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船上遠遠喚道:“文夫人,玉機有禮了。”說罷緩步下船。
因我揹着日光,加上霧氣遮擋,蘇燕燕仔細辨認了許久,方纔奇道:“朱大人?”忙上前還禮,“多年未見,不想姐姐還認得妹妹。”
自鹹平二十年至今,我與蘇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見。我與她同爲熙平大長公主安插在皇城中的內應,她告訴我翟恩仙的住處,她逼死了裘後,我也曾用空蕩蕩的銃管空言恫嚇般抵住她的眉心。即使隔着漫長時光與蒼茫晨霧,我依然能一眼認出她的面孔。我笑道:“多年未見,蘇妹妹分毫未改。”
蘇燕燕撫一撫面頰,笑道:“妹妹老了,比不得姐姐。”說罷又喚兩個孩子上前行禮。禮畢,乳母領了孩子回去。我問道:“妹妹怎的在此處?”
蘇燕燕道:“回鄉辦些瑣事,正要回京。姐姐這是要去青州麼?”
我笑道:“正是。難得遇見妹妹,不知妹妹得不得空,與我在河邊漫步片刻?”
蘇燕燕笑道:“求之不得。”說罷與我並肩向西而行。
河邊是一片草灘,清涼的露水很快濡溼了鞋尖和裙角,水汽席捲着土腥撲面而來。遠離京城又未至青州,竟有懸浮於天地之間的悠遊與輕鬆。加之熙平已死,我與蘇燕燕相對,再也沒有昔日的厭惡與沉重。蘇燕燕輕搖紈扇,有意無意地掩飾脣邊幽微的笑意。
走了十來步,蘇燕燕方問道:“君侯從京城來,可聽說過七八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
我搖頭:“七八日前玉機並不在京中。不知妹妹所指何事?”
蘇燕燕駐足,雙目迎着晨光微微一亮:“恕妹妹直言,便是姐姐家中的變故……”
我垂眸嘆道:“慚愧……”
蘇燕燕細細打量我的神情,似笑非笑道:“姐姐何須慚愧?”
我亦揚眸,與她坦然相視:“甚少見到妹妹如此高興。”
蘇燕燕一怔,忙分辯道:“姐姐別多心,我並非幸災樂禍——”
“我知道妹妹不是。”蘇燕燕暗暗噓了一口氣。我轉口又道:“即便是,也沒有什麼。”
蘇燕燕訕訕道:“姐姐大度。”
才站了這麼一會兒,蘇燕燕的兩個孩子便上前催促了。蘇燕燕正待板起臉教訓兩句,我忙道:“想來妹妹還要趕路,今日便就此別過。來日京城相聚,玉機定備下美酒佳餚,掃席相待。”
蘇燕燕瞭然,於是退身行禮,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妹妹先告辭了。來日京城相見,再聚談暢飲。”說罷命兩個孩子行禮作別,轉身離去。她天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被日光曬化的雲,腳步輕盈而飄忽,片刻間人與車便無影無蹤。
見蘇燕燕走遠,綠萼與銀杏纔敢上前,兩人俱道:“文夫人從來不是這樣輕浮的人,今日問起公子的事情,怎麼是這樣一副嘴臉?”
蘇燕燕逼死裘後,或許也和我一樣,多年來備受良心折磨。她並非幸災樂禍,而是熙平死後,與我感同身受。我笑道:“由她去吧。”
銀杏道:“姑娘當真心寬,換了奴婢可容不得這般虛情假意的。”
我轉頭望着銀杏認真的面孔,眸中還帶着一絲傷心疲憊。她在說我,又彷彿在說自己。我寬慰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於文夫人,我並不放在心上。她也不會將我放在心上。起程吧。”
船到壽光已是離京五日後的傍晚。彌河上青天紫雲,倒映在河水中愈加濃豔而瑰麗。我拋下物事,帶着銀杏與綠萼先回到家中。天色很快黯淡下來,昔日的舊居十分安靜,唯有新養的雞鴨在竹籠子裡唧唧而鳴。因是謫居,家中日常服侍只有兩個女人,一個小廝以及一個乳母。想是衆人都在後面忙碌,無人迎接。走入後院,只見一箇中年女人在燈下舂米,篤篤的聲音在夜中聽來,像是不住地叩問。
見我進來,她連忙上前迎接:“二……二小姐。”
我奇道:“怎的只有你一個在這裡?”
那女人道:“老夫人在草堂跪了一日,郡主帶着兩個孩兒去朱老太太府上了。”
我奇道:“朱老太太?”
那女人忙道:“回二小姐,便是族叔祖朱混的夫人。”當年我辭官回壽光時,朱混的夫人便已年過八旬,不想六七年沒有回來,她依然健在。京城已然翻天覆地,這裡的歲月卻凝滯已久。哪怕是貶謫,鄉居的迎來送往仍與當年一般,頻繁又安靜。
我心下稍慰,道:“先領我去草堂吧。”
草堂是原先院落旁新蓋起的草屋,被母親暫用來當作佛堂。善喜一身素衣,坐在門口打盹。眼角微溼,猶有淚痕。我這纔想起,雖然朱雲並不如何寵愛善喜,但她卻是自幼鍾情。我毀去了她一生的依靠,她卻不知該恨誰,唯有在夢中恣意哀悼錯付的情愛。望着善喜闇昧哀傷的睡顏,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朱雲的死給這個家帶來的哀痛與裂痕。
我不忍再看,亦沒有驚醒她,徑直掀開草簾,獨自走入佛堂。竹臺上擺着一尊白瓷坐蓮觀世音像,閃亮雪潔,寶相莊嚴。一盞孤燈搖搖晃晃,被觀音像繁複溫潤的雕琢散出一室虔誠。屋子裡還有新草的味道。母親一襲緇衣,跪坐在佛前的草墊上,合十默唸,背影佝僂。
未等我說話,母親問道:“是玉機回來了麼?”她的聲音有痛哭後的嘶啞與長久不言的凝澀,充滿故作平靜的隱忍與疑懼,聞之令人心酸。
我答道:“是,女兒回來了。”說罷掇了一隻草墊,跪在母親身後。
母親嘆道:“你最先離京,卻比我們都遲到青州。”
“女兒不孝。”
“去你兄弟的墓上看過了麼?”
“女兒已去祭拜過。”
母親仰頭望一望慈悲的觀音:“把他葬在你爹爹的身邊,父子兩個在一處,想必能時常見着。”
我垂頭道:“是。”
母親道:“他已不是朱家的子孫。我這個親孃,也只能做到這般,望他不要怪我纔好。”
雖然我並不後悔將朱雲送到腰斬的巨鍘之下,然而面對母親,依然痛心與愧疚。“聽說母親已經跪了一整天了,早些歇息吧。”
母親嗯了一聲:“他生前幾個月,一直坐立不安。如今也好,終於安寧了。我陪你們擔驚受怕這些年,總算看到了結果。從此我便在這兒住着,再也不回京了。”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望着母親憔悴蠟黃的側臉發呆。母親唸了幾句經文,又唸了一聲佛,忽然深吸一口氣,像龍吸飽了水,蓄勢待發。心中一跳,燭光一晃,觀世音卻眼也不擡。母親手中的念珠滴答地響,不徐不疾:“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兄弟在找尋丟失的證物?”
我想也不想,答道:“女兒只知道雲弟並非如他所說,在尋找火器,卻不知道他原來在尋丟失的證物。”
母親似乎又滿意又失望,長嘆一聲,再沒有追問:“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嘆道:“女兒愚鈍,不知道的事情尚有許多。”
母親知道我心傷高曜忽然駕崩,又曾在信王府受過重傷,側轉的目光中不自覺地含了憐憫與痛心:“去宮裡看過玉樞了麼?”
“女兒一回京,便去宮裡看望過姐姐了。姐姐很好,姐姐讓女兒問候母親,請母親多多保重。”
母親道:“幸而還有你能進宮。她無事便好。如今我們一家困在兩地,讓她自己多保重纔是。”一切問罷,母親方纔鼓起勇氣,轉頭看了我一眼,“你纔回來,想必也累了,回屋歇息吧。”
“母親不歇息麼?”
母親又向上合十:“不必理會我。你身子一向不好,先回去吧。你的屋子仍舊是從前那間。”
日夕趕路,我也確實疲累,草屋中的痛心與愧疚更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退了出來,只見善喜已然醒了,正與綠萼和銀杏說話。善喜見了我忙磕頭,我扶起她,問道:“母親這些日子飲食如何?心情如何?”
善喜道:“老夫人本來很生氣很傷心,後來漸漸想通了,便整日在這裡跪着,十分安靜。”
我又問:“順陽郡主呢?”
善喜道:“郡主忙碌得很,不但要安排家中的大小事務,還要應付縣令夫人和朱老太太。”頓一頓,遲疑而不滿,“只是奴婢瞧着,郡主倒像並不傷心似的。”
我淡淡道:“整日傷心也是無謂,廢居青州,還有人理會,也不算太壞。”
小錢與劉鉅帶着兩個小廝和三個丫頭住在客店之中,只有綠萼和銀杏隨我住在家中,即便如此,壽光的舊居也已擁擠不堪,綠萼和銀杏都與我住在同一間屋子裡。因太過疲倦,我很快便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綠萼起身開門,輕聲道:“啓稟郡主,我們姑娘今日太過勞累,已經歇下了。有話請明日再說。”
高曈輕聲道:“是我來遲了。還請姑娘好好服侍二姐。”
綠萼道:“請郡主放心。”
話音剛落,我又睡了過去。我不知道母親與高曈是幾時歇下的,只是睡夢中總聽見母親手中念珠的滴答聲,連其中一顆玉珠摔缺了一小片所產生細微差別都分辨得出來。一輪又一輪,響徹夢境。
醒來時天色微亮,我沒有喚醒綠萼與銀杏,草草穿了長衣,攏了長髮,出門往河邊踱去。彌河嵐氣陣陣,望去一片蒼茫。晨風撩起長髮,貼着面頰飄飛不止。彷彿又回到了獨居青州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雄心與期待。河水一下一下衝刷着石灘,我望着被濺溼的鞋尖,不禁想,再也沒有人陪我這樣走一程了。
忽見遠處一個紅衣小姑娘挑着一對水桶來河邊汲水,瞧身形,纔不過十來歲。她彎腰汲了兩桶水,這才直身四望。忽然看見我,不知怎的,竟踮着腳踩着石頭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她的笑容燦爛而驚喜,擡起頭大聲道:“玉機姑姑,你回來啦。”
我見這女孩有些面熟,想了好一會兒纔想起,她是鹹平二十年的正月,高思諺登船而去時,那個與我攀談的幼女,原來已經長得這般高了。我又驚又喜:“原來是你!怎的是你出來挑水?你父母親呢?”
小姑娘道:“爹爹進城去了,孃親在家中照料弟弟和妹妹,所以我出來挑水。”
“爹爹說,皇帝老爺去過的地方都可以免交一年的錢糧。這樣,咱們家今年就有餘糧,孃親就能生小弟弟小妹妹養了。”——當年她的話宛在耳邊。天下太平,她果然有了小弟弟和小妹妹。然而我或將親手毀去高思諺所遺下的清平世界。我別無選擇。
我勉強笑道:“你很像個大姐姐的樣子。”
小姑娘道:“爹孃說,我有姐姐的樣子,他們纔會有弟妹的樣子。”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痛:“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小姑娘天真無邪,沒有察覺到我神色有異,依舊歡歡喜喜道:“姑姑,我該回去了。改日爹爹在家的時候,我再來尋姑姑說話。”說罷回身挑起水桶,穩穩地去了。
不待她走遠,我忽然雙腿一軟,蹲身抱頭而泣。
小錢從客店起身,一早就帶着那兩個陽苴咩城的丫頭去了青州,劉鉅則依從我的吩咐回京去了。從河邊回來,我服侍母親用早膳。粟米粥彷彿比災年官府施賑的還要稀薄,晨光將空蕩蕩的粥水染成頹敗的灰冷,彷彿愁飲半生,卻從不見底。母親亦只飲了小半碗,便推了盤箸,依舊往佛堂中跪着。
回到壽光,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時光可以揮霍。橫豎無事,我便隨母親在佛堂中跪着。幽光細細,窗外竹影深深,一抹鮮活華麗的深翠映襯出室中的土色灰黃,母親唸經的聲音冗密而急促,藏起脣舌間的蕭蕭哀涼。我漠然跪坐,望着窗外閃閃發亮、簌簌飄搖的竹葉發呆,一顆急欲逃離的心浸泡在無色無相的經文之中,似被牢牢困住。如此半個時辰,忽聽母親道:“你見也見了,跪也跪了,我已無事,你回京去吧。”
我回味片刻,這才聽清母親的話。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道:“女兒就在這裡永遠陪着母親。”謊言太過急切,我彷彿看見觀世音脣邊一抹似有若無的嘲笑。
母親唸了一聲佛,緩緩道:“好好一個女兒家,實在不必陪我這個老婆子跪着。你的孝心我已知道,回去吧。”
我喚道:“母親……”
母親嘆道:“玉樞一個人在京中,我也不放心。”
或許她已看穿我無怨無悔的冷酷模樣,或許她厭倦見到我言不由衷的眼神。畢竟我連一個傷心的表情都不曾顯露過,更不曾爲朱雲的死與她抱頭痛哭。我刻意避開了她最軟弱最無助的時刻,我本就無力安慰。佛前當無誑語,多說一句便多一重罪孽。於是我緩緩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女兒告退。”
母親嗯了一聲,迅速被低沉含糊的唸經聲所淹沒。晨風拂起幾縷銀髮,母親一直垂眸低首、弓背含胸,像一尊懺悔了千年的石像。
從草屋中出來,正見綠萼坐在屋子旁邊洗衣裳。綠萼雖自幼進宮爲奴,但洗衣裳這等粗重的活計卻是從未做過。她悶悶不樂地將半盒子皁角粉倒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着衣裳。見我出來了,將兩隻溼漉漉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便跳了上來,“奴婢在外面都聽見了,老夫人讓姑娘回京去。才這一日便回京,老夫人竟沒有生氣麼?”
纔不過跪了一個時辰,身上便染上了檀香寧靜乾燥的氣息,彷彿所有的生離死別都只是無差別的試煉,回到佛前,都乾淨平展如一張新曬乾的白紙。我如釋重負,微笑道:“好端端的,生什麼氣?”
綠萼道:“老夫人竟沒有向姑娘哭鬧,着實有些奇怪。”
我深吸一口氣,風中有草木的香甜溫暖,勾起許多當年獨居在此的回憶。然而此時的壽光,再也不是我當年藉以逃避京城人事之處。朱口子村,是奉旨廢居之處。“不被族誅,已然是幸事,有什麼可哭鬧的?”綠萼甚是不以爲然,卻也不便說什麼,只將兩隻已經擦乾的手在裙子上蹭來蹭去。我向前走了幾步,又問道:“順陽郡主這會兒在做什麼?我彷彿聽見她昨夜來過了。”
綠萼忙道:“郡主昨夜來瞧姑娘,見姑娘睡熟,便回去了。這會兒剛剛喂孩子們吃過早飯,帶着小姐識字呢。姑娘要去看郡主麼?”
我嗯了一聲,無可奈何道:“這屋子如今她是主人,自然要去拜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