉身進屋。
母親的神情陰沉如鐵,青灰色下透着憤怒的白。我上前行了跪拜大禮:“母親萬安,女兒回來了。”
母親端坐如山:“起來吧。”我站起身,從善喜手中接過熱茶,恭恭敬敬舉過頭頂。母親接過茶盞,隨手頓在桌上。我的心一緊,母親的口吻卻依舊淡淡的,“這一年來,我寫信讓你回京,你就是不回來。這會兒怎麼回來了?是誰讓你回來的?他的臉面倒大。”
我垂頭道:“聖上有事於泰山,偶然去了一次壽光,因此命女兒回宮。”
母親冷笑道:“我說呢?!究竟是聖旨有用,我的話就都是耳旁風了。”
我愈加恭謹,垂頭道:“女兒不敢。”
母親默默看了我片刻,眼中的憤恨漸漸化成痛心與不解:“當初,你說你犯了罪,他將你降爲女史,打發到如意館作畫。分明已寬恕,還留着你的官位,你卻執意辭官。不但辭了官,還去了青州,無論如何也不肯回京。我以爲你想通了,爲何今日又要回去?”
我慢慢擡起頭,與母親坦然相視:“當初女兒看似留着官位,但聖上不信任,太后不憐惜,身邊的人也死的死,傷的傷,女兒又不願意做妃嬪,留在宮中實是無路可進,倒不如暫退。今番進宮,一是時機到了,二是義不容辭。”
母親合目半晌,忽而恍然:“時機?我明白了,原來你躲在青州,就是爲了等他去尋你回宮的,是不是?”
我一怔,澀然失笑:“母親太高看女兒了。女兒縱有揣測,亦不敢斷定聖上一定會去青州。何況封禪這樣的千古盛事,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女兒說的時機,並不是這個。”
母親道:“那是什麼?”
我肅容道:“是立太子。女兒想留在宮中,看弘陽郡王坐上太子之位。即便聖上沒有令女兒回宮,就算他不準女兒回宮,那又如何?女兒也一定會回京,盡心輔佐王爺。”
母親一拍桌子,善喜雙肩一聳,深深埋首,大氣也不敢出。母親怒道:“誰做太子與你有什麼相干?!你不過一介女流,他卻是受降西夏的堂堂郡王,諸皇子之中年齡最長,又是唯一有戰功的一個,坐上太子之位是遲早的事情!他如何會看得起你?他也不需要你!”
我微微一笑:“去年這個時候,弘陽郡王殿下往壽光看望女兒。他說聖上有意命他監國,是女兒力諫,一定要他隨父皇親征。也許王爺早就有意出征,也許女兒的諫言根本無關緊要,但是王爺肯親自來壽光看望女兒,說明他信任女兒。這便足夠了。”
母親顫聲道:“你這是要士爲知己者死麼?!”
我淡淡道:“不過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180]罷了。”
母親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善喜瞅着間隙,怯怯道:“奴婢去看看晚膳備好了沒有。”說罷踮着腳退了下去。
我又道:“女兒是被熙平長公主送入宮的。自入宮的第一天起,便知道我要輔佐那孩子得到儲君之位。如今只剩最後一步,我自是義不容辭。”
母親頹然長嘆:“這對你就這麼要緊?”
我微笑道:“是。這是父親和芳馨姑姑遺願,怎能不要緊?女兒離京前曾在墓前許願,願‘往車’是我,‘來軫’依舊是我。”說着眼眶一熱,“一定是父親和姑姑聽見了女兒的心願,聖上才能心血來潮,親自到青州來,給了女兒一個絕好的機會回宮去。”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一如母親衰竭的心力:“你明知你姐姐不喜歡你在宮裡——”
我忙道:“母親也明知我進宮不是爲了嫁給他。”
母親道:“你不要忘記,當年你姐姐對他說了什麼,你才能平安辭官。如今這種情勢,你還回宮,你還敢說你不想在他身邊?”
無人敢進屋來掌燈,身在矇昧之中,心卻愈加清晰,清晰得像被刀削過,尖利的疼痛。捫心自問,母親是瞭解我的。“母親,我不會做妃嬪的。只是……”我低下頭,不覺驚詫於自己嘆息中的一絲柔婉,“他就快去了,只當女兒任性一回,償自己一點心願吧。”
母親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尖在我眼前化作一道鋒刃。母親顫聲道:“好,好,你終於說出你心裡的話了!既如此,當年你爲何不嫁?你若肯嫁,你姐姐就不必進宮!當年你就害了她!現在還要去害她!”
原來在母親心中,是我害了玉樞。雖不恰當,卻也不是謬語。我嘆道:“母親說的這條罪,恕女兒不敢領。玉樞在宮中錦衣玉食,悠閒自在,受盡萬般寵愛,所出子女又最多,她也真心愛慕她的夫君。難道她嫁給別人,還會有比這個更好的日子過麼?”母親口脣一動,我忙又道,“自然,她要花些心思固寵。可是這點煩惱比起女兒所謀之事,根本不值一提。將來,她必是一位安享尊榮的太妃,兒女繞膝,子孫滿堂。”
而我,永遠是一個孤鬼。我深吸一口氣,按下淚意。
良久,母親的手指終於無力地退回昏暗之中:“你自小就是個冷酷無情的性子,你固然想陪着他,卻絕不肯不顧一切地嫁給他——將來做一個寡婦。可憐我的玉樞……”
我實在想不到,母親竟然會說這樣冷毒的話。心頭一痛,身子重重一晃。恍惚之中,彷彿看見母親站了起來。朱雲忽然跳了進來,穩穩扶住我。他焦急向母親道:“母親!說好要好好和二姐說話的,您怎麼——”
我掙脫朱雲,穩穩行了一禮,潸然道:“原來在母親心目中,女兒是這般不堪。”
母親微微不忍:“玉機……”
“女兒纔回家來,身子有些不適。女兒先告退了。”說罷疾步走出屋子。朱雲追出來道:“二姐,母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只是心疼兩位姐姐都在宮裡熬着,母親固然心疼長姐,可是她更害怕二姐會出事。”
我扶着廊柱,微微喘息:“我明白。”
朱雲默默守候片刻,口吻中夾雜着責備之意:“現下我知道,原來當年世子哥哥真沒有說錯。”
還是父親去世的那個新年,朱雲只有十三歲。他問我,二姐不是喜歡聖上麼?我問他是誰這樣說,他答高暘。這麼久遠的事情,他記得,我也沒忘記。當年我像被道破心事似的,侷促不安。我嘆道:“‘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181]生死無常,無謂之事又何必多說?”只見銀杏收拾好了物事,迎面過來。我忙向她道,“備車。”
朱雲一怔,道:“二姐去哪兒?”
“弘陽郡王府。”
“可是天已經黑了。”
我慢慢直起身子,撫一撫臉上的淚痕:“就是天黑了去纔好。”
【第三十四節 非天誰啓】
車廂狹小,銀杏和綠萼抵膝相對,面面相覷,一時誰也不敢說話。我合目端坐,眼前隨車廂的搖晃忽明忽暗。車離家遠了,彷彿爭吵與煩惱都去得遠了。越遠越沉重,越遠越混濁,壓在心底愈發喘不上氣。呆坐了一會兒,腦中漲得發麻。
忽覺一片清涼的絲帕覆上額頭,銀杏道:“姑娘怎麼出汗了?是不舒服麼?”
指尖掠過鬢角,髮絲裡沁着的汗一滴一滴都跳了出來,針尖一樣大小:“大約是纔回來,有些累了。並沒有不舒服。”
綠萼道:“奴婢就說嘛,姑娘才一回來就去王府,也不怕勞累?明日再去不好麼?”
我慢慢張開眼睛,豆大的燈光竟覺刺眼:“芸兒受了那麼多罪,當年正在風頭上,我不便去看她。眼下我是一時一刻也等不得了。”
綠萼笑道:“原來姑娘是爲了看李佳人,奴婢還以爲姑娘是去急着尋弘陽郡王殿下呢。”
銀杏服侍我喝了一盞溫水,忽然問道:“姑娘這般心事重重,是因爲老夫人不高興了麼?”綠萼連忙擡起腳尖把銀杏繡花鞋上的杏花踩了一個灰印子。銀杏縮了腳,不理會她。
我看着好笑:“回宮之事,出乎母親意料,所以她老人家有些不自在了。”
綠萼見我還算平靜,瞪了銀杏一眼,微微鬆了口氣。銀杏道:“恕奴婢大膽,依姑娘看,夫人是更關心姑娘還是婉妃娘娘呢?”
我低頭擺弄着絲帕,笑道:“自然是姐姐了。母親一向怕我進宮,怕我奪了她的寵愛。”
銀杏笑道:“姑娘錯了。其實夫人最關心的是姑娘。奴婢在府裡那半年,深知夫人在佛前所求最多的,是姑娘的平安。”
我笑道:“母親所求最多的,難道不是姐姐的恩寵天長地久麼?”
銀杏道:“姑娘就算不回宮,難道就沒有別人和婉妃娘娘爭寵了麼?況且若沒了平安,恩寵再多又有何用?夫人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依奴婢看,前年姑娘能平安出宮,全是夫人誠心所致,實在是佛祖保佑。”
銀杏的寬慰也算努力做到了有理有節。我心下感動,佯爲冷笑:“你的膽子越發大了,敢評判我們母女的關係。”
銀杏挺起身子,笑意越發沉穩自信:“姑娘回宮當有所爲,奴婢不忍姑娘爲母女之間的一點誤會耗費心神。況且,奴婢只是實話實說罷了。還有,奴婢也想像姑娘輔佐弘陽郡王殿下那樣,爲姑娘排憂解難。”
我甚是感動:“你放心,我從沒有怨過母親。我和母親之間,也並沒有什麼誤會。”銀杏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弘陽郡王府就在皇宮西面,隔着護城河與高閣殿宇遙遙相望。那一片連綿數座豪宅,都是顯貴的住處。連皇宮東面和北面的豪華府邸,在前朝都是皇子們的居所,曾被稱作十王宅,顯赫一時。高曜在西面選了一所形制最小的宅第居住。我吩咐車伕把車停在東北角門,向綠萼道:“你去敲門。”
綠萼跳下了車,提了風燈上前,不緊不慢敲了幾下。好一會兒,門子的聲音不情不願地從裡面擠了出來:“王爺有命,王府不見客,有事明天請早往去吏部說。整個京城都知道,你們家主人不知道麼?”說着把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昏黃疲憊的臉。
綠萼彬彬有禮道:“請回稟王爺,朱大人今日回京,特來拜謁。”
門子見綠萼有幾分氣度,將信將疑地把門開大了些,依舊道:“哪位大人也不準進來,這是王府的規矩。”
忽聽裡面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是誰來了?”
門子躬身笑道:“原是杜先生出來了。先生這是要回府麼?”
那人道:“天晚了,回去用膳。”說罷跨出門來。綠萼咦了一聲,驚喜道:“是杜主簿!”
杜嬌一怔,恍然道:“姑娘是……綠萼姑娘。這麼說,朱大人已然回京了?”
綠萼屈膝行了一禮,笑道:“我們姑娘就在車上呢。”
杜嬌趕忙迎了上來,抱拳一揖:“在下杜嬌,拜見朱大人。”
我下車還禮,笑道:“杜主簿,許久不見了。”杜嬌似乎比舊年更圓胖了些,雙目如星,愈加深陷。一身青衣素雅簡便,熏熏然微有酒氣。
杜嬌笑道:“在下還未恭賀大人官復原職。”
我笑道:“杜主簿消息很靈通。”
杜嬌慨然道:“大人乘西風遠遊江湖,借東風復回廟堂。京中誰不關心?誰不打聽?殿下若知道大人一回京便來看望,定然欣喜。”小簡的感慨是三分強作十分,杜嬌卻是十分只透出五分。
乍見故人,我亦十分歡喜:“聽說杜主簿深得王爺倚重。”
杜嬌道:“‘順而成者,道之所大。’[182]當年若無大人點撥,在下恐怕一事無成。”
“順而成者,道之所大,逆而功者,權之所貴”,下半句他偏偏不說。其實他不說出來的,纔是真正想說給我聽的。我笑道:“‘雷風相與’,大人是‘君子以立不易方’[183]。玉機不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