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的出神,卻錯過了幾句話。待醒過神來,只聽李萬通道:“華陽一指小公爺,提着名字厲聲質問道:‘朱雲,明道五年十月廿三日夜,你在守坤宮過的夜,是也不是?那一夜,皇太后還對你說,她想爲你生一個孩子,是也不是?你二人糾纏不清,把錦被掀落在地,爲此皇太后第二日便感染了風寒,是也不是?皇太后如今已有四個月的身孕,那孽種分明就是你遺下的,是也不是!’
“華陽公主連聲質問,一句比一句嚴厲。朱雲已面如死灰,跪坐在地,一聲也出不得。二位大人連問幾聲,朱雲只是不答。好一會兒,兩位大人方道:‘公爺因奸弒君,人證物證俱全,公爺既無話可說,便可就此定案。請公爺畫押。’說罷命書記拿了口供與丹砂,請小公爺按指印畫押。小公爺早已呆呆傻傻,由着書記提起自己的手指按了五六處手印。兩位大人這才命人收監。”
天近黃昏,遠處有兩個汴城府的公差衙役並十來個城門兵卒奮力排衆向前。今日聽到此處,已是足夠。於是起身道:“出來了一日,也該回去了。”
易珠一怔,隨即向窗外望了一眼,笑道:“果然是該走了。”於是我二人急驅下樓,從後門出去。前街人山人海,後巷卻是空無一人。早有車停在牆下,我二人當即登車回了越國夫人府。
用過晚膳,易珠的管家前來稟告,說李萬通見有官軍來到,拋了銀錢出去,人羣一陣哄搶,自行踐踏,早將那幾個衙役與官軍擠了出去,爲此死傷數十人。李萬通與孫女則往茶肆中一鑽,不見了蹤影。公差好容易擠進茶肆,卻見茶肆中空無一人。尋到天黑,卻見後房的地板下,早早挖好了一條秘道,通向城門口的一戶人家。密道中還有那少女的一襲紅衣,祖孫倆顯是喬裝改扮逃出了城。因汴城府的衙差們都在城外搜尋一夥慣匪,大理寺與御史臺又在審着官司,因此只來了十數人。況且消息已傳揚開去,一城的人都在議論此事。衙役官兵們本也無心捉拿,胡亂尋了一通,只把酒樓裡大街上來不及逃散的閒人酒客捉了去交差。汴城府尹一聽,正與今日大理寺與御史臺公審的案子一模一樣,才知這李萬通所言不差,甚爲震驚。當夜,此事傳遍官場。
猶記得綠萼曾說:“等公子做了大官,李萬通也定會說公子是如何嶄露頭角,如何官運亨通,如何嬌妻美妾,如何孝子賢孫。”李萬通今日固是說了朱雲的一生,卻不是官運亨通、嬌妻美妾與孝子賢孫的一生。朱雲的一生比之那樣的一生精彩百倍也罪惡百倍,得李萬通一說,也不枉了。
這管家有些口吃,只把我面前一杯清香滾熱的碧螺春說得溫涼苦澀。易珠合目聽着,像當年在梨園聽樑豔生唱曲一般,微微沉醉。末了笑道:“姐姐說得時,果然這李萬通是捉不住的。只是把紅衣裳丟在秘道之中,未免也太顯眼,若我去追捕,斷斷不上這個當。想來那李萬通,多半就在左近藏着,也說不定。”
我笑道:“狡兔三窟,這也是江湖人的常性。”
易珠自回府到用過晚膳,對李萬通之事始終不置一詞,此刻方饒有興致地看着我:“郡公爺與皇太后通姦這樣機密的事,這李萬通是如何知曉的?”
“這卻要問李萬通了。”
“姐姐當真不知?”
我淡然道:“不知。”說罷站起身,“家中出了事,恐怕不能在妹妹府上住了。就此拜別。”
易珠一怔:“這樣快就要走?”
我嘆道:“只怕母親已在家中急得發瘋了。這會兒回去,已然遲了。”
易珠也站起身,索性道:“姐姐別裝模作樣哄我了。姐姐悄悄回京,究竟爲了何事?既公然去了青州,已有三日。待追回京來,至少六七日,方不露破綻。”
我也不否認,只行了一禮:“妹妹所言甚是。妹妹的恩情,玉機銘記在心。”
易珠急待證實自己的猜測,見我堅持要走,急得雙頰微紅:“姐姐當真不肯告訴我實情?”
我笑道:“實情已讓李萬通說盡,我無話可說。”不待易珠回答,我又道,“雖是一場說書,卻實實轉變了京城的局勢,當真……千金不換。”
“千金不換”四字我說得極緩。易珠瞪視片刻,忽然醒悟:“莫非……”
我笑道:“我去了,妹妹請留步。”
我從角門出了越國夫人府,小錢早已備好了車停在後門。於是我趁全城大亂,悄悄回到了新平郡侯府。
當日午夜,劉鉅從施哲處帶來消息,信王聽聞城中變故,匆忙回城,已是夜半。施哲與董重連夜寫了奏報,並抄錄了公審實錄與各人的口供,供信王查閱。
信王看罷,當即指着衣靴彈子的證物道,前陣子順陽郡主歸寧時曾說,朱雲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四處找尋。其實正是順陽郡主不憤夫君與皇太后私通,怕他銷燬證物,所以悄悄藏起。然而終是不敢造次,一心只待公差上門。又傳順陽郡主前來作證。
當下信王擬詔,褫奪朱雲的爵位與官職,命御史臺與大理寺定案,交刑部核刑,三日後處以極刑。因順陽郡主告發朱雲有功,朱雲長姐又是太宗妃嬪,故朱雲家人得以免死,廢居嶺南,待朱雲行刑後押解上路。順陽郡主孝義,願隨婆母朱洪氏南下,朝夕侍奉,兼撫養一雙兒女。信王感其孝義,改令廢居青州。朱雲的二姐新平郡侯朱玉機數年不在京中,又於朱雲逞兇的前一夜爲高氏刺成重傷,未曾與聞奸謀。加之朱玉機於社稷有功,不與連坐,特降爲亭侯,削封邑一千戶。復華陽長公主封號,暫居睿王府。下詔爲昱貴太妃、濮陽郡王與邢陸兩家平反,復邢氏貴太妃封號,改以貴妃禮下葬。邵奭欺詆朝廷,構陷宗貴,着掘屍鞭斫,挫骨揚灰。又連夜命宮中太醫驗看皇太后的身孕,廢黜皇太后,移居景靈宮。李萬通妖言惑衆,蠱惑人心,污衊攝政,命緝捕使全國通緝,務必捉拿歸案。
待劉鉅悄然退去,天邊已泛起青白。窗外濃雲滾滾,雲隙間灑下濃金的日光。不過一夜,風雲翻覆如此。一夜未睡,我卻毫無睏意:“信王今日雖不在城中,應對卻快。”
小錢也陪着一夜未眠,在一旁躬身笑道:“李萬通說了一些信王同謀弒君的話,偏偏公堂之上隻字未提,信王瞅着這個空子還不趕緊自證清白?不但努力撇清嫌疑,還命親妹子順陽郡主自證告發了公子,以此顯示信王府與公子的家眷都未曾同謀,不但應對奇速,亦且得體。”
我冷冷道:“這也不是信王應對奇速,而是當信王得知證物丟失,便早已想好,若朱雲被揭發,便當如此行事。不但要讓朱雲死得乾脆利落,還要顯出信王對先帝的忠心與大義滅親的魄力。怨不得朱雲如此焦慮,想來他早已知道事情被揭發後是這等情景。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連朱雲與皇太后的姦情都能被揭發出來。信王被迫廢掉皇太后,想要禪位,只怕難了。”
小錢道:“信王當年對公子是何等親近,如今當真是狠心。”
我嘆道:“弒君之罪,株連九族。信王先是尋華陽與昱貴太妃替罪,事發後又極力保住了母親與侄兒的性命,連我的爵位也未曾奪去。單殺一人,對朱雲已是仁至義盡。”晨風撲面,但覺周身寒涼。我抱緊雙臂,竟感一絲疲憊,又不覺好笑,“這樣說起來,倒像是我負了信王似的。”
小錢嘿的一聲,低了頭拼命忍住笑。我瞥了他一眼:“怎麼?”
小錢愈加恭敬:“君侯不惱,奴婢纔敢直言。”
我笑道:“今天你說什麼我都不惱,只管說好了。”
小錢道:“君侯難道不知,信王雖有野心,對君侯卻是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早早籌劃,令順陽郡主承認藏下證據,救下君侯全家的性命。這本也在君侯的意料之中才對。”
我搖了搖頭,並不言語。高暘既肯爲了皇位冤殺無辜,原也沒指望他對我們一家手下留情。想到這裡,竟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我原本打算,若母親與侄兒性命不保,我便令施大人證實是我查清了弒君之案,並寫了密信告發朱雲。親姐大義滅親,將朱雲逐出宗族,好歹能保住全家的性命。不想信王與朱雲之間,當真有幾分義氣。
小錢見我不答,又問道:“不知皇太后會如何?”
我冷笑道:“皇太后密謀刺駕,與人戀奸成孕。既被廢爲庶人,幽閉景靈宮,即便信王有心留她一命,有昌王兵諫在前,想來也是活不了了。”眼見天色大亮,灰雲延展於碧空,朝陽如火,似真相灼痛了每個人的雙眼。府中男女俱已起身操持,我本是秘密回府,自然不欲人看見,於是掩上窗戶。回身遲疑片刻,終於不情願地問道:“母親那邊如何了?”
小錢忙道:“老夫人在家中哭天搶地,不斷地罵順陽郡主。想去大理寺獄看公子,奈何公家說公子是要犯,不準探視。老夫人無奈,又往施大人府前站了半夜,最後還是泰寧君出來,親自送老夫人回府的。老夫人已經命人去青州找君侯了。老夫人早已六神無主,這會兒最想見的人,便是君侯了。”
然而我最不想見的,便是母親:“我在青州,待聽到消息迴轉至少得五六日,朱雲三日後便要問斬,要救他只怕是來不及了。”
小錢微微發急:“難道君侯便眼睜睜瞧着老夫人痛心絕望麼?”
我冷冷道:“令母親痛心絕望的人,不是我,是朱雲。他弒君,他該死。”說罷,只覺莫名的心虛與不安,“朱雲此刻當安心待死。不用怕,母親和我還有玉樞,都會陪着他的。”
【第二十六節 微君之故】
三天後,朱雲腰斬於東市。當夜,我在香爐中燃了三炷香,算是送一送朱雲。夜空現出青金石一般的豔麗色澤,遠處的燈光倒映在汴河中,向水底延伸出長而筆直的燭焰,似努力照亮曲折幽深的黃泉路。廣廈華宇沉黑如濃墨潑灑,又似洞宇幽深。我很想哭,卻始終沒有眼淚。
小錢與綠萼隨母親與高曈前去觀刑收屍,將屍身送去城外安葬,又助高曈收拾婆媳二人將要去青州的物事,足足忙碌了一整天,至晚方歸。綠萼隨母親哭得雙眼紅腫,聲音嘶啞,回到府中神情恍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在我身邊呆坐着。小錢亦是滿臉疲色,垂手站在我身後。室中靜得出奇,香火忽明忽暗,轉眼已燃了一半。我鼓起勇氣問道:“母親和郡主怎樣了?”
小錢的聲音低而沉悶:“回君侯,公子被斬後,足足疼了近一個時辰才斷氣,鮮血臟腑流了一地,情狀慘不忍睹。”綠萼忽而面色慘白,捂着口鼻彎腰欲嘔。
腰斬乃酷刑,將犯人從腰部一斬兩段,犯人並不會即刻就死,而是翻滾號呼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死於疼痛與失血。當年李斯與晁錯俱死於腰斬。我默然,直到香火燃盡,我又點了三炷:“弒君之罪,本當凌遲處死。腰斬,已是信王手下留情了。”
小錢道:“是。聽施大人說,聽聞刑部判的是凌遲,信王想用斬刑,最後取了腰斬,羣臣方纔沒有異議。”
我問道:“行刑的時候,母親和郡主都在麼?”
小錢道:“老夫人和郡主一早就打點了劊子手,今日親手備了好酒好菜爲公子送行。老夫人一直忍着,巨鍘落下,老夫人便昏了過去。之後直到公子斷氣,老夫人也沒有醒過來。是順陽郡主強撐着收斂了公子的屍身,拉出城葬了。”
心中一痛,掌緣爲香火燙傷。“葬在哪裡了?”
小錢道:“就葬在仁和屯外的野地裡。”
我嘆道:“也好,到底與父親葬在一處,也不枉了。難爲郡主了。”
小錢微一遲疑,道:“郡主確是鎮定,卻也有些奇怪。”
“何處奇怪?”
“今晨奴婢一回府,郡主便問奴婢與綠萼,君侯是不是已然回京。幸而我二人早有防備,這纔沒有露出破綻。午後在公子的墓前,郡主又道,公子生前最欽佩的人便是君侯,縱然他有天大的錯,君侯卻躲了起來,不能送他一程,這些年的姐弟之情悉數付諸東流。奴婢只得正色道,君侯去了青州,兩府都派了人去尋,這會兒君侯纔剛剛得到消息,回來送行是來不及了,想來心中正自焦痛,如何說君侯躲起來了?郡主這才無話可說。”
我雖整日在府中坐着,腦中卻是一刻也不停。有時想一想朱雲在御史臺獄中的絕望和刑場上的慘烈,有時想一想將來該如何行事。心頭隱痛,疲憊異常。聽聞高曈的“奇怪”事,也只是淡淡一笑,“郡主這是疑心我了。也是,偏偏一去青州,朱雲便出了事,換了我,我也要疑心。”
小錢道:“那該如何是好?”
我嘆道:“由她去吧,不必理會。老夫人醒了麼?”
小錢道:“老夫人回府就病了,水也不喝,晚飯也不吃。奴婢怕老夫人想不開。君侯當真不去瞧一瞧麼?”
朱雲是父親和母親唯一的親生孩子,又是家中的獨子,向來得母親偏愛與寵溺。朱雲一死,無疑是摘去了母親的心肝。我雖然心疼母親,卻不得不硬起心腸道:“我不能回去。”
小錢急切道:“君侯只當提前回京也好,想來壞不了事。須知照聖旨,明日老夫人與郡主就起程去青州了。君侯若不去看一眼,恐怕老夫人會恨上君侯。”
我斬釘截鐵道:“‘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85]。我絕不回去。”小錢啞然,垂頭不語。綠萼已背過身去,捂着嘴啜泣起來。我心中不忍,自行寬慰似的說道:“母親心裡還牽掛着玉樞在宮中的境況,不會這麼容易想不開的。她恨我,也不是一兩日了,便恨我一輩子,這會兒也顧不得了。”
小錢只得道:“是。”頓一頓,又道,“今日信王頒下嚴令,全國通緝李萬通。其實早在頒令之前,城中已找尋李萬通數日了。”
“李萬通當早已出城了纔對。”
“是。連劉公子也不知道李萬通去了哪裡,想是出城了。君侯給了他幾千兩銀子,買下幾件茶肆、幾間民宅,掘幾條地道藏身,再趁亂逃出城去,想必不難。他拿着這些銀子幾輩子也花不掉,以後再不用自己的孫女拋頭露面了。”
“只怕信王府不抓到他絕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