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只覺得身在十八層地獄,受盡火燒油炸刀山之刑,想睜開眼睛,卻沉重的怎麼也睜不開。
想徹底昏過去,卻又被疼痛折磨到殘留意念。
迷迷糊糊中我依稀想到,我殺過那麼多人,十八層地獄不知道夠不夠?
又依稀覺得自己似乎沒死,但再要想清楚,卻又模糊了。
就是這樣的半昏半醒中,被鐵鏈撞擊門板的聲音敲回了神智,聽着門被推動,聽着機關咋咋的響動,感受着身體搖晃着被放下,丟進了髒水中。
冰冷的臭水侵襲上傷口,刺激着又是一陣身體的抽搐,不由我控制的身體反應,疼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體沉重的彷彿不是我的,雙手更是使不上一點力氣,大概除了腦子能控制,我再也控制不了身上任何一個地方了。
我就象一條跟網掙扎了很久最終力竭被拖上岸的魚,帶着長長的水跡,在地上被拉動着,牽引着我的,就是那根長長的鐵鏈。
如果我以爲這短短的痛楚能夠強撐過去,那我就太天真了。
當我被拉到街市的時候,我才知道雅要做什麼,她果然如她所說,要我失去所有的一切,要我被人唾罵,要我被我保護的人傷害。
我被鐵鏈拉拽着,疼痛驅使我邁動着沉重而凌亂的步伐,一步步走着,傷口上的血跡順着彎鉤滑下,沿着鐵鏈的弧線一點點爬行着,直到最彎處,滴下。
每一步,都可以踩上自己的血。
而我面前的武士,高聲宣念着手中的詔書,“此人乃‘百草堂’老鴇,身份低賤卑微,在窺探過帝君容貌後竟心生歹念,妄圖仗着自己與帝君相似的容貌覬覦帝位,趁着皇上出巡與‘白蔻’締結友盟的關係,聯合將軍沈寒蒔暗害帝君,意圖謀朝篡位,幸帝君得上天庇佑,逢凶化吉,今昭告百姓,將此人遊街示衆,以儆效尤。”
我冷笑着,“她還真不要臉,我打下的‘天冬’,我扶持的‘紫苑’,我結盟的‘白蔻’,都成了她的功勞。”
奈何我的聲音太小,在羣情激憤中,沒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那武士轉過身,眼睛瞪着我,雙手忽然死死捏上我的下巴,用力一拽,將我的下頜拉脫臼,“事到如今,你還想蠱惑人心?”
下巴脫了,我的嘴巴幹張着,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即便能說出,又有人信嗎?
這道詔書,不僅宣告了我的“陰謀”,連曾經最出色的戰將沈寒蒔,也在短短時間內,成爲了叛國之人。
而曾近我所有的功勞,我所有的努力,都依照她的話實現了——她要獨得我的一切,名聲、地位、百姓的景仰、世人的讚頌。
我不怕死,我也不在乎沒有武功,甚至不畏懼肢體殘缺。
但是,容成鳳衣太知道如何踐踏一個人,就是碾碎她的自尊。
他將我的狼狽,完全暴露在人羣中,讓每一個人嘲笑着我,讓所有人都唾棄着我。
我張着嘴口水滴答,腳步蹣跚凌亂,被動地前行着,耳邊是不斷的謾罵聲。
“我知道她呢,‘百草堂’開業的時候,她可得意風光了,沒想到居然敢謀取皇位,真是膽大包天。”
“這樣的人,居然能和將軍勾搭到一起,莫不是牀上功夫好?”
“別說,說不定是沈寒蒔牀上貪得無厭呢,記得麼,‘百草堂’裡曾經有位舞劍的公子,那時候可多人捧場了,可不就是沈寒蒔的模樣麼,一個男人自甘墮落到去做小倌,不是慾求不滿是什麼?”
“在軍營裡只怕就千人騎萬人草了吧?”
一聲聲一句句,罵我我可以當做沒聽到,可她們罵的是沈寒蒔,是曾經爲了這個國家出生入死幾度浴血的人。
她們的安寧,是沈寒蒔多少次廝殺疆場換來的,可她們只顧着發泄自己的不滿,落井下石後還不忘填上井,這纔是人心最可怕的地方。
忘恩負義之徒噁心,可這種肆意揣測人心,滿肚子陰暗的人才更可恨!
沈寒蒔從未得罪過她們,也從未與他們有過交道,那一句句話說的彷彿親眼所見般,把他人說的如此不堪,似乎才能讓他們得到滿足。
“應該把沈寒蒔也抓來,和這個女人一起扒光了遊街,那才叫精彩。”有人狠狠地朝我吐了口唾沫,啐了我一臉。
他們若是爲了國仇家恨辱罵甚至殺了我,我都不難過,但是她們僅僅是爲了看戲,爲了看他人倒黴!
一枚爛雞蛋飛上我的臉,在我的額頭上炸開,黏糊糊的蛋液伴隨着臭氣,在我的臉上瀰漫開,淌進我的嘴裡。
“當年‘百草堂’賺那麼多錢,老孃早就看她不順眼了,揍她!”
居然還有私恨,看我不順眼的私恨,太好笑了,呵呵。
我轉過臉,認出了她,不過是旁邊不知名的小窯子的頭,在我的眼神之中,她猛的一縮,手中高高舉起的爛番茄也不敢砸出來了。
就這慫樣,有沒有“百草堂”,她都不可能開出間像樣的青樓,也就只配在陰暗的角落裡如老鼠一般妒忌恨去吧。
被我瞪了一眼,她倒是不敢了,卻又心有不甘地叫嚷起來,“冒充帝王,誅九族的罪,大家打啊,到時候她全家都要被殺,才叫熱鬧呢。”
人羣被挑起了憤怒,抓起什麼丟什麼,我的眼前晃動着各種東西,瀰漫着各種叫嚷聲,我也不知道打在臉上的是番茄還是土豆或者玉米棒子,但凡我每被打中一次,那熟悉的聲音就會開始叫好。
煽動他人,自己躲在後面看熱鬧,世界上有太多這樣的人了。
人羣中不知道誰丟出了一塊石頭,狠狠地打上我額頭,紅色滑下,順着我的眼角滑到我的眼中,眼前一片都是紅彤彤的,看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那開心的笑聲。
這,就是人性。
“大家讓開,我再加點料。”那聲音忽然從身側傳來,帶着惡臭的味道衝到我的面前,“你瞪我是吧,瞪啊!”
一桶屎尿,從頭淋了下來,沾滿我的全身,就連那糞桶,也重重地扣上了我的腦袋“你平時風光,現在倒黴了吧,弄死你!”
她用力一腳踢上我的身體,我摔倒在地,身上滿是各種污穢。
我掙扎着,想要起來,奈何怎麼也爬不起身。
手腳的無力,身體的疼痛,各種晃動在眼前的醜惡嘴臉,謾罵的聲音,迷亂了我的感知。
各種踐踏的腳步踩上我的身體,將我一次次地踹倒,一次次地踢上我的臉、我的背、甚至有人故意用腳去碾壓的我的傷處,看到血流出,發出快意而瘋狂的笑聲。
這就是京師的百姓,這就是我心心念念守護的“澤蘭”子民,這就是我身爲天族族長要保護的人。
我擡起頭,從人影的晃動中看到樓臺之上的金色人影,她正噙着詭異的笑容,看着我被人欺凌着。
那雙眼中所含,就是她說的話,要我看看這些人值得不值得我守護!還是如她所說,愚民就活該被統治!
我艱難地朝她一笑,目光依然堅定。
善與惡,都因爲人心。
有人心惡,並非天下皆惡!世間也有美好,也有真情至性的人,她們展露出醜陋的一面,是有人在誘發這些,若導善念,她們也有平日裡溫厚平和的一面。
而引導一切的人,就是雅!
我的笑容似乎讓雅極度不爽,她的手輕輕擡起做了個手勢,那武士看了眼,輕輕點了下頭。拉扯着我在地上拖行。
此刻的我,大概就是個最骯髒的拖把,被人拖拽而無法反抗。
前方,馬匹嘶鳴,不住地跺着蹄子。
那人冷笑着,在一片的叫好聲中,把鐵鏈掛上了馬背,用力地一擊馬股……
脫繮的馬撒開四蹄,在長長街巷中飛奔起來,我在地上被拖行着。
身體與石板路摩擦着,衣衫很快就碎裂開,後背熱燙無比,臀部、大腿、小腿都無比的燙。
我能感覺到衣衫被擦過,然後是皮膚,一層層的皮膚被撕開,再然後是肉摩擦在地面。我甚至能看到自己腳下所過之處,是兩道長長的血痕。
幸好是肉吧,總能長出來的,要是我臉朝下,本就不大的胸磨平了,可就麻煩了。
此刻的我,竟然還有心情自我嘲諷。
當我以爲雅會讓我徹底被馬拖死的時候,她忽然又擡了擡手,路旁馬上衝出幾人,將那馬兒奔騰之勢給硬拉了下來。
我仰躺在地上,只覺得今日的陽光,好刺眼。
雅遠遠地看着我,口中說着什麼,我聽不到,卻能從口型中辨認。
她說的是,“今日到此,明日再來,我要你日日夜夜受遍折磨。”
變態的心,永遠不必去猜,因爲我不是變態。
武士們也嫌棄我污穢骯髒,拉着鎖鏈拖着我,猶如甩麻袋一樣,把我丟上了車,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要撐下去,我要活着,我絕不能死,絕不能敗給她。
雅也欣賞夠了,懶懶地轉身,準備走人。
我的眼前,彷彿閃過了一道漂亮的影子,彩色的錦衣,紋繡着美麗的圖案,一雙雪白的腿,比天邊的白雲好看多了,清脆的鈴鐺聲,我也彷彿聽見了。
叮鈴鈴……叮鈴鈴……
他落在城樓上,雅的面前,一語不發。
暗中的護衛衝了出來,卻在雅的揮手中迅速地退下。
“你是誰?”他冷冷地開口。
“忘憂兒。”雅終於迴應了,“你會不知道我是誰嗎?”
曲忘憂歪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雅的手輕輕滑下,指着他腳踝處,“親手爲你係上它的人,你說我是誰?”
“凰。”曲忘憂的聲音軟了,在看了她數眼後,倏忽笑了。
明豔而燦爛,幾分依賴幾分驕縱,幾分撒歡幾分恣意,輕輕地走向她,將她擁入了懷中。
破板車上的我閉上眼。
他媽的這笑容,比陽光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