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白衣染血的身影不急不緩地走向書院門口。
烏泱泱的強者屏氣凝神,無數武夫目光灼灼,一些滿腹經綸的大儒也翹首以盼。
這一天,他們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
當沒有人在乎你的時候,用拳頭。
只管出拳,一拳接一拳,拳頭砸進骨頭的聲響,遠比聲嘶力竭地控訴更震撼人心。
二十步。
十九步。
無邊無際的死寂,氣息彷彿凝滯。
顧平安離鳳輦只剩十步之距,沒有憤怒,只是笑了笑:
“大幹皇帝,每一次見你,都走得那麼艱難。”
氣氛安靜如墓窟。
顧平安擡頭看向御座,平靜地注視着這個曾經讓他墜落地獄的社稷帝王。
女帝一言不發,美豔不可方物的臉頰沒有任何表情,藏在裙袖中的手指輕輕抽動,她竭力控制情緒,絕對不能在整座天下面前失態。
過了許久,久到微風捲起地上的落葉,點點滴滴的血跡隨風漫舞,書院至荒原半點聲音也無。
女帝明明是居高臨下的姿態,視線卻偏偏沒有落在血色身影。
這一刻,誰不敢直視誰的眼睛?
時間緩緩流逝,滿朝文武深深皺眉。
女帝脣角微揚,似乎僞裝出笑容才能掩飾內心的方寸大亂。
她終於看了過去,那不再一雙熱忱尊敬的眼睛,再也聽不到那句“學生願以忠誠之心報效陛下”,那也不是一雙走投無路的眼睛,只有冷漠。
他明明在笑,可眼睛裡的冷意徹骨。
女帝笑意淺淡,一副寒暄的口吻說道:
“顧愛卿,你好像瘦了,頭髮也長了,上次見伱彷彿還是昨日,依舊風骨其身,毓秀於形。”
“誰是你的愛卿?”顧平安反問。
女帝笑容驟然消失,直視着他的雙眸,慢條斯理道:
“你家世世代代是大幹子民,朕女主乾坤,同樣是你的君父,朕一想到大幹社稷擁有蓋世絕倫的年輕人,朕心甚悅,待桂花宴後,必定給大幹天驕顧愛卿舉辦一場慶功宴,廣邀天下英傑。”
顧平安很平靜:
“大幹天驕顧愛卿?已經死在金鑾殿。”
女帝表情很冷。
想看到朕失態?
想讓朕顏面盡失?
就憑你後天境第一人?
朕的內心支離破碎,但你還不配讓朕低聲下氣!
女帝迎着整座天下的視線,淡淡道:
“你想怎樣?”
顧平安笑着說道:
“其實我真要感謝你在金鑾殿上置我於死地,否則我如今身處朝堂,一邊忍受着昏庸無能的皇帝,一邊恪守着君恩似海的道德枷鎖,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女帝瞳色透着深寒,玉頰籠罩怒火,手指攥着扶手咔嚓作響。
所有人都知道。
帝王失態了。
一句感謝,遠遠比仇恨侮辱來得更加激烈萬倍!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如果效忠這樣昏庸的帝王,朝霞夜月,往後餘生都像身處鐵鍋之上,壽命在煎熬。
太后盯着女兒,再不給天下人一個說法,那不是倔強,是愚不可及!
文武百官垂頭不語,沒想到一個棄子能以更輝煌隆重的方式再次走到聖人面前,昔日殿試恐怕要翻案了,否則難以堵住悠悠衆口,明天桂花宴也會遭到口誅筆伐。
整整五里路,大幹蓋世天驕如過江之鯽,卻攔不住一條泥鰍啊!
“朕願懺悔過錯!”
驀然,鳳輦裡響起沙啞的聲音。
太后如釋重負。
道德高閣的聖賢都有污點,帝王偶爾犯錯也能理解,再犟下去,那就是將自身臉面置於皇權之上。
書院夫子和武帝城城主等大幹武道勢力也鬆了一口氣。
經此一役,天下武夫鼎沸,何況大幹讀書人一直在意殿試舞弊案,真到了書生執筆武夫暴亂,那就不是鉗制輿論這般簡單,而是要鎮壓起義!
女帝強忍屈辱,深深凝視着血霧身影,邁出帝王生涯中最最艱難的一步,當衆揭醜!
她抿了抿脣瓣,緩緩起身,沉重道:
“前內閣次輔崔懷貞,前中極殿大學士兼會試主考官李相爲,爲一己私慾聯合栽贓新科狀元,朕聽信佞臣誣告,一時糊塗,朕愧對顧平安,亦愧對社稷萬民。”
“特此昭告天下,朕有失察之責!”
太后滿臉失望。
無數人沉默不語。
皇帝誣陷,和臣子誣陷。
這裡面天壤之別!
摘得乾乾淨淨……
僅僅一個失察之責,徹底蓋棺論定。
皇帝是無罪的,只是被卑鄙小人給矇蔽視聽。
帝王公然承認過失,天底下沒有人再敢逼迫她,就算明知道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那又能怎樣?
說到底顧小友還是太孱弱,就算在五里路驚天動地,也動搖不了大幹社稷之根基。
能做到這一步,已然是極限。
女帝言辭有力,玉頰冰冷,死死盯着顧平安。
似乎在說,滿意否?
顧平安輕輕哂笑,全然不在意道:
“我只是按照桂花宴規矩先面見大幹皇帝,至於金鑾殿殿試,我早就不在乎有沒有舞弊,有些事情永遠不能一筆勾銷。”
說完離開了鳳輦,他至始至終都很平靜,他也從來沒指望單憑雙拳之勇就能完全洗刷昔日屈辱
女帝既憤怒又失落,她想再聽到一聲陛下,沒有,只能靜靜望着他走向姜錦霜。
“殿下,走吧。”顧平安笑着說。
高貴典雅的身影輕輕點頭,兩人並肩走進書院,旁若無人,閒庭信步。
所謂殘酷絕望的五里路,在他們眼裡好似是傍晚散步,她走得急了一些,便在終途等待許久,纔等來慢悠悠的他。
這樣的場景竟給無數人帶來感動。
你拯救了我,我永遠站在你身邊,無論艱難險阻,再晚我都會出現。
這一幕深深刺痛了女帝,她明明當衆承認過失,爲何對她還心懷恨意?
“擺駕!”
女帝冷叱了一聲。
宮輦徐徐離去,百鳥朝鳳裙裳是那麼華麗尊貴,鎏金冕旒在黑夜裡璀璨奪目,她依舊是凌駕衆生之上的帝王。
但無數人心中都在思考。
女皇后悔嗎?
這一切,原本都屬於她。
她親手拋棄了一個顛覆武道秩序的傳奇人物。
如果真的後悔,爲何不開口挽留呢?
“造孽……顧平安唯一的活路就是依附皇權,陛下該做的便是誓死保衛他的周全。”
靖安司副司長金奎深感悲哀。
門閥聖地已經以老欺小了,所謂的尊嚴在威脅面前不值一提,如此武道天賦絕對不可能放縱,一定會出手扼殺。
西蜀能保嗎?
三座皇子府,倒懸山澹臺氏,都渴望着顧平安死無葬身之地。
唯一能護的只有聖人。
否則顧平安活不過幾天。
“後生可畏……”
無數人感慨,又覺得措辭給人一種倚老賣老的感覺,不應該是後生可畏,而是年輕人的驚世之舉讓老一輩無地自容。
除了前所未有的武道天賦以外,還有從深淵爬出來的一往無前的氣魄。
他幾乎要死在陰暗潮溼的天牢,不知哪一天拋屍亂葬崗,身與名俱滅,死後也要揹負着舞弊罵名,緊接着又被帝王當成垃圾一樣拋棄。
其倉皇狼狽,無以復加。尊嚴掃地,無過於是。
這樣一個人,也該徹底頹廢,終日惶惶如喪家之犬。
他沒有。
他重回神都城的方式是如此轟轟烈烈,他用一拳拳證明了女皇有眼無珠,用一步一個腳印羞辱了衣冠門閥! 然而。
這個世道是不公平的。
如果公平的話,五里路將屍骨累累,四星子亦是碎屍萬段!
他們能夠苟延殘喘,因爲他們身後站着千年氏族。
而顧平安呢。
陪着他的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公主而已,公主沒有任何權力,同樣沒有多少能夠驅使的力量。
“顧小友夏蟬天籟多少響?”
武帝城城主疾步如飛,追上了公主府一衆屬官。
諸多強者紛紛側目聆聽,包括書院夫子和桃花島島主這些雲層人物。
古老嫗略默,一言不發,沒有任何想要炫耀的意思。
“能有一場雪嗎?”武帝城城主追問。
古老嫗頷首:
“輕而易舉。”
所有修行者都瞠目結舌。
有記載以來,大幹太祖皇帝是歷史上天賦最高的武夫,夏蟬天籟五十九響。
他突破指玄境時,秋霜籠罩半州之地,那是最激動人心的異象。
據太祖皇帝傳記,他老人家曾經說過,如果武夫做到夏蟬天籟八十一響,踏入先天境有可能下一場雪,每一片雪花都是天地元氣。
而且今朝同淋雪,能夠洗滌天下修行者體內濁氣,造福於萬民。
有,那意味着夏蟬天籟超過了八十一響。
一州之雪,就是一州修行者的恩情!
武帝城城主擺擺手,轉身邁着沉重的腳步離去。
諸多勢力相繼回到書院,情緒都很憤怒。
這樣的年輕人夭折簡直是一種罪孽,但大幹女皇都不保,誰能在門閥聖地屠刀下拯救他?
再是同情憐憫,也不可能捨得一身剮去跟門閥不死不休。
可惜沒機會見到那一場雪。
……
書院以東,連綿山脈坐落着一座座閣樓,雖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姜錦霜突然停住腳步。
“本宮抱抱你。”她說。
“很髒。”顧平安指了指自己的衣裳,被暴雨淋溼又沾滿血跡,儼然是一身血衣。
姜錦霜怔怔注視着他。
或許只有她心裡知道,在藏書樓一盞茶坐一天,在蜀山迎着大日冥想一天,每次推演都有代價的,氣血逆流所帶動經脈竅穴的疼痛常人根本無法承受,而他經歷過幾萬遍乃至幾十萬遍。
走過五里路,那些看似輕鬆的腳步,是每個日夜連靈魂都要泣血的痛楚。
姜錦霜踮起腳尖,雙手環住他的腰,深深摟住了他,低低道:
“我什麼都幫不了你。”
顧平安似乎也有些疲倦,一言不發,只是將下巴枕在她的肩頭,撩人的體香在鼻翼兩側縈繞,溫暖的懷抱總會讓他覺得不孤單,過了很久他笑着說道:
“路還很少,五里路連些許風霜都算不上,你知道的,我們一定會走到巔峰,山河星月都做賀禮。”
兩人靜靜相擁。
九張機站在遠處,她突然有些感慨。
其實她一直認爲,霜兒青睞顧平安,只是戀母而已,摯友黎舞同樣出身卑微,同樣意氣風發自信向上,難免會在顧平安身上想起她孃親的風采。
可今天過後,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狹隘。
這個年輕人,優秀到同輩天驕望塵莫及!
……
山巔閣樓。
女帝褪下尊貴的百鳥朝鳳裙,只披了絲綢睡裙,暖閣緊閉,拉上窗簾,她的鳳眸漸漸通紅,眼角有兩顆晶瑩的淚水滑落。
那兩顆淚珠,就像大海撞擊岩石經歷撕心裂肺的痛楚後產生的兩朵浪花。
“朕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你還不識好歹!”
“朕已經道歉了,給你洗刷舞弊罪名,你還要奔赴姜錦霜,你還不願意效忠朕,你寧願挫骨揚灰,都不想跟隨朕成爲煌煌青史最輝煌的君臣。”
女帝擡手抹去了玉頰上的兩道淚痕。
她再是固執,面對那樣震古爍今的天賦,也無法視而不見,那一拳拳砸碎了她的驕傲,那一劍是她少女時的完美映照啊,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願意犧牲一年壽命以換取時間倒流,回到金鑾殿殿試。
她想說,顧愛卿永遠是朕的,他要替朕開疆拓土,他會成爲天下第一,永遠守護着千古一帝。
“姬扶搖,爲何不下罪己詔?”
暴怒的質問,太后推開暖閣大門。
母后又是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女帝逐漸厭惡,她想要獨自拾起支離破碎的驕傲,她不想要任何人闖進她的內心世界。
女帝心疲力竭,啞聲道:
“主動承認過失,書院手持史筆,一定會載入史冊,朕的帝王生涯再是華麗輝煌,還是留下了污點,當衆放低尊嚴,朕做得還不夠嗎?”
太后氣急反笑:
“姬扶搖,是你誣陷還是崔懷貞誣陷?你覺得天下人不敢逼問帝王,你就想敷衍過去?你是在承認過失麼,你是侮辱顧平安!”
“你要是心裡真的無波無瀾,哀家非但不怒,反而敬佩你,可你一邊後悔一邊殺意騰騰,你累不累?”
女帝罕見沒有反駁。
只是冷聲道:
“朕確實後悔,只有一丁點罷了,朕始終堅信,不回到朕的身邊,是他的遺憾。”
“朕殺意騰騰?母后睜開眼看着,是你軒轅氏那一雙雙仇恨的眼眸,門閥聖地等不了幾天,就會將叛國……就會將他啃噬殆盡,將他生吞活剮,現在天底下只有鳳凰羽翼才能包裹他,只有朕能護他無恙。”
“自古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朕那麼仇恨他,都能放下恨意想要破鏡重圓,他偏偏像女子一樣小心眼記仇。”
“既然不爲朕所用,朕勢必要剷除這個心腹大患!”
太后沉默。
扶搖確實是後悔了,至於悔意多少不得而知,但破天荒沒有用“卑鄙的舞弊者”、“無恥的叛國者”這些自欺欺人的辱罵。
“朕通往聖賢明君之路,多他一個更好,缺他一個難道天會塌陷?而他沒有朕的聖旨,他再也走不出神都城。”
“母后,你去告訴他,朕只等一夜,這一夜若能回到朕身邊,朕既往不咎。”
“若拒絕,待翌日清晨,他就是社稷必誅之人,無論天涯海角,朕傾盡全力覆滅他!不會再玩什麼陽謀,再顧忌尊嚴臉面,能出動十位五境之上,就不會爲了省事而只動九人。”
“您親自跟他說,也告訴姜錦霜!”
“丟盡臉面,朕認,她要什麼賠償,朕能給的都給,她一個蕞爾小國的公主,豈配擁有天賦蓋世的修行者?”
女帝翕動嘴脣說了很多,最後擲地有聲道:
“朕只等一夜,明日桂花宴,要麼站在朕的身邊接受天下喝彩,要麼碎屍萬段!”
看着她自以爲委曲求全的樣子,太后唯有搖頭嘆氣。
若是當衆下罪己詔,承認是自己爲了朝政利益而誣陷一個狀元,興許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機會。
可如今,顧平安就算死也不可能回頭。
要說皇帝昏庸也不至於,她終究知道在輿論頂點之際果斷承認過失,儘管只是避重就輕,但終歸邁出那一步。
可這步遠遠不夠。
“母后,勞煩你走一趟。”女帝恢復情緒,精緻絕倫的玉頰閃過一絲期待。
她始終堅信,顧平安走五里路不爲別的,就是向她證明自己,她心中再是憤懣含怨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份完美的答卷,所以她願意放低尊嚴。
平生第一次,她妥協。
對,就是第一次。
而且是向昔日污衊她不敬她的顧平安。
太后沉吟片刻,冷冷地點頭,皇帝不說,她也想走一趟婉言相勸。
女帝邁着細碎的步伐走到窗前,拉開簾子俯瞰夜色,呢喃自語道:
“走到這一步,就是爲了把自己賣一個更高的價值,殿試過後,你最多是一個頗受信任的能臣幹吏,但現在,你會成爲朕的寵臣,地位比婉兒更高。”
“你擅長籌劃,你的計謀生效了,回來吧。”
“待明日晨鐘敲響,朕的身邊站着顧平安,那將震驚整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