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跳出來抗鍋,皇帝自然樂見其成,原本只想給一個虛銜,如今卻給了一個象陽縣丞的官兒,正經說來,象陽縣雖然不富裕,但土地廣袤,只是地處偏僻,沒什麼人煙罷了。
爲了扯塊遮羞布,皇帝特地撥了五百旦糧食及一千禁衛,令身邊心腹黃常侍,黃覃去宣旨。
黃覃正是黃嵩的幹爺爺。
黃覃坐下,捶了錘老寒腿,感慨道,“不得不服老了,如今的年輕後生,真讓人另眼相看。”
地龍翻身,上京幾乎化爲廢墟,官家一怒斬殺宿命重臣,滿朝文武無人敢接手這個燙手山芋,偏偏柳佘的兒子有膽量毛遂自薦,此事看似九死一生,同時也是巨大的機遇。
他想到自家孫子,提醒了一句,“你小子也警醒着點兒,別到處亂惹禍。”
黃嵩難得抽空休息了會兒,便被自家幹爺爺如此教訓,不由得苦着臉。
他嘴巴甜,又不怕黃覃多年積威,立刻想到法子轉移黃覃的注意力。
黃嵩起身給黃覃捏肩,嬉皮笑臉地道,“依照孫兒看,爺爺如今可不老,那些年輕的毛頭小子毛躁又無分寸,如何能與爺爺相比?於家國社稷,爺爺這些年的貢獻更是無人能及……”
這話雖然有拍馬屁的嫌疑,但黃覃這些年的確保住了不少忠臣賢良。
倒不是說他有良心,只是賣個好,兩頭討好罷了。
好比這次,姜芃姬的運氣還不錯,碰上黃覃帶人宣旨。
要是其他內監,事情可就沒那麼簡單了,裡頭的門道多得是呢。
若是宣旨的內監瞧姜芃姬不順眼或者貪婪成性,想要暗中使絆子,肯定會選擇陳年舊米,黑心一些的直接用米糠代替,撥出的一千禁衛也能換成身體病弱或者性情暴虐,不服管教的。
黃覃喜歡交好士族和有潛力的年輕後生,不會在這方面動手腳。
“你啊……只剩這張嘴巴還甜。如今還未成家立業,自然是無所謂,等過些日子迎娶季先生愛女,可不能這樣了。”季先生是黃嵩的恩師,也是東慶頗有威望的大儒。
“孫兒懂,定然不會辜負爺爺的一番苦心。”
過了半響,黃覃整了整衣裳,預備帶人去宣旨。
此時,金烏西墜。
隨着時間推移,夜幕越發昏暗,視線逐漸模糊成一片。
當天際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地平線,整個大地被黑夜籠罩。
平日裡燈火如晝的上京城,如今黑漆漆一片,四周寂寥無聲,暖風攜卷着未散的燥熱,穿牆過巷,帶起一股悉索的動靜,遠遠聽着,好似冤魂啼哭之聲,令人毛骨悚然。
一日搜索,搜出來的倖存者數目已經達到五百一十二,搜救隊伍擴展至一百二十三,至於從廢墟中搬出來的冰冷屍體,少說也有兩三千,密密麻麻摞成了堆,看得人汗毛炸裂。
這數字,對於曾經繁華的上京城而言,實在微不足道,不過滄海一粟罷了。
其中,倖存的百姓絕大部分都是傷患,有些傷勢較輕,只是傷了胳膊或者腿,有些傷勢很重,高燒不退,神志不清,徘徊在生死邊緣,兩府婢女以及救來的婦孺主動請纓,照顧傷患。
“孝輿,你帶人趁夜去這個地方取糧,動作隱蔽一些。”
姜芃姬將一張圖紙交給徐軻,這件事情本該她自己去做,只是夜間還能正常搜救的唯有她一人,其他人效率太低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派一部分人去取糧食,暫時緩解糧荒,穩定人心。
風瑾見徐軻已經累得臉色蒼白,眼底還透着青色,開口道,“這事兒要不交給瑾吧。”
“不用,懷瑜你留在這裡坐鎮,軻還扛得住。”徐軻定了定神,他知道風瑾這段時間都沒怎麼休息,被他妻子生產折騰得夠嗆,後來又發生了地動,更是徹夜未眠。
他現在隻身一人,妻子尋梅遠在河間,風瑾卻有家室牽絆,不能隨意離開妻女。
如此一看,這事情交給他辦最合適。
地震已經過去十個時辰,姜芃姬也不知道整個上京城還有多少倖存者,又有多少人在漫漫等待中迎來死亡,她所能做的只是儘可能將生者從廢墟中翻找出來,將他們送去治療。
姜芃姬舉着簡易的火把,她不懼夜路,但身後那些人卻不行。
“還有人活着嗎,活着應一聲!”
“這裡還有活人嗎——”
“我們是來救人的,還有人活着嗎——”
身後的僕從將雙手放在嘴邊,喊了一天,聲音早已經嘶啞,嗓子眼兒疼得厲害。
爲了掩蓋本身的異常,姜芃姬也沒阻攔他們喊叫,只是令精神高度集中,尋找生命痕跡。
驀地,姜芃姬聲音沙啞地開口,“等等——別出聲——”
擡手,示意他們暫時停止呼喚。
一日下來,這些人已經將她視若神明,她的一舉一動也落在他們眼中,連官府都沒有任何動作的時候,這人卻能站出來,不放棄哪怕一條生命,這令某些憨實的漢子眼睛酸澀。
姜芃姬聽了一會兒,發現聲音來源在前方一堆亂石廢墟下面。
“有孩子在哭……”
衆人傾耳細聽,那斷斷續續的哭聲,果真是嬰孩。
姜芃姬踩着碎石,足心傳來的鈍疼直接傳入大腦。
地震之後的廢墟十分難行,姜芃姬那雙早已經報廢,若非直播間觀衆提醒,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足下的木屐已經徹底壞掉,光裸的腳板心被廢墟尖銳的碎石磨出了血、劃出了傷口。
回去之後,她讓人弄來粗布,折成一疊捆綁在腳上,方便行走。
但是,腳心的傷口沒來得及處理,磨破的血肉和粗布黏在一起,若撕開,能帶下一層血皮。
“你們去這裡,還有這裡,這兩處找找,把碎石搬開……”姜芃姬分好隊伍,一人舉着火把照明,其他人則埋頭苦幹,一日下來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又喝了多少碗摻了鹽的水。
分好之後,姜芃姬用力將壓在上面的房樑巨木搬開。
一日下來,她手心皮膚已經沒有一塊兒好的,血肉混雜着灰塵,積了一層又一層。
搬開最後一塊,姜芃姬接過火把,衆人一瞧,底下臥着一個蜷縮着背的女子,雙腿以及股骨被砸下的房樑碾碎,唯有脊背還倔強地凸着,頭顱抵靠着地面,雙臂攏在胸前,似乎在懷抱什麼東西,身體流出的鮮血將周遭一片地方染成了深色,濃郁的血腥順着夜風飄散。
那虛弱的孩兒啼哭,正是來自女子身體下方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