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來了,她的嘴脣緊緊地閉着。
他用力掰開她的嘴巴,水已經無法下嚥。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第一次,覺得心碎了。
就像某一處,在劇烈的疼痛。
水碗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素女……素女,你醒醒……快醒醒……”
身子是冰涼的,她垂下去的手也是冰涼的。
琅邪王忽然覺得很冷。
彷彿一場漫天的大雪,在盛夏的季節裡飄落下來。
“素女……她怎麼了?素女?”
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一名侍衛趨前一步,伸手一探她的鼻息,“王爺,她已經死了。”
“死了……”
死了!
琅邪王踉蹌坐下去。
他要站起來,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
“王爺,這個刺客已經死了。”
他如在自言自語:“死了?她怎會死?不會……沒有……你們拿水來,她是裝死的……裝的…………”
“真的已經死了,沒有氣息了。”
一股冰冷慢慢地從她的身子擴散出來,就如剛從壁爐裡拿出來的令牌,入心入肺的寒冷刺骨。
從未有任何時刻,琅邪王如此的討厭這寒冷——這沒有陽光的寒冷。
一切都在黑暗之中。
陰謀也罷,真心也罷,什麼都看不清楚。
秦舞陽的聲音響在外面:“王爺,我們該啓程了。”
他渾然不覺。
秦舞陽等以爲發生了不測,立即衝進來,但見琅邪王失魂落魄地抱着素女,眼神混亂,喃喃自語:“死了……她死了……素女死了……”
秦舞陽也吃了一驚,立即伸手到素女鼻端,哪裡還有絲毫的氣息?
“王爺,人的確是死了……”
琅邪王的酒意這時候已經全部醒了,他幾乎跳起來,惡狠狠地:“怎會死?她怎會死?絕對不會死……她還沒招供,怎能死掉?快,來人,取本王的馬鞭來……女人都是這樣,不打不招供……來人,上刑……用大型,不怕她不招供……”
周向海不知輕重,嚷嚷道:“人都死了,怎麼用刑?鞭屍啊?”
琅邪王聽得“鞭屍”二字,手一鬆,懷裡的女人掉在地上。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發出任何痛楚的呼聲,甚至再也不是昔日那種蜷縮的樣子,而是直挺挺地倒下去。
真的成了一具不折不扣的死屍。
秦舞陽但見琅邪王失魂落魄,目光散亂,情知他並非是哀悼這少女死了,而是這些日子權利被掠奪,前途無望,心情實在是晦暗到了極點,內心的鬱積成了巨大的塊壘埋在心底,不得安寧,如此下去,必當大病一場。
他當機立斷,“王爺,該啓程了。”
琅邪王一時竟然沒了主意:“素女她……素女她……”
“來人,將素女姑娘好生埋葬。”
“是。”
兩名侍衛上前拖了素女的屍體,剛要走出去,琅邪王忽然撲過來:“放開她……她裝死……這個騙子一定是裝死……她決計不會真的死掉……我再看看……”
一個刺客,當然受過極其艱苦的訓練,普通人沒了食物七天就會死掉,但沒了水,三天就會死。
可她是刺客,以她所受的訓練來看,至少也該熬過七八天,爲何死得這麼倉促?
絕對是裝死!
裝的!
一個殺手,豈能如此輕易地就死了???
他雙眼血紅,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狠狠地搖着:“你別裝死……騙子,你別裝死……你騙不了我……你再也騙不了我……裝的……我知道你是裝的……”
秦舞陽上前一步,將手放在她的鼻息,沉聲道:“王爺,她的確已經死了。”
鼻息全無,身子都開始冰冷了,這是死人無異。
他們在戰場上見了那麼多死屍,不可能連這一點都分辨不出來。
“她三日沒有喝水……應該是死了!!”
一般的士兵,三日無水也會死掉,不足爲奇。
一個弱女子,秦舞陽不相信她能熬過三日。
這一切,並無可疑之處。
琅邪王手一鬆,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秦舞陽示意,侍衛們再一次把素女的屍體擡起來。這一次,琅邪王沒有再跟上去。
秦舞陽吩咐完畢,立即向周向海示意,二人一左一右將琅邪王攙扶了。
琅邪王待要回頭看一眼,秦舞陽沉聲道:“人死不能復生。王爺需要當心別的刺客!”
琅邪王心裡一凜,半晌無語。
他走到門口,出行的車馬已經列隊,只等他一聲令下了。
正在這時,已經聽得極其刺耳的哈哈大笑聲傳來:“皇弟,皇弟……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琅邪王強行穩住心神,身子站得筆直。
皇太子施施然地走進來,一見他,驚訝道:“皇弟,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出了什麼事情?”
這個時候,他對皇太子的仇恨幾乎已經達到了頂點。
可是,他很快就變得面不改色,迎了出去,神態無比的謙恭:“多謝太子哥哥,百忙之中還來爲臣弟送行。”
“琅邪王,你可是孤家唯一嫡親的兄弟啊,爲兄的不送你送誰?”
皇太子環顧四周,不經意地問:“皇弟,你的臉色可不太好,怎麼了?”
“沒事,這幾日酒喝多了。還要多謝皇兄賞賜的美人兒。”
“人都說江南美女冠絕天下,皇弟征戰沙場,難得享受女子溫柔,所以爲兄特意找了這些能歌善舞的,你可還滿意?”
“滿意極了,多謝皇兄恩典。”
皇太子左看右看,目光中逐漸露出驚奇之色:“對了,你的那個白癡新歡呢?怎麼沒見她?”
琅邪王心底翻滾,面上卻若無其事:“回皇兄,素女已經死了。”
“怎麼回事?她好端端的怎會死了?”
琅邪王垂着頭,淡淡地:“因爲我識破了她的身份。素女是北方匈奴派來的奸細,想偷竊軍中秘密時被我抓獲處死了。”
“哈……哈哈哈……刺客?奸細?”
皇太子笑得十分誇張,“皇弟,你確信你沒搞錯?”
琅邪王目中精光一熾,“太子哥哥此話怎講????”
皇太子笑得更是得意:“那個白癡,她會是奸細?哈哈哈哈,還刺客??真是笑死我了,我看她連一隻螞蟻也掐不死,還能做刺客?……哈哈哈哈……哪個傢伙笨得比素女還離譜?居然派出這樣的刺客?難怪,匈奴人這麼愚蠢,輕易地就被我們給打敗了,哈哈哈……匈奴人看樣子也不難對付嘛!!”
琅邪王心底一沉,因爲這時候,他完全看出來,皇太子的笑聲絕非作僞,他不但笑得很歡樂,還笑得很得意,這種得意絕非僞裝,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彷彿一個人,打了很大的一個勝仗。
那樣的眉花眼笑,琅邪王自己,要打了一個打勝仗纔會有這樣的情態。
甚至,皇太子絲毫也沒有掩飾自己的這種得意之情,“哈哈哈啊……皇弟啊皇弟……孤家來之前還在羨慕你,身邊有一個可以隨意說話,隨意吐露心事之人……她不會去告密,更不會散播謠言,無論你寵愛她與否,無論你給不給她名分,她都不會計較……儘管她是一個白癡,可是,多好!多好!……”
他連說了好幾個“多好”,眉宇之間,忽然變得十分蕭瑟。
“哈哈哈哈,不料,轉眼之間,你也變得和孤家一樣……哈哈哈,這也難怪……我們都出生於皇家……皇宮裡長大的孩子嘛,誰敢真正信任這天下的任何人?哈哈哈哈啊……好,真好,我現在用不着羨慕你了……哈哈哈……”
琅邪王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又不經意地散開。
皇太子的聲音裡也透出一絲蕭瑟,又是那麼明顯的諷刺和幸災樂禍:“看來,一個白癡都信不得!!!這年頭。誰叫我們是帝王之家?”
他轉身就走,依舊面帶笑容,這一次,居然沒和琅邪王打個招呼。
只是離去的背影,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和毀滅。
就像一個得意洋洋的將軍,凱旋而去。
琅邪王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揚起來,卻被身後的秦舞陽一聲低低咳嗽阻止了。
直到皇太子一行人走遠,他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幾乎搖搖欲墜:“我上當了……我又上當了……舞陽,我又上了他的當……他是妒忌我……他妒忌我……他看不得我好,他自己得不到的,就不會讓我得到……素女……是我害死了素女……她是無辜的……”
秦舞陽和周向海,一句話也不敢說。
就連他們也隱約明白過來,素女當然不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