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慌慌的推開池豔,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我沒有勇氣面對電話那邊的柔娜,我匆匆的把手機掛斷了。

池豔太投入了,沒有看到她的媽媽,對我的突然把她推開感到不解,她淚眼婆娑的望着我,顫抖的嘴脣咬得緊緊的,她對我有了深深的怨恨。

她轉過身,她向門外衝去。像小時候受了委屈,要遠遠的躲開我。

她撞上了自己的媽媽,她吃驚的道:“媽媽,你回來了?”

她一定知道我剛纔推開她是她媽媽看到了我們。羞澀的紅霞一下就塗抹掉了她滿臉的怨恨。沒有等她媽媽回答,她就轉過身跑進臥室把自己關在了裡面。

池豔媽媽望望緊閉的臥室門又望望我,眼神裡沒有多年前欲將我碎屍萬段的兇狠,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擔憂。她對我說,毅然決然,“尋歡,無論這段時間你和池豔發生了什麼,我都要你徹底忘記。明天你就離開池豔吧,永遠不要回來……”

我沒有說話,她要我永遠離開池豔一定是還記恨着從前我對池豔的侵犯。

她嘆了口氣說:“池豔已經有了男朋友,他叫子揚。雖然是她爸爸挑選的,雖然她不是很喜歡,但子揚確實不錯。還有,子揚是池豔爸爸最好的朋友的兒子,可以說沒有子揚的爸爸,池豔爸爸就沒有今天的成就,就開不了南娛公司……”

池豔媽媽停了停說:“池豔爲了你,把年年和子揚簽約的業務籤給了你,已經讓她爸爸非常生氣了,生氣得都不願和我一起回來,都不想看到池豔了。我不得不阻止你們,池豔爸爸近些年身體不好,我不容許你和池豔再讓他氣上加氣了。”

我想起了昨晚偷聽到的池豔打給爸爸媽媽的電話,當時不甚明白,還以爲池豔是爲了家事。原來竟是爲我了。池豔心事重重徹夜不眠竟然全都是爲了我!我能這樣沒良心嗎?池豔媽媽叫我離開我能就這樣離開嗎?

池豔媽媽還在說,有些激動有些恨,“我更不能讓我的女兒重蹈你媽媽的覆轍。你太像你的爸爸了,像得可怕。我不能讓我的女兒爲了一個不可靠的男人毀了自己的一生。”

我從沒聽任何人提起過我的爸爸,連我媽媽也從沒對我提起過。但我是多麼想知道他的消息,多麼想知道他是死了還是活着,如果還活着我多麼希望他能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可是我想不到,第一個向我提起他的池豔媽媽竟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更讓我想不到的她不是爲了她恨,她是爲了我的媽媽。

她說:“你爸爸離開你媽媽之前,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他是我們村最有才氣的青年,他畫得一手好畫。你媽媽是重慶來的知青,她被你爸爸的才氣迷惑,很快就和你爸爸相戀了。才子佳人在鄉下是千古難遇的事,他們成了全村的焦點,所有的男女青年都羨慕他們,都以爲他們會很幸福。

沒想到在你快出生那年,一切都變了。下鄉知青陸續返城,雖然你媽媽堅持留了下來,你舅舅卻不止一次從城裡來做你媽媽的思想工作。他要你媽媽回去,那時你外婆早已不在了,你外公正病重。你媽媽沒有答應。你舅舅走了,不久又來了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痛哭流涕,他狠狠的痛罵你媽媽,罵你媽媽賤,爲了一個鄉下男人竟連城裡的家也不回。你媽媽生氣了,你舅舅不該罵她賤,她狠狠的給了你舅舅兩個耳光。你舅舅走了,從此和你媽媽反目成仇。後來不知你媽媽從哪得來消息,你舅舅和她反目成仇那天你外公剛好去世。

你媽媽非常難受,難受得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你爸爸就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你媽媽,他說他要去城裡闖出個名堂來,你媽媽爲他付出太多了,他不能讓你媽媽過一輩子的窮苦生活。

可誰知道他竟一去不復返,連音訊也無個。在你一歲那年,我忽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這是一封本該寫給你媽媽的信,他卻寄給了我。信封上沒有來信地址,只是從郵戳上知道來自成都。他狠心的拋棄了你媽媽,他在信裡要我轉告你媽媽不要再記掛他了,就當他死了。

我太氣了,我太爲你媽媽抱不平了,我把信拿給你媽媽,你媽媽看完就狠狠的把它撕了。然後你媽媽抱着我痛哭,我至今都記得她那時有多傷心欲絕,她不止一次的問我:“他真這麼狠心麼?他真變了麼?”

你們成了孤兒寡母,成了村裡人嘲笑的對像,你媽媽無法面對那麼多的打擊,但她沒有回到重慶,她選擇了搬遷到另一個村莊。爲了照顧你媽媽,我也跟着搬了去……”

這下我明白了,明白了我長大的地方原來並非是生我的地方。怪不得那些人都對我媽媽和池豔媽媽那麼好奇那麼不解。我也明白了,媽媽爲什麼珍藏着那幅黑白畫,那幅畫着她自己的黑白畫,還常常對着那幅黑白畫出神。那一定是我爸爸畫的,我媽媽是在思念我爸爸啊。

但是我想起了我舅舅罵我媽媽賤的話,我竟也恨起我媽媽來。恨她只顧自己的愛情而置外公舅舅於不顧;恨她對我爸爸太死心塌地,到死她都想着我爸爸,全然忘了我爸爸是怎麼狠心拋棄了我們母子。

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說女人天生就賤,就喜歡被虐待,越是壞的男人女人就越是愛得發狂?!

我忽然好心痛,爲我一直以爲很偉大的媽媽竟是這樣一個賤女人而心痛,爲我一直期盼的爸爸竟是這樣一個可恥的壞男人而心痛。過了好久我的痛楚才漸漸消去,也許我媽媽並不賤,是我太愛我媽媽了。我不喜歡我媽媽心裡還裝着另一個男人,一個壞男人,儘管他是我的爸爸。

池豔媽媽把我帶進另一個房間,她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個小箱子來。在箱子裡面珍藏着一幅畫,她說:“這就是那天我在電話裡說要親手交給你的東西,是你爸爸的自畫像,是你爸爸寄給我的那封信裡的,我沒有把它給你媽媽。我當時是怕她看到你爸爸的像更傷心。你媽媽在世時我一直沒把它拿出來。現在你媽媽去世了,我把它交給你。雖然他壞透了,雖然我恨他,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他,帶他到你媽媽墳頭去。你媽媽生前對我說過,她不見你爸爸最後一面死不瞑目。這幾天我老是夢見你媽媽躺在地下沒有安睡,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那麼不甘心……”

池豔媽媽已是老淚縱橫,再也說不下去了。我憤怒的往畫上一看,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是一幅黑白的畫,和我媽媽珍藏的那幅一樣的風格。畫上的人同樣挽着衣袖和褲腿,同樣像剛勞動歸來,肩上扛着把鋤頭。只是不是我媽媽,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和我酷似的男人!

我想不到我爸爸不像我童年時夢到的任何一個面善的叔叔,我想不到只要對着鏡子我就能看到我爸爸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表情從來都比他痛苦。

我那麼生氣,爲我長得像爸爸生氣。我有一種衝動,一種要把爸爸的畫像撕碎的衝動。也許我是想爲媽媽撕碎爸爸,也許我是想撕碎我自己。

但手剛伸出我就停住了。我想起了池豔媽媽的話,她說要我把爸爸帶到媽媽墳頭去,我媽媽沒見到我爸爸最後一面至今沒有瞑目。

我還想起了憶蘭的話,她說她好像在哪裡見過我。莫非她見到的那個跟我酷似的男人並非她的男友,而是我爸爸?