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節 既往不咎】
我從未與一個男人如此親近,但覺腰肢一顫,周身的熱血都涌到了頭上,一顆心亂跳,頓時透不過氣來。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大力,我猛然推開了他,跳起身來,喘息不止。
高暘有些失望。好一會兒,方起身扳過我的雙肩,見我滿臉通紅,頓時詫異起來:“你怎麼了?”
我垂頭道:“我不習慣這樣。”
高暘失笑:“難道你在宮裡從來沒有——”我甚是尷尬,漲紅了臉扭頭不語。高暘恍然,現出狂喜之色,一把將我橫抱在胸前。我忍住驚呼,本能地摟住他的脖頸。高暘一腳踢開門,邁開大步往樓上奔去。恍惚只見銀杏瞠目結舌的側影。
湖藍色的織錦帳幔似星光下的海面起伏翻涌,我仰面呆望着,既無快意也無疼痛。好一會兒,高暘忽然停了下來,撐起雙臂滿臉大汗地望着我。我不明其意,自枕下拿出一方絲帕爲他拭汗。忽見一道長長的刀痕自他的左肩斜至腰身,陳年刀傷已成醜陋的淺褐色,閃閃發亮似一道毒蛇斜貫。帕子撫過他的左肩,我好奇道:“這道傷是怎麼來的?”
高暘道:“舊年在西南打蠻子的時候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已經六七年了。”說着伸手到我身後,摸索着我肩胛下華陽長公主給我留下的劍傷,憐愛道:“你也有劍傷。疼嗎?”
我在枕上搖一搖頭:“你呢?”
高暘俯身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你抱着我,我就不疼了。”我環住他的腰身,指尖所觸,又是一道疤痕。
一夜昏天黑地,晚膳也沒有用。我才睡了一個更次,便怎麼都睡不着了,於是起身穿衣。高暘還在沉睡,脣邊兀自掛着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穿上襖子,裹上大毛氅衣,趿拉着棉鞋,走上露臺。汴河波平如鏡,紅日升起,在水中拖成長長一道火焰。太陽貼着地平線張開兩道由赤而紫的雙翼,仰承明朗廣闊的天宇。河面自紫灰而黃白,似錦緞皴染得均勻。兩岸黑沉如鐵,心中靜謐無聲。
呆坐片刻,整個新平侯府漸漸醒來,陽光也開始刺眼。我正待起身回屋,忽覺有人隔着椅背,自後攬住我的雙肩。高暘俯身一吻我的額角,笑道:“怎麼也不喚醒我?”
我笑道:“天色還早,我不想吵醒你。”
高暘迎着日光,微微合起雙目,語氣溫柔沉靜,不容置疑:“下一回有這樣好的日出,一定要喚醒我。我不喜歡這樣——你醒着,我卻睡着。”
心中一凜,笑容卻被朝陽照得透亮:“好。”說着擡手一捏他的右臂,只有薄薄一層中衣。我吃了一驚,轉頭道:“你怎麼不多穿一件衣裳?”
高暘笑道:“天天打仗,什麼苦沒吃過?這點冷算什麼?”
我連忙站起身,除下身上的氅衣遞給他,他卻呆站着,並不伸手接。我無奈,只得親手爲他披上。高暘這才笑吟吟地展開氅衣,將我裹在懷中:“日出你既已看過,那就混一日,我陪你看日落好了。”
我笑道:“你喜歡混幾日,便混幾日。”
高暘走後,整個新平侯府都在竊竊私語,議論昨晚高暘留宿在府中之事。綠萼與銀杏在我身後侍立,不斷地擠眉弄眼,拼命忍住笑意。她們以爲我瞧不見,哪知書桌上的小銀銃早已一五一十地映出了兩人的神情。我啪地放下書:“你們兩個,也別笑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銀杏與綠萼巴不得,一齊跳到我面前。一個道:“信王待姑娘好麼?”一個道:“姑娘是不是要嫁給信王了?”一個道:“姑娘喜歡信王麼?”一個道:“是不是以後信王不再爲難咱們府上了?”……七嘴八舌問了一通,我也聽不清楚。兩人見我不答,一時都靜了下來。
綠萼想了想,問道:“姑娘以爲是太宗皇帝待姑娘好,還是信王待姑娘好。”
我不假思索道:“若信王是太宗皇帝的性子,我的心病只怕要狠狠發作幾次,不在鬼門關打幾個轉休想取信於他。然而我的罪若查實了,信王會比太宗皇帝狠辣數倍。”
綠萼扁起嘴:“姑娘答非所問了。奴婢問的是,誰待姑娘好,又不是問誰的心狠。”
我笑道:“都說旁觀者清,依你看呢?”
綠萼忙道:“依奴婢看,信王待姑娘,比太宗好得多。只一樣,劉公子去了哪裡,信王也只不過問了一句,並沒有追根究底。姑娘與信王自幼相識,彼此恩深義重,信王待姑娘可比太宗皇帝好得多了!”
銀杏道:“那是信王忙着平亂,無暇顧及鉅哥哥罷了。”
綠萼正要反駁,我笑道:“好了!太宗已經不在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銀杏懇切道:“雖然姑娘早已下定決心,可說到底,這也是姑娘的終身大事。奴婢倒盼着姑娘對信王還有些情義,也不至辜負了自己的一生。”我輕哧一聲,笑而不答。我很清楚,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心中的情義也少得可憐。只聽銀杏又道,“姑娘還要防備信王妃。”
提起啓春,更是覺得滿心疲憊,於是起身道:“搬個大空箱子過來。”
綠萼道:“姑娘要箱子做什麼?”
我隨手把玩着雙管銃,黑沉沉的鐵管,觸手冰涼,一如我堅硬寒冷的心:“太宗皇帝賞賜給我的物事,我再也用不上了。那些火器美人圖,那把傘,也一併收起來,不要再教我看見。”
早早用過午膳,便上了樓。昏昏欲睡之間,忽聽銀杏開了門,悄聲道:“姑娘正在午歇,殿下輕些。”高暘沒有說話,輕手輕腳除了外衣。
窗外日光正盛,淡淡的身影隔着錦帳在眼皮上一晃,我頓時醒了過來。多麼熟悉的一幕。那一年我在景靈宮遇刺,夜晚深陷噩夢之時,高思諺的影子就這樣在我眼前一晃。他隔着厚厚的錦被抱住我,覺不出他的身子是冷是熱,只記得我在他的肩頭流了許多淚。我翻了個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意。
忽覺一陣風掃過,高暘掀開帳子鑽入被中,自後環住我的腰。我只得轉過身去,重整笑意:“還以爲你晚間才能回來。”
高暘笑道:“我一將事情都安排妥帖,就立刻趕回來了。這些日子我不上朝不去軍中也不回政事堂,一心一意單陪着你。如何?”
我笑道:“好。”
“你平日裡都愛做什麼?”
“除了看書作畫,也沒有別的嗜好。實在是無趣得很。”
“只要和你在一起,無事可做,白膩着也好。”
“你可別誤了正事。”
高暘頂一頂我的額頭,親暱道:“無妨。以後忙碌起來,再想這樣與你混幾日,也不能夠了。益州雖降了,荊州還尚未平定,高思誼不知所蹤,西南蠻子和越國打了起來,山東又鬧了蝗災打了饑荒,沒有一日安寧的。”說着緊緊抱住我,“待我做了皇帝,就封你做貴妃,我們日日在一處,你做我的賢內助。你可喜歡?”
他的胸膛散發着說不出來的氣息,再不是年少時的溫暖而清涼,也不是夢中的冰涼而腐朽,而是微微嗆人的香,像是淡淡的火藥氣。我被悶得有些透不過氣,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高暘以爲我不滿,忙道:“你也知道,春兒與我同甘共苦十數年——”
我忙道:“我知道。我又不想做皇后。只是太醫早已斷言我的身子不宜誕育。我這個人最是貪生怕死的,還不想因爲生孩子丟了性命。”
高暘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你是擔心這個。以後後宮中除了皇后的孩子,其餘的,你看上誰便讓誰做你的孩子。”
我笑道:“真的麼?”
高暘道:“君無戲言。”說罷在我脣上深深一吻。忽而胸膛一熱,他翻身壓了上來。我連忙推開他,“今日你回來得早,可用過午膳了麼?”
“沒有。”說罷咧嘴一笑,“還用什麼午膳?你就是午膳!”
接下來的四日,高暘一直住在新平侯府。雖說將政事安排妥當了,還是不斷有人來府裡回稟政事。到了第三日,新平侯府已門庭若市。我只得將書房讓給高暘。雖然他只揀了幾件緊急的事情處置,仍是無暇陪伴我。到了第五日,高暘帶着禮部的官員去了南郊,聽說禪讓典禮的郊祭便在那裡舉行。
高暘雖然不在,新平侯府門外依然人滿爲患。關上大門,依舊不得清靜。我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的日子,已換了一個模樣。
午間,信王府花房的女人送了水仙過來,我放了賞,留在後面用飯。午歇起身,銀杏便過來稟道:“纔剛姑娘留她們吃飯,奴婢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上一回信王府送來水仙還是去年的這個時候,一般的灑藍花盞,金蕊銀根。那時昌王尚未起兵,此時已一敗塗地。那時高暘來探病,他稱我爲“君侯”,我稱他爲“殿下”。此時已交股共眠,只不知算不算同牀異夢。
我撥一撥翠綠的長葉:“打聽什麼?”
銀杏笑道:“信王這些日子都沒有回府。聽說信王妃很是惱怒,晨間舞劍,把柱子都砍斷了,花園裡的亭子險些塌了下來。她們都說,除了那一年杖斃了宋氏主僕三人,從來沒見王妃發這麼大脾氣。”
我哼了一聲:“信王妃已與我絕交,自然不必掩飾她的憤怒。”
銀杏道:“姑娘真的要與她爭寵麼?”
我微微苦笑:“支撐到如今,就是不想與人共侍一夫,不想到頭來仍是如此,是不是很無趣?”
銀杏道:“別人不知道,難道奴婢也不知道麼?若不是爲了陛下,姑娘何須嫁給信王?”
我拈起銀杏胸前掛着的三才梭——那是劉鉅走後我轉贈於她的——想起周淵與華陽長公主。轉身遠離是非,需要機緣、決心與本領,可惜我一件也沒有。“‘有千歲之亂而無百歲之治’[135],天道往復,自古又有幾人逃得開?”
正說着,忽聽外面傳來哭聲,一聲聲幽涼而淒厲。銀杏秀眉微蹙:“好端端的,什麼人在哭?”立刻有小丫頭前去打聽。不一時,小錢回來稟道:“啓稟君侯,並不是咱們府裡的人在哭,是大門外頭有人在哭。”
“何人?”
小錢道:“奴婢也不認得,披頭散髮,大冷天的光着腳。瞧她們的手腳都很乾淨,應當都是豪門大戶的女眷。”
銀杏道:“這倒像是在請罪。”
我嘆道:“她家裡或許是犯了什麼罪,想讓我在信王面前求情。”
銀杏道:“那姑娘見是不見?”
我擺了擺手,斬釘截鐵道:“不見!趕她們走吧,小心信王回來了,罪加一等。”
小錢領命去了,不一時,哭聲止歇。小錢回來稟道:“奴婢問清楚了,那是劉府的女眷。”
銀杏道:“哪個劉府?”
小錢道:“原汴城府尹劉纘劉大人府上的女眷,爲首的正是劉纘的夫人,從前劉女史的母親。”
原來是她。鹹平十三年,陸後命我選女官,當時劉離離的父親劉纘還在淮南太守任上,劉夫人爲了讓女兒中選,特意送了我一筐櫻桃。鹹平十八年的元宵宮宴上,我還曾見過這位劉夫人,那時她是三品誥命夫人。“是她?”
小錢道:“劉夫人說,劉離離獨自一個在南邊,夫君謀反,她亦曾勸阻,奈何無用。劉夫人還拿來了劉離離的家書,奴婢瞧了,還是血書呢。”
我甚是不解:“宇文君山與王甯死去多日,信王要怪罪劉家,早就殺了。這會兒來又請什麼罪?”
小錢道:“劉夫人說,宇文君山與王甯的部將殺了朝廷新委任的荊州大都督長史,奉宇文君山之子宇文績爲荊州大都督長史、安昭將軍。只是因爲信王一直在西北,又忙於收復益州,且襄陽又扼住了叛軍北上之路,所以朝廷暫且不理會。”
想起前些日子,高暘曾提及“荊州尚未平定”,原來如此。然而宇文君山與劉離離的兒子應當還不滿十歲,如何做叛軍的統帥?我不禁冷笑:“這些男人,拿一個黃口小兒做擋箭牌!放心吧,她的外孫是活不成了,女兒倒還可以留一條性命!”
景祐元年十一月廿日,皇太后李芸代皇帝下詔,遣蕭太傅、蘇司政奉冊書,大將軍文泰來奉皇帝璽紱,百官詣王府勸信王高暘受禪。高暘三讓,太后不許,方受大位。巳正,高暘穿常服自王府入宮,備禮即皇帝位於奉先殿,並設壇於南郊,柴燎告天。告宗廟,大赦天下。封高朏爲廬陵王,李芸爲貞德皇后。以蕭太傅爲太子太傅,蘇令爲相,文泰來爲大將軍,施哲爲參知政事。午後大宴羣臣。
因新年之前便要冊封,高暘令林太妃、啓春與我先挪入宮中居住。林太妃直接遷入濟慈宮,啓春擇了章華宮,我則依舊住在漱玉齋之中。
自高曜駕崩,漱玉齋便再無人打理,雖草草拾掇,仍能看出衰草連天、枯枝滿地的舊日模樣。鳳尾竹已全部裁去,換了一面精緻呆板的琉璃團花浮雕影壁。鞦韆架子是新漆的,繩子也是新系的。玫瑰花圃的枯枝敗葉已連根拔掉,翻起的泥土還帶着腥氣。
玉茗堂因常年鎖閉,倒無甚變化,一應炭火茶水都是齊備的。我坐在舊年慣常所用的榻上,扭頭向外望去,但見天色昏暗,石山蒼白突兀。霹靂藤蘿的鮮翠清涼不復再現,一如我與昇平長公主曾在這裡的年少時光。
銀杏與小錢忙着收拾物事,只留綠萼在身邊服侍。綠萼一面折起我剛剛除下的斗篷,一面抱怨起來:“選哪裡不好,非要選漱玉齋。”
我掇了一隻錦枕抱在懷中,歪倒在榻上。合目輕輕一嗅,依稀還有當年的茶香與墨香。“習慣了。以後再想來住上一日半日的,也難了。”
綠萼嘖了一聲:“姑娘怎麼不明白?奴婢是怕聖上心裡不自在。”
我微微睜開一隻眼,不屑道:“你怕我失寵?”
綠萼瞪起眼睛道:“既嫁了,總得在意些。”
我仰面嘆道:“我在御書房侍奉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也來過漱玉齋幾次,若他真的過不去,我便是刻意避開也無用。薛嬪的下場,就在眼前。”
綠萼道:“薛嬪是誰?”
我微笑道:“薛嬪是北齊文宣帝的寵姬,因文宣帝想起薛嬪曾與昭武王高嶽私通,一時怒起殺了她。揣着美人的頭顱大宴羣臣,還將她的屍身肢解,以髀骨做琵琶。不一時酒醒了,又對着美人頭顱流淚道,‘佳人再難得,甚可惜也。’”
綠萼的眼中閃過一絲懼色,不待我說完,便捂起耳朵:“姑娘胡說什麼!”
我笑道:“怎麼是胡說?恰巧那文宣帝也叫高洋,只是與聖上不同字罷了。”
綠萼的臉頓時發白,連聲啐道:“姑娘這是在咒自己麼?”
我失笑:“所謂‘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帝王之心,豈能這等狹窄?你過慮了。”
綠萼急得幾乎流淚,甩開我的手道:“姑娘只知道嚇唬奴婢!”說着站起身,“奴婢是不敢在這裡服侍了,這就去尋這裡的執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