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以前青籬在這裡是怎麼度日的,也許簡單的辟穀丹藥,也許山中採些野果,但是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這些都不行。
他的身體需要恢復,就要保持進補的飲食,當我努力回想着青籬吃什麼不吃什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對他一無所知。
一同身爲護衛時,都是交替輪換,我不過問他吃什麼,他也不管我吃什麼,象雲麒雲麟那樣說話閒聊更是不可能,所以纔有了眼神交流的默契。偶爾伏擊任務,也是由我執行,他極少在身邊,完全無從知曉他吃什麼。
“啪啦!”一尾魚兒躍出水面,順着泉水的奔流朝下流游去,一擺尾巴,甩出一溜水珠,濺在我的腳邊。
我眼明手快,想也不想手中的“獨活”劍就戳了出去,正中目標,那魚兒被劍鞘叉起來的時候,肥碩的身體還在扭動着呢。
魚湯鮮美,也算是補身養氣之物了,不過這鍋竈麼?
這竹林除了青籬怕是從未有人來,有些竹子已經粗壯地超過我大腿了。我搬來幾塊石頭,搭成空心的,將粗大的竹節砍開,剖成圓筒形,架空在石頭兩側,底下生上火,滿滿燒着。
砍竹節的時候,不經意地發現大竹子的旁邊冒了個小小的尖。
嫩筍!
我眼睛一亮,快速地刨了出來,劈成幾塊,丟進我的“鍋”裡一起燉煮,坐等着無聊時,我慢慢刨削着,竟然被我削出了兩雙筷子,一個小勺。
玩心大起,我隨手又削了兩個歪七扭八的碗,勉強能用就行。
當鍋子裡的魚湯開始咕嘟着香氣的時候,我帶着新打的泉水輕輕推開門,想看看青籬的狀況。
他居然已經醒了,坐靠在牀邊,養着神。
窗外打進的日光照着他的側臉,他整個人都彷彿被光線穿透,剔透如水晶,黑色的髮梢滾動着七彩的光澤,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精緻的象一個紙胎的薄杯,稍微拿捏的力量重一些就會碎裂了般,沒有了冷然的氣勢,他弱的讓人心悸。
似是感覺到了空氣的波動,他睜開眼,清冷的目光裡,所有的冰雪之態迴歸,房間的溫度也剎那降了。
我不遠不近地站着,沒有侵入他的空間,也沒有被他壓制我,兩個人在各自的空間領地裡觀察彼此,昨天的親密相擁,似乎根本不曾存在過。
有些習慣,真的改不掉了。
無形的氣息在彼此碰撞着,仿若較量。
我舉了舉手中的乾淨布巾,他擡起了手腕,手臂軟軟垂着,手腕不自覺地哆嗦,不過是虛停在空中,眨眼間已抖得更兇了。
這個逞強的人,爲了撐起半個身體,耗盡力氣又何必?
他的手落了下去,*在身側,我踏近牀邊,手中的布巾柔軟地覆上他的面頰,細細擦拭,他沒有表情,由了我。
從臉到手,我都擦的細緻,將手中的偌大竹節遞了過去,“恭桶,勉爲其難用吧,需要我幫忙嗎?”
即便極度剋制,我還是能從他微跳的面頰中讀到昨日熟悉的表情,屈辱。
清高如他,讓我伺候洗漱已是極限,又怎麼可能讓我捏着某個部位放水,再端着倒出去?
“把、把我帶去泉水邊。”這句話的聲音,不復往日的清冷,多了些遲疑。
半攬半抱,找了個平穩的位置放下他,幫他解開褻褲,剩下的工作在他眼神的制止中沒有繼續,我轉過頭,不敢走太遠,我怕他一個不穩,整個人栽進水裡。
泉水瀝瀝流淌,遮擋了一些尷尬的聲音,我等待了少許,再回頭,他已在等待我了。
看來真的是半分力氣也使不上了,我替他重新穿着好,“你要坐會,還是回屋?”
他的眼神看了下我正燃煮着東西的簡陋竈臺,我會意地將他攬抱到竹下,讓他靠着,地上鬆軟,落葉不少,有着火光簇簇,陽光正好,倒不覺得冷。
“魚湯?”
難得的,他竟然開口問這樣的話。
在我的記憶裡,與任務無關的事,他都是不說話的,更別提閒聊。
“嗯。”我看了眼魚湯,已經有了濃稠的乳白色,應該能喝了,“就是沒鹽,但鮮味應該不錯。”
他目光淡淡劃過,“我茹素。”
我擦勒,什麼意思,我忙活了一個大早上,他一句話就不要了?想我烤雞都帶毛烤的人,能弄出一碗能喝的魚湯,多麼艱難。
“你現在的身體,會茹死。”我冷冷開口,“等你好了,茹什麼我都不管。”
他也沒再堅持,看着我盛湯,小勺舀了送到他脣邊。
緊閉的脣在我不容拒絕的眼神裡開啓,慢慢含了一口,“怎麼抓的魚?”
“獨活劍。”
“剖魚?”
“獨活劍。”
“砍竹子?”
“獨活劍。”
“削筷子、碗?”
“獨活劍。”
他問一句,我回一句,間或着喂他一口湯,只是這回答,每說一次我的臉就抽搐一次。
我的獨活劍,我視若靈魂伴侶的劍,從上次被我砍了樹之後,又做了這些事,它是天下聞名的寶劍,居然與柴刀菜刀並駕齊驅了,簡直辱沒了他的名頭啊。
青籬的嘴角邊,那個小窩兒又出現了,他顯然從我的口氣中聽懂了我的不捨。
“它是天族之物。”這是我第一次從青籬口中聽到天族的字眼,也是第一次聽到青籬談及與我有關的事,“天族之物總有它自身的靈性,若不是它承認的主人,是不可能駕馭它的,當它選擇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判斷對了,你就是天族要尋找的人。”
我當然知道,“獨活”劍是我昔日的隨身武器,沈寒蒔告訴過我。
“可惜,我不是。”我送入他口中一勺湯,“七葉已經用‘紫玄草’證明了。”
“當年,天族長老們拼盡全部功力,只能鎖定那人的位置,我趕到時,滿城屍首,不見活人,你是我唯一見到的活人。”
“所以你理所當然地認爲我是他們要找的人,然後把我帶回‘青雲樓’,蹂躪我,折磨我,摧殘我,只希望我能覺醒,當你知道我要放下暗衛的職責帶着木槿離開的時候,你怕從此我就平凡一生,所以讓血孤追蹤我想將我帶回,只是你沒想到血孤會做的那麼變態,不僅想殺我,連木槿也不放過,我殺血孤時你的那句‘未遵照閣主意思行事’,指的就是她對我動的殺機,可惜那夜,你仍不肯對我袒露。”
青籬沒有殺我的心,他只是一次次地逼我,將我逼到絕境,讓我的武功在爆發折磨中增長,手段可恨,心思倒未必壞。
“帶你回去時,我也不敢肯定,直到‘獨活’劍選擇了你的時候。”他輕嘆,眉宇間有了疲累,“天族之物不會出錯,所以我堅定了想法。”
所以有了指名爲搭檔,所以有了純氣功法的教授,所以有了他不惜用自己的身體與我*,只爲了讓我武功增長。
是什麼樣的執念,讓他可以無視貞潔,是什麼樣的信仰,讓他可以奉獻身體。
“純氣破而後立,即便我知道你被打落冰崖也不曾尋找,因爲我知道你不會死,我只等待着你重新修復,再度出現,卻未想到你進展的比我想象中慢,所以……”
“唯有再度相逼,數次將我逼入絕境,只剩一口氣。”我苦笑着。
“是我偏執了。”他慢慢閉上眼。
青籬不僅冷傲,而且自負,我不知道他有怎樣的人生過往,但我相信,他從未決斷錯誤任何一件事,除了……我。
“若你是天族人,怎會這麼慢!”他的臉上不復往日冷然自我,隱隱藏着我讀不懂的落寞,目光遙遙望着前方,又是那日七葉房中我看到的空寂。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慢,反正就是慢了。
話說的有些多,他的氣息又開始凌亂,也喘的厲害,當我把又一勺魚湯送到他的嘴邊時,他沒有喝,而是緩緩地說出一句,“煌吟,抱歉。”
我知道他抱歉的是什麼,激烈的手段,用對了人值得讚揚,若用錯了人呢?他在抱歉他毀了我十年人生,他在抱歉他斷了我追求平淡生活的夢想,他在抱歉他的鐵血手腕讓我受了太多不該受的苦,他在抱歉他的一意孤行甚至波及了無辜的木槿。
青籬,從未說過抱歉。
我等待了十年,最後不惜恨他,不惜與他爲敵,爲的就是這一句抱歉,可當這句話來臨時,我並沒有想象中驚喜。
“沒有你,十年前我就該死了。”放下手中的碗,我別開臉。
他又一次將目光遠落在沒有焦點的虛空。
我站起身,不敢看他。
青籬,其實你沒有錯,你真的沒有選錯人,你的判斷是對的,但是這一聲抱歉,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